就在这惊恐氛围愈酿愈重的时候,南京方又送来了一个严重打击——那份北京朝廷接到的密报,说天子已有下诏宣布迁都之举,大家都只希望乃是南京的迁都派放出的不实风声,小皇帝万万不能真被他们鼓惑甚或挟制,然而正式的诏书,却由不得大家不希望就不传抄送来!
南京朝廷送来迁都诏书的同时,一字不漏抄下诏书的邸报也迅速在京中散布开来。市民本来还被朝廷瞒在鼓里,这一来瞒将不住,登时哗然一片,满城大乱,连日奔涌向金水桥声讨呼吁,甚至激烈的举人秀才太学生们,冲入搬出景阳钟敲得震天价响,请朝廷给出说法,岂有这般不明不白,不加知会京城百万军民,就擅自迁了国都的道理?祖制何在,国法何在,圣驾何在,大臣何在!
这场请愿无法消弭,连执金吾也拿群情汹涌的市民没有办法,直到刘秉忠亲颁手令,命京中骁骑营出动长枪队去驱赶,才算没让市民们在愤怒之下冲破宫门杀进大内。但长枪队驱逐的时候,免不得流血伤人,京中一向娇惯的市民哪里吃得了这等亏,愈发鼓噪不停,向长枪队投掷石头瓦片,骁骑营又急调铁盾队去遮护,市民们便换作砸石灰包,结果一场混乱之下,骁骑营多人眼睛受伤,市民却死伤数十人,金水桥前满地流血。这一年是乙亥年,国史实录上便称作“清和乙亥迁都之变”。
国朝前代并非没有出过杀戮百姓的暴君,但自从重福帝穆宗的祖父安裕帝孝宗以来,就一直以爱护子民、护持言论的祖制为要,国民们几代以来享惯自由风气,尤其以南北两京被纵放最甚,一下子遭此铁血手段,不免怨愤之气冲天。武斗不得,于是文谏,从缙绅到商贾走卒各阶层代表人,都各自递上抗诉书,将朝廷骂得狗血喷头,大有同你们这帮残暴昏庸的君臣来个“时日曷丧”的意思。
武斗是京营接招,文谏本该阁臣应对,可是这几日因为接到南京的正式诏书,北京阁部也是一片混乱,连日商议对策之外,还要忍受朝堂各派言官纷纷飞入抨击南幸的弹章,认为就是南幸促成留都胆敢自立;同时当时为小皇帝人身安全着想赞成南幸的臣子,也纷纷上疏哭天抢地,认为小皇帝一定是势单力薄,被南京那帮不怀好意的臣民给挟制了,不然的话,就算他抛弃得下北京朝廷,又怎么敢公然抛弃母后宫廷、祖宗陵寝!所以刘秉忠那一派有点居心叵测的“南下清君侧”之议,一时竟得到了许多大臣赞同,大家几乎忘了北京的兵力连抵挡正在关外扑杀官军的蛮族军队都嫌薄弱,就愤愤然觉得只要大军南下,一定能将南京的乱臣贼子们统统肃清,打得他们再也不敢提迁都两个字!
北京方面这些议论与奏疏,自然飞快的抄上邸报,传向城内城外,甚至直直流向南京而去。南京方的反应也是快极,快得几乎不似他们往日做事拖沓的风格,不出七日,新邸报又抄回北京来,却是南京群臣纷纷回骂北京百官才是大逆不道,以后宫为质意图劫持朝廷,杀伤市民,又勾引前朝叛臣废帝,其心难测,其状当诛!
所以在北京声势汹汹要南下清君侧的同时,南京也在群情忿忿要北上救太后。北面指责南边挟制皇帝、矫令迁都,南面便反咬北边劫持太后、另立朝堂,也就是等于互指对方是伪政权,隔着黄河长江遥遥数千里,实仗暂时打不起来,嘴皮仗却打得硝烟弥漫。
南北分裂之势,从此果真告成。
南北两京这等局势,各地勤王军只能按兵观望,怎么敢胡乱出军,万一站错了队,岂非自附叛逆?因此北京在分裂之际,也就成为一座孤城。
十二月朔日,太师刘秉忠越过阁部,自行签署戒严令,宣布九城戒严,市民人等不得随意出入京城,满京处于京营统制之下。
五日,太皇太后病,传懿旨命靖王殷诚入宫省母。
同日,太后亦降懿旨,命刘秉忠领诸子弟入宫面圣。阁部同时奉诏,与太傅林凤致一道赴慈宁宫,向太后宣誓死守京城,决不背反离弃。
此际西北面一线,蛮族铁骑破宣府、下延庆,正扑向居庸关而来,京城已是危在旦夕。
本朝自太祖定下“后宫不得干政”的训语,后代莫不遵从,然而这条祖制虽是毫不含糊,执行起来却也颇有微妙。比如说后宫之中,皇后妃嫔之辈自然是万万干不得政,但太后身为皇帝之母,在奉行“以孝治天下”的国朝,地位大于皇帝的也只有太后,当皇帝犯了过失,又或年幼不能亲政、暂时不在朝中,除了太后懿旨,更能以谁的名义凌驾皇帝之上,行使掌政大权?当年殷螭被群臣废黜,不免要扯出太后的大旗来降诏责罪,而如今殷璠身在南京,北京阁部也只能奉太后懿旨处分国事。说到底,所谓太后降旨,实际上还是文臣主持朝政。太后有号召力,无决策权,何况国朝闺教重妇德轻才学,一介女流也缺乏处分国事的政治素养,后宫勾心斗角的手腕,拿到政务上是行不通的,所以掌握分寸,进退得宜,使百官有条不紊的各司其职,并且不生出“牝鸡司晨”的流言,这才是刘后扶持小皇帝登基八年以来,最为难能可贵的品质,也是林凤致颇为钦佩刘后、竭诚与之合作的缘由。
自来幼主立朝母后当政,鲜有不用外戚的道理,其中理由实是简单,因为女子涉政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站在男大臣们的对立面,除了娘家亲戚,委实也无可靠可信之人。所以当一度被兄长们抛弃在深宫中孤立无援的刘后,开始以“永建皇帝得位不正,荒唐无道”的理由拉娘家人结盟废立的时候,原本听姑母的话而推举殷螭的刘秉忠等人也不免设想了比永建朝更为美妙的政治前景。八年前那场废立,主谋的几人各有目标,并且最终也各得其所哉,刘后重获中宫之主地位,保证丈夫这一支血食不绝;林凤致成功倾覆反正,赎回误进遗诏之大罪,将朝堂格局重新恢复到嘉平朝风貌;刘氏子弟也由此显赫一时,权倾朝野,几乎将刘秉忠世袭的“威武伯”爵位升至“镇国公”——然而这也是刘氏显赫风光的顶峰,议升爵未遂之后,刘后与林凤致合作的后手力量终于慢慢见了效果,将朝政的天平向另一头倾斜下去,终于遏制了外戚权重的危险因素继续膨胀,美妙前景只是昙花一现,不免使刘氏私下里颇有怨言。
刘后听从林凤致等人建议,努力使朝政走上嘉平旧格局的举措,唯一的不利后果就是造成刘氏后党与内阁为首的大臣们彼此对立,其实这也是国朝一向重文轻武,到了战事多发需要倚重武将的时候,潜藏着的文武不和终究要爆发的体现。如今这爆发更趋明显化,刘秉忠绕过阁部自行签署戒严令,便是极端无视文官集团决策权的举动,这使内阁大臣们既愤慨又惊惧,也使朝野内外议论纷纷,疑虑不安。
在这种情况下太后召见刘太师暨刘氏子弟,自然是试图在强敌逼境的危殆当口尽量调和内忧,共御外患。内阁大臣们并不怎么相信掌握兵权的武将能被太后这弱质女流吓住,但听说太后这回动了真怒,在宫中声泪俱下,痛斥兄长背理越权,难道要将刘氏合族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众大臣在宫门等待传入的时候,正见着刘秉忠率领子弟们退出大内,腰板虽仍挺直,脸色却难免有些灰白,显然受了太后的严训,颇有些心神不定,毕竟数代勋臣,争权之心则有,篡乱之名却委实当之不起。
于是众内阁大臣心里那口屈气总算平复了几分,到太后面前也不再象前几日攻讦刘氏的奏章中那样火冒三丈,定欲跟刘氏撕破脸而后快了。刘后业已恢复平静,在垂帘后的声音仍是一如既往的雍容温婉,只是向大臣们担忧了一下小皇帝的处境。内阁这段日子已将拒绝奉迁都诏的正式回复送往南京去,但对方迟迟未来答复,反而继迁都诏之后又来了请求太后率六宫南迁书,阁部当然是不同意,南方不免又多了北京劫持太后的证据,邸报上这几日愈骂愈是精彩,皇帝却一直保持沉默,使大臣们更为忧疑,却又不好说得。
刘后道:“太皇太后与哀家两代未亡人,先帝陵寝在此,何敢离去?我等女流不懂国家大事,只知节义一端,宁死不能舍弃!南京那帮逆臣挟制我儿,又令南迁,后宫决不奉命,今日正要写一封斥书驳回南京阁部的说话——妇道无知,文字拙劣,要请先生们多多指教了。”
这句话的意思便是委托内阁以皇帝祖母与母亲的联合名义斥责南京,其实自从扳倒殷螭之后,尊前太后为太皇太后,便基本上将其架空在后宫,只管颐养天年,外事都闻不得也问不得了,但刘后向来做事面面俱到,无论什么时候要亲自出面发言,都必须抬出太皇太后在上,以示尊崇孝敬。内阁也是习惯了的,这样的旨意不消说是首辅去拟,于是叶德明叩首奉命。
刘后又道:“哀家前几日恍惚听说,南京那边要闹,也是因为这些年赋税加重的缘故,国税上的事我妇人家如何懂得?但想来想去,自永建朝亏空过多,本朝又一再用兵,国家也委实艰难,后宫怎忍挥霍民脂民膏?前几年祈雨,宫中已蠲了花粉银,如今又当危难,哀家也正传令六宫一道素食减膳,为国祈福。京师这面宁肯多节省几分,好让南方百姓喘口气也罢——却不知道能也不能?”
她从来不干涉具体政务,这番话也是娓娓道来,有如咨询,众大臣却不免互相看了一眼,知道太后的意思便是要减免东南赋税。这可不是一句简单的话,次辅兼户部尚书杜燮登时反对:“太后,恕臣万死直言,这可不能!如今国库委实亏空已极,西南自从永建三年叛乱之后,每年非但不能征税,反要年年拨款镇守与安抚;西北又是连年用兵,每年发百万军饷尚嫌不足;朝鲜那一块又糜师几十万,耗饷数百万,才算清出眉目,日后朝鲜国王回国,少不得又是一笔赏赐……偏偏这几年晴雨不调,直隶、山东、河南、湖北处处欠收,眼下除了东南一块,更有何处能缴足赋税?”
他还在慷慨陈辞,其他人却不免一起暗中摇头,心道眼下东南一块都不奉我们为京都了,赋税收得再多,也落不到北京手里,太后这一着棋,也叫一个反间之计,下道免税旨意,乐得看南京奉与不奉,东南的百姓又是怨与不怨?这招数不消说太后是想不出来的,八成是林太傅的主意,杜阁部却还絮絮废话,好不傻气!
但这样的主意,也实在是一着险棋,只顾眼下争衡,不顾将来大局,纵使如愿挑拨得南京臣民不和,使小皇帝找到反制群臣的着力点,但南北分裂终非长久局面,国朝终究还要统一,朝廷万不能失信于民,这等旨意颁出便不好收回,急需支付的军饷以及其他开支,又往何处去找?林凤致并不是一个急功近利、饮鸩止渴的性子,要出这等险招,想必也是逼到极限了。
内阁诸人看不见隔帘太后的神情,却不免全盯着林凤致看,他只是垂首恭坐于赐座之中,竟不反驳杜燮滔滔不绝的反对意见。叶德明觉得自己其实应该支持太傅,但一想这个主意将来后患无穷,这等罪责最好还是让他自己去担,于是也就保持缄默。
等杜燮终于将反对意见全部陈述完毕,刘后在帘后倒还保持着平和,只是温言道:“杜阁部管理财政,定是有见识的,哀家到底是女流无知,却教先生见笑了。”杜燮慌忙起立,离座告罪道:“老臣不敢。”刘后大约微微笑了笑,说了两句褒奖话,又道:“哀家本来还想着,宫中减去开支,一年也约有几十万,何况我等都是孀妇,当此国难之际更无甚奢华心思,倘若停了江南织造、发出宫内藏珍,约莫也折得数百万罢,谁知仍是不足敷用——这样的话,说起来甚是小家子气,哀家也觉得含愧了。”
杜燮忙又道了几声“不敢”,颂扬了一下太后的贤惠仁德,却仍是咬定不能减免东南赋税,不然无以支付兵部开支。林凤致到这时终于开口,颂圣几句之后,便是斩钉截铁一句话:“臣以为太后的意思,非但甚是有理,而且亟需去办。阁部应当即刻拟减免赋税的告示,急送南京,否则被他们抢了先,我等便被动了。”
太后的意思实是林太傅主张,乃是众人意料中事,所以他开口支持并不出奇,但最后一句话却使杜燮也惊了一惊,不禁问道:“林大人的意思,南京那方也有可能……”兵部尚书章守成也道:“南京亦要负担沿海守军饷银与年年的西南拨款,如何减免得了?再说他们也无必要……”林凤致态度倒不强硬,回答却十分确定:“下官虽是推测,却非臆断,免税之事,若能同他们打个平手已是好事,只怕若不急办,连平手的机会也丧失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不免微微眯眼,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至今为止,南京朝廷在这场迁都大变之中的主持人还未真正浮现出来,这步骤却是来得周密之极,殷璠是不是也正处于无可抓摸之中?远距两地,消息阻隔,只能尽量就自己所知所料,给那孩子送去能把握住的机会,纵使干冒奇险、不顾将来也说不得了,可是他到底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平素做大事就常常昏乱慌张,这等危难关头,却不知能否及时稳定局势,平息变故?
何况自己这边,又不能完全做得朝政主张!
这种感觉真是无力,因此林凤致一反持重的旧态,竟自力主行险起来。可惜尽管指出可能的危机,户部也不敢立即拍板担当这么大的风险——毕竟林凤致的想法稍微自私,只是希望赶紧扭转殷璠处境,结束分裂状态;而户部不仅仅要对一个皇帝负责,还要为国库与本朝长久开支考虑。杜燮脾气暴躁,为人古执,钱粮上的事,一向是决不肯松口的,何况他身为北人,见此南北分裂局势,对林凤致等南方籍贯的官员更怀有不忿之心,第一反应就是怀疑他又想为本籍减轻负担,不顾北方朝廷大局,如何能点头赞同!
所以在太后御帘前争执一回之后,最终结果也不过是获得将此议题拿到朝堂再讨论的机会。一旦跟户部上下以及科道众员纠缠起来,想必更是麻烦,但林凤致倒还是不怎么气馁的,好歹这个主意如今是太后提出,后宫又拿出实际行动来支持减免赋税,那么获准方案的几率还是很大的,毕竟自己在朝中也不是全无影响。
这次入宫除了宣誓决不离弃京城之外,便是向太后也表明了团结一致的意思。其实近来因迁都之变的缘故,京中颇是排斥南省人,以至于朝臣也悄然按籍贯分作南北两派,杜燮乃是北派领袖,林凤致与叶德明这两位江南人氏则当仁不让的成为“南贼”之首。虽然当外敌来临之际群臣没工夫就此掐个天昏地暗,奏章上小小的嘴仗也免不得要打一打的,这样的势头甚是不良,所以太后要大臣入宫宣誓,也是尽力弥缝内部分裂的一种举措。
待太后召见完毕,内阁诸人谢恩退出,却留了林凤致与兵部章守成继续向太后回禀一下战况。等章守成将北寇的来势尽量以简单的言语讲了个清楚之后,刘后也听得倦了,二人便告退。刚要出殿,便听外面通传:“靖王参见。”
林凤致早知道殷螭今日奉召入宫省母,却没想到他见了太皇太后之后,还要来见太后,不觉脚步缓了一缓,章守成已与急急走入的殷螭劈面遇上,急忙见礼,林凤致于是也隔着几步行了一个参见礼。殷螭偏偏冲着他笑道:“林大人好巧——小王正愁叔嫂有嫌,大人不妨陪我一道见驾?”
其实慈宁宫大殿之中满是内侍女官,又能有什么暧昧形迹?何况殷螭与刘后非但是叔嫂,也是表姐弟之亲,以往在宫中还常常直接见面的,也没见他避过什么嫌疑,这话分明就是找借口勾搭。林凤致正要挡回去,殿中女官却传来太后口谕:“请林先生留步,娘娘还有话说。”
林凤致只好奉命,不随章守成回内阁,而是陪着殷螭又转过大殿屏风,向帘后深座之中的刘后再行君臣大礼。殷螭这回倒是分外老实,居然连与林凤致前后入来的时候,相距极近也没有乘机揩油说几句讨嫌话,脸上虽然在笑,笑的却不如平素得意,林凤致不免想到,他自被废黜圈禁以来,已是整整八年不曾入宫了——还不止圈禁以来,自那一年初他南巡离宫,就再也没有回到大内,这般算来,竟是有九年的时光不曾与宫中母后相见。
殷螭再没心没肺、天性凉薄,终究人非草木,母子天伦之情也是有的,政变只是一夕变故,世态便是天翻地覆,多少朝政纷纷更换面目的时候,很少有人去想前为君王后成庶人的政坛失败者那里,还有什么牵挂不下的家事人事,更不会去想他们母子生离八九年,同在京城相闻不相见,是否一种痛苦经历。刚去定省过病倒深宫的母亲,殷螭的脸上并不见一丝悲戚之容,林凤致心里却忽然酸楚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