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凤致听他提到母亲,不禁低头沉默,过了一阵才低低的道:“是的……那时候我都险些把持不住自己,想要屈从了你,若非母亲……我一度只能拿你是我继父,我万万做不得母子同事一人的禽兽勾当这句话来抗拒被强加的心意……你逼死了她还衔恨不葬,恼怒如此,是因为你恨她……她拿性命来救我逃离,促我决裂!”
俞汝成的喘息慢慢平静下来,语音却仍有些含混:“是啊,我真小觑了她……我当弄死她无非是清除个碍事的,却不道她以死来刺你怀恨,逃出我掌握——看到她死后你狂乱失神,我便该知道我们是彻底完了,却偏偏不肯死心,还要折磨到今日,也真好笑。”
他靠在长枕上看着林凤致,眼神渐渐有些发蒙,忽然道:“子鸾,你方才跟我说对不起,我也该向你抱歉罢——自你十八岁上重新遇见我之后,一直被我强行拖着,哪怕直到今日你终于澄清了心意,到底还是要来送我一程……子鸾,这一世你被我毁了,我不忏悔,却想问你,你至今以来,快乐过么?”
林凤致抬了抬头,目光接触上他的,俞汝成又问了一句:“至今以来,不论是与我,还是跟他……你是不是,都没有真正欢喜过?”
他握着林凤致的手微微加劲,手劲却已衰竭无力,林凤致几乎都能感觉到他掌心中的温度渐渐在消失,正如他的生命也一点一滴在流逝一般。
一直以来,这双手给过自己温暖,也给过自己恐惧,曾经热情曾经狂乱,到底却是抵不过生死无常,人间分定无论为何,也终将彻底失去,只余回顾。
然而这回顾又是何其辛酸不堪?辛酸到了林凤致都不能强笑安慰,只是低低自语般的回答:“是的,一直以来,我都没有真正欢喜过……不论与你,还是……跟他。”
殷螭在旁听了这话,几乎又要背过气去,只想抓着他大叫:“难道我们没有好过?我……就算欺负过你,可是平时也不是没有快活,难道你就不曾有一点欢喜!”可是林凤致脸上的神情是那么黯然悲伤,这般凄哀竟然直接噤住了殷螭,以至于不敢质问,只能自己后悔起来:“小林的意思,大约是实在伤透了心罢,他难得豁出什么也不顾的给我一回,却教我生生作践了……我是不是害得他寒了心,再也不敢托付?”
殷螭还是不够理解林凤致:林凤致过于自持的本性,使他绝对不会将自己托付给谁,只会在情极爱深的时候,投入忘我燃烧——但即使忘我燃烧,也是出自本我的。
林凤致可能会依恋爱人,却决不会依附爱人,更匡论背弃了自己所坚持的信念,所藉以自我完善的道德品格,来依附于别人而存在?
所以在回答俞汝成这句“没有真正欢喜”的时候,林凤致心下也是在自省着的——自己这一生,为什么便不能抛弃自持,索性把自己交出去托付给谁,也许反而可以欢喜无忧?人生路漫漫悠长,要担自己的担子,做自己的人,委实太累太苦!
也许只消轻轻放一下手,闭一下眼,将那颗本心忽略了去,便可以获得呵护照料。俞汝成也罢殷螭也罢,都未必不能宠爱自己一辈子,人生百年转瞬即过,名誉功利都是虚空幻影,只要沉溺于轻怜蜜爱,也就足矣!
可是到底不能,我无法做到不自持自重自尊——就如不肯藉夫子之力中状元那样,我不能抛弃甚或背弃自己。倘若连自己的品格也失去了的话,那么我又拿什么来爱人与被爱?
倘若一切依附于人,纵使得到欢喜快活,可是我林凤致这个人,又何所安放!
俞汝成长长叹息,又唤了一声:“子鸾。”林凤致俯着头,默然许久,终究展颜微笑了一笑,道:“夫子,到了如今,欢喜也罢不欢喜也罢,都已过去。我可以不再恨你怕你了,关乎色 欲的爱慕,也终于澄清了——我们还是师生罢,容我再说句对不起,我也害了你一生孤单,我手上的血,到底也洗不清爽。”
俞汝成苦笑:“你害我孤单?倒也真是你狠毒背叛,陷我满门!只是……谋逆的事,也确实是我一直筹划,委的不冤。谋大事,便要敢做敢当,我不怨天尤人!”
他的手指微微颤抖,连握紧林凤致双手的力气都已隐然消失,却又始终执意抓着,轻轻叹息:“许是老了罢,这些年来,我竟会想起他们来……”他口中的“他们”,乃是受他谋逆连累被抄斩的满门良贱,但俞汝成的语气此刻与其说是怀念,不如说是怅然——怅然着自己的孤单,他终究在亲情份上不甚浓厚。
所以这样叹息的时候,俞汝成竟也会黯然自笑一下,道:“子鸾,你常常被人说作心狠,其实真正心狠的人是我——你是不是有时也不信我,连妻室子女都不顾念的人,怎么偏认定要你?你……多半也私心鄙薄过我罢。”
林凤致不语,俞汝成轻声道:“你多半记不得是什么时候和我初遇的了,我却无论如何忘记不掉——我第一回见到你的时候,你才四五岁的样子,你家老阿忠下田做生活,照料不到,只能将你放在门口。我散了学塾归来,路过你家门首,看见你乖乖坐在门槛上,搂着一只大狗,眼神清澈望着我笑……”
他闭了闭眼,脸上竟然现出奇异的红晕,似乎回忆给衰弱的身躯重新注入了力量,喃喃的道:“我那时年近三旬,屡困场屋,为生计只能远在他乡坐馆,委实孤寂乏味。你们虞山的方言我听不甚懂,乡间也无以交友消遣,学塾的顽童更教我日日操心烦恼;一年只得一趟回家,家中却只会催问我拿回几文束修养家,儿啼妻诟焦头烂额,甚至困窘到极处,连苏秦嫂不为炊妇不下机的典故也亲身尝到过……那个时候遇见你,一开始我也就是闲来消遣,逗你说话教你认字,可是你真乖巧可爱,日子一久,我连烦闷也忘记了……”
林凤致不觉低声唤了句“夫子”,却又不知道说什么话好,俞汝成睁开眼来看他,微笑道:“那个时候,我自然对你没有分外的想头,只是欢喜你。你们苏人称孩子作‘小把戏’,我心里,也真将你当作最心爱的小把戏了罢!你从小就伶俐,我教你的书,你听一遍就能朗朗上口,坐在我膝上写字的时候,一笔一划都有我的间架……你觉得我事事都能潜移默化你,我又何尝不得意于此?我那时不曾多想,只觉得这样就是长久,你一辈子都是我亲手塑出来的小子鸾……”
“我少年时也曾胸怀大志,出将入相的梦也不知做过多少,并且向来自信凭我学识,终有一日风云际会——可是一直蹉跎失志,不得不为生计操劳,委实也消磨雄心,遇见你之前,我几乎是断绝了出仕的想头;遇见你之后,又觉得宁静满足,我的志向,未尝不能重塑一个似我的你来寄托……岂料好景不长,收你入学塾未久,就闹出风波,你被退学,我遭辞馆……”
“说实话,辞馆于我,也不算恁大的事,俞汝成功名未取,文才却有,离了虞山,又哪里找不到一个馆坐?自然我也不忿,只因为我一介生员毫无权势,连护着心爱学生的力量都没有。我愤而重做冯妇,再入试场,未尝不是想扬眉吐气来雪此耻——离开虞山的时候,看见你在江岸拜送,我想我这一去博取个脱白挂绿,将来定要接你到身边好好抚养……”
他嘴角噙着笑意,又道:“子鸾,你从小就标致出众,我不敢说我全不留意,却因为相识已熟,也真的不曾特别在心。但是学塾里闹那场风波,乃是大学生戏侮了你,我施以重罚,也被说做为师不尊……我登舟后,遥遥见你在江岸上拜送,那光景山青水秀,你扎着双丫髻穿着蓝布小褂,抬头时俨然入画——从那一日,我真将你放在了心坎里,无日或忘,却不道一分离就是八年,整整八年无处寻觅!”
“八年里我平步青云,从默默无名到炙手可热,声色犬马也委实经历不少,然而越是走上高位,越是孤危不安,心里面,反而更加想念当年在虞山的日子,抱你坐在膝头,听你童音朗朗的背诵我得意文章……我执意要找到你,无论如何要把你彻底变作我的,其实,也是忘不了我平生最宁静喜悦的日子罢。你能懂么?”
林凤致低着头,半晌很轻的答了一句:“夫子,我懂得……若说我平生有过欢喜的话,就是那段时候,也是我最宁静喜悦的日子。”
那时没有纷扰,没有杂念,没有欲望,最平静,最安乐。
却也最无处寻觅!
俞汝成叹道:“所以你也恨我,将那段最好的时光,毁了一个干净,是不是?我不知该如何说……但是重新找到你的时候,几乎是第一面,我就开始恐慌,十八岁的子鸾,已经不是十岁的子鸾了,你自持又傲气,不再是对我言听计从的那个乖巧孩子!你连我给你取的字都轻易改了,我执意念着你的那八年,你却是在一直长大……直长到我不再熟悉,不再能掌握得住。”
“再加上秋姬……你虽然拒绝认她,却不免对我也有一丝嫌隙了罢,我纳了你母亲,你当然不会坦然认我做继父,却难免出于人子之心,对我抱有敌意——我多少次想同你解释,纳你母亲只是因为见她容貌似你,可是身为人师人父,这话无从说起,你……也不是会听这话的人。结果,你越躲避,越疏远,我越愤怒不甘,又兼这些年强横惯了,不把你的回绝放在眼里,只想着我强要了你,你总会乖乖认命……”
他忽然颤巍巍的抬起手来,支撑着濒死的力量,居然抚上了林凤致的脸颊,手指不住颤抖,却自下而上,一寸寸抚摩得轻柔而仔细,轻声道:“闹成最后那样,非我所欲,可是对你用强的时候,我便该想到你会痛楚难当,却兀自不管不顾!我因为护不了你,发愤去博前程,求功名,一路走来勾心斗角都使尽,强势霸道成习惯,最后连自己真正爱怜的东西也毁了!子鸾,你无论如何不肯失去本心,我却是活到最后,将本心给忘了……”
那手掌将要摸到林凤致眉间,终究失了力气,跌落下来,俞汝成只是凄然苦笑:“怎么……怎么会这样?走着走着,我怎么……就把你给丢了呢?……”
他声音渐渐低微,手掌颓然垂落,林凤致不禁失声又唤:“夫子!”孙万年见他面色转为灰白,惊慌起来,也赶过来呼叫“恩相”,又唤外面军医。俞汝成却又睁开眼来,神情衰弱笑了一笑:“我熬不过今日了,药也医不了必死之人,不如让我清静——子鸾,我知道你奉命招抚,我要是将兵权给你,倒也是省你的事,可惜他们未必服你,我也不想硬要你再担这空头人情。”
他眼中竟微微有精光闪亮,那是日薄西山的最后一线光芒,吩咐的语气也沉着镇静:“我军中事务都已交代完了,万年跟随我最久,忠心不二,惟有交给他是掌得住的……这次又是功败垂成,见笑了。”
孙万年听到说自己名字,便在榻前跪下,声音哽咽的叫了声“恩相”。俞汝成目光转向他,看了一看,又收回林凤致脸上,叹道:“子鸾,我毁你一世,教你这一生酸辛苦楚,委实也没法补偿……你至今未曾娶妻,多半也是不能成亲的了,难道将来学我一样凄凉入土?你一向同万年交厚,他也瞒着我放过你几次了,你们……把你交给他,我也放心。”
听了这话,殷螭头一个跳脚起来:“你当我是什么?我还没死呢!”林凤致和孙万年也不禁一脸错愕,孙万年倒是比较快回过神来,侧身向林凤致偷偷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他病糊涂了,不要当真,由他说罢!”于是林凤致便没有反驳,只是低头应了一声。
殷螭那一声叫嚷,俞汝成再衰弱也听见了,眼角瞥了他一瞥,仍然看着林凤致,又道:“子鸾,你平生受不住别人对你好,哪怕只有一分,你也必要回报,这样心软终要吃亏……尤其是这一个人,全无信义,你万万不要再上他的当,免得让我在泉下也不放心,你可答应?”
他这一句嘱咐终于使殷螭忍了又忍的火气发作出来,先喝了一声:“你!”还没想好怎么反驳他这句“全无信义”——因为殷螭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委实缺乏信义——便听林凤致声音清晰的答道:“他——我从来不曾信得过他,你只管放心。”
这样截然的回答,要比俞汝成的话更让殷螭愤怒不已,一时不顾其他,直接过来拉他,怒道:“我再没信义,骗过你么?我们说个清楚!”孙万年皱眉过来相拦,喝道:“请阁下出去,这里不是闹事的地方!”殷螭真是火了,指着俞汝成道:“你……你临死都不放我们安逸!怪道你让我来听,就是要我听见他的狠话——好不恶毒,活该你一世得不到他!”
俞汝成竟然声色不动,只是眼皮慢慢垂了下去。林凤致霍然立起,回头向他喝道:“给我出去!”殷螭急道:“你……你还赶我?”林凤致厉声道:“出去!让我安静陪他最后一程!”
殷螭见他横眉立目,真是恼了,其实素来有点怕林凤致发火,气焰不觉立时消了一些,嘀咕道:“我……”孙万年过来强行架着他便往外拖,道:“你也闹够了!恩相最后一刻时光,都不能放他清静?”
他是练过弓马的武员出身,殷螭到底力气不及,何况也知道这时再闹下去,不免更惹林凤致动怒,俞汝成既然真要死了,自己其实不妨放大度一点——因此也就不情不愿的被拽出营帐,便在外面等候。
营帐卷帘门放下的时候,看见林凤致背对着门又在俞汝成榻前坐下,仿佛还伸臂向榻上虚抱了一抱,殷螭满肚皮的龌龊念头登时又冒了出来,跟着硬生生按捺下去:“老俞都病得不能动了,反正做不了实事,小林就算抱他一下,也不算什么!我不计较!”
然而俞林二人这一单独相处,却相处了很久很久,久得殷螭满腹酸水直冒,在帐外等得搔首踟躇,最后忍住孙万年的鄙视去问他:“怎么恁地久?你说他们会不会……当真做点……”孙万年一副要宰了他的样子,没好气的呵斥一句:“闭嘴!”殷螭恼火之极,心道前事我还没跟你算帐,你倒拿腔拿调起来,难道真当老俞临终托付一下,你便成了小林过了正路的奸夫了!刚要操起袖子和他嚷几句,幸好还没闹腾出声,帐门一掀,林凤致慢慢走了出来。
他出来的时候神色平静,脸色却苍白得吓人,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向孙万年点了点头,于是殷螭登时知道,俞汝成终于是过去了。
孙万年一呆,猛然直奔向帐内,随即便传出了号啕痛哭之声。
俞营各帐显然早有准备,听到孙万年痛哭举哀,各帐霎时间纷纷涌出人来,都奔向那顶营帐。俞汝成大业虽然未成,平素却颇有招揽人才的手段,军中死心服膺他的人委实不少,何况起事途中搁浅于此,首领猝亡,后事颇不可测,众人能不忧疑担心,伤痛之情更增几分?有些人不能挤入帐内,便跪倒在帐外空地上捶胸顿足的大哭,满军哀声一片。
殷螭跟俞军也算结过宿怨,这时手下便悄声提醒:“主上,走罢?”殷螭答应了,到底放不下林凤致,又向他瞧了一眼,却见他并未领着手下,却是已经走到无人处,背向众人独自垂头立着。
殷螭忽然醒悟,跑过去扶他,安慰道:“别哭!还有我呢。”林凤致果然已经泪流满面,被他揽住了,不由自主倒在他肩头,不出声的哽咽。殷螭穿着护身软甲,林凤致的泪水渗不进衣内去,却于顷刻间打湿了他肩间罩袍好大一片。殷螭忍不住紧紧抱住他,心里掠过一个念头:“这是小林第二回在我怀里哭,上一次……也是这般哭倒在我肩头。”
上一回,也是为了俞汝成——所以殷螭回想起来的时候,刹时酸苦难言,却又悲伤莫名。
林凤致两次在殷螭怀里痛哭,居然都是为了俞汝成,这是何其荒谬?而殷螭又微微苦笑着想,他什么时候能为我痛哭一场呢?只怕——永远不会有的罢!
所以再酸苦无奈,也只能紧紧抱着,因为害怕一松手,连机会也没有了。
但林凤致很快就不再给他机会,这般痛哭失声竟只是一瞬间的事,随即他便镇定下来,轻而坚定的推开了殷螭,道了一句歉:“下官失态,惊动阁下了——委实不好意思。”
他这一推比在怀里哭别人还让殷螭心酸不甘,忍不住道:“你还真跟我撇清!你真要……你便一点也信不过我?”林凤致淡淡的道:“不敢,和谈之际,下官焉能不信任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