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上泪痕交错,却显然不想再多说话,于是退了一步,深深行礼,转身离去。
殷螭恼极,只叫:“站住!你就这么绝情?自己发过的誓都忘了!”但林凤致根本不理这声喝令,殷螭也只好追上去,连声道:“干嘛定要这样?咱们就只说公事罢——这里才死了人,你也谈不成了,不如一道回夏店铺我们两方继续谈?一道走也正好照应。”
他说公事林凤致果然就不峻拒,却也不甚亲热,只是答了几句多谢、有蒙的套话,殷螭使眼色让护卫靠后,林凤致的扈从都留在营外,所以两人倒是扯着淡一路走了出去。
走到营外,吩咐了随从的文书去向接手主管的孙万年作辞,以及说些:“仓促失礼,即回营所,更换吊唁服色,备办祭礼,亲来致奠。”之类的客套言辞。俞营之中因为新遭丧事而闹腾腾的,但孙万年不愧是俞汝成亲自指定的接手人,很快就指挥寨中开始办理丧事,也遣人来道谢与致歉,恭送二位暂且回去。
驰马离开山麓的时候,北风一阵阵紧了起来,吹得队伍旌旗乱飘,随队文书禁不住一起打哆嗦。殷螭居然在百忙中还没忘记让人取了林凤致丢在俞营的鹤氅,这时赶忙在马上递给他,顺便说了几句关心的甜话,听他声音温和的道谢,不免有点高兴也有点失落——林凤致真是为了俞汝成的死,失魂落魄到连寒冷都不觉得了,可是,有自己打岔与安慰,他这悲痛也能淡化了几分罢?
顶着北风行路,便是快马也要受阻,所以当两家队伍终于回到夏店铺的时候,已是子夜时分,火把灯笼纷纷簇拥着迎接入镇。据报朝廷意见已定,内阁拟定的文书正加急送将过来,明日开始,便要准备下一轮会谈,同时应变俞汝成猝亡之后,俞军有可能生出的变故。
这等事务既繁忙又瞬息万变的时刻,原本不合适谈私情,但殷螭还是忙里偷闲,在入镇的时候以谈秘密公务为名,遣旁人都退开几步,摆出一脸正色,拉着林凤致谈了一点私情。却是郑重其事的说私情:“小林,我以前逼你发的那誓,你现下当然不认了,可是我也跟你解了约罢!我开口解约,便不算你毁诺,我们从此各不相欠,好不好?”
火光照耀下他双眼闪闪生亮,脸上居然满是笑容,还是林凤致熟悉的那般没心没肺的笑,却又似乎带了些另外的味道,直贴过来,仿佛要逼进人心里:“我想过了,你说我们业已恩断义绝,那也好!恩断义绝之后,前事便只当一笔勾销,我们可以从头再来,我一定能够再要你爱我,你信不信?”
当着两方手下公然谈情说爱,虽然众人已遵言退开,听不见说话,到底这样的表白也是件尴尬事。林凤致只能“哦”了一声,都不好变色回话,看着他默默退了一步,眼中不免流露出似戒备、似可笑、似好气、似不屑的种种神色来。但在殷螭看过来,他清澈的眸子里,却只印着自己自信满满的笑脸。
若道是眼底人千里,却不知眼中人可是意中人?
蓦然间又是一阵风刮上面颊,细微的冰凉之意在面上一拂而没,跟着周围有人喧哗了一声:“落雪了!”殷螭和林凤致都不觉抬起头来,只见黑空中一片片白絮漫漫而落。
清和八年冬的第一场雪,竟是来得分外早也分外大。
林凤致立身儒门,自来不信命由天定,但在无可奈何的时候,也只能苦笑自嘲这一生是华盖照命,凡是自己极力想逃避的都往往逼上门来,所追求的都纷纷漏脱手去,纵使倔强到底,也毕竟拗不过天,终究自己还是一个人寂寞凄然。这等最软弱的想法他一般不轻易告人,以前却无意中也在殷螭面前流露过,换来殷螭好一顿挖苦加抱怨:“我看你这命硬,害自己也就罢了,还专门害别人倒霉!其他人不说,就说我,原本是个大富大贵大吉大利的命相,什么好运都自己送上门来的——却不小心认识了你,倒了多少大霉!”
林凤致当然对他的无稽之谈嗤之以鼻,但日后回想,却也承认殷螭的话部分有理——至少他自称命相大吉大利,还真不是虚头,他这辈子从出身到经历,都是人所难及的福运,并且这些福运甚至没需要他多动什么手,便一桩桩自己送上门来给他侥幸机会。所以殷螭永远自信十足,折腾不已,哪怕在林凤致手里摔过几回跟头,也丝毫折挫不了他的勇气。
这一次冒着严寒与殷螭在夏店铺谈判,于林凤致来说实在是件苦差事,只能忍着烦躁不安,咬牙继续与殷螭将琐事辩驳到底,辩着辩着连自己的心气都无法平和,恨不能直接杀回京城去,狠狠参内阁一本颟顸误事,朝令夕改毫无主张;殷螭却反了一贯沉不住气的劣心性,悠哉优哉的和他纠缠不已。弄得林凤致都不禁怀疑起来:虽然对方朝堂知识几乎不通,但如今分明朝廷是个拖延手法,他能看不出来?以他的狡诈性子,能安稳等着朝廷算计?莫不是打定了什么坏主意,顺便还要拖自己垫背?
然而在林凤致厄运当头的时候,殷螭又一次好运发作了。谈判到第三日上,俞营那边丧事未毕,林凤致正要与殷螭开展第五轮关于爵位的谈判,京城忽然急送太后懿旨,召林凤致回京面圣,同时换礼部尚书前来接替谈判任务,据说这回极有可能答应殷螭绝大部分条件,包括召他带兵入京,以及将袁俞两军归编京营。
这个条件本是朝廷无论如何也不肯答应的,尤其是允许叛军归编京营,岂非在京城左近埋伏火药桶,随时可以炸将开来,断送清和帝位?林凤致带着忧疑急趋回京,连下处也不及回去,便直接入了大内。小皇帝不在京中,代替小皇帝掌权的刘后同时召见林凤致与当下的内阁首座叶德明,在垂帘后竟掩不住语中惊惶之意:“哀家是女流之辈,全仗先生们支持……皇帝虽然年轻,却决计不至于糊涂如此,所谓迁都之旨,从何而来,还请彻查!”
林凤致与叶首辅在清和朝也见过不少风浪,但这回事态实在来得出人意料,一时竟无以应对,只能面面相觑,叩首而出。
等林凤致又风尘仆仆赶到内阁之中和辅相重臣们一道商议的时候,大家都来不及慰问林太傅的从军之苦、锋火之险,便一个个异口同声大骂起来南京朝廷来,尤其以脾气火暴的次辅杜燮骂得最是慷慨激昂:“定是南京那帮贼子挟制圣上,矫令迁都!当初我一再拦阻圣驾南幸,便是怕给南京做起大来,果不其然!自来南人阴险,居心叵测,屡欺京师,个个该杀!”
这一骂将南方人统统骂了进去,叶德明是浙江人,林凤致是南直隶人,听了只能嘿然,另一个也是籍贯南省的辅相不免想拍案吵架,被其他的大学士硬生生给拦了下来。林凤致过了一阵才问:“刘太师如何说话?”
一问众人又面面相觑了一下,叶德明道:“太师言道,六宫在京,先帝陵寝在侧,宁死也不迁都……还说南京悖逆不道,劫持圣驾……那个,太师适才上奏请命……”林凤致道:“南下去清君侧?”大家只好一起 点头苦笑。
北京现在面临着铁儿努大军来袭,又有俞殷叛军是心腹之患,还苦苦等着外路勤王军来援,谈什么赶到南京去“清君侧”?刘秉忠也是四朝老臣、当代名将了,决不至于连这个道理也不懂,既非乱逞意气,那么在危城之中,战乱之际,想要揭起“清君侧”大旗,其意实不可测!就算他无异心,又怎么保证掌握着京营兵权的其他刘氏子弟没有非分想法?
室外冰天雪地,阁内众文官却不禁都在悄悄擦着冷汗。林凤致左右权衡,摇头道:“因此召叛党入京……只怕更加不妥。”叶德明道:“逆臣俞汝成已死,孙万年反心不重,先赦其罪,或可招抚;殷庶人……咳,袁杰实是将才可用,又与刘太师有前嫌,未必不能用以抗衡,事急从权,那也说不得了。”林凤致道:“驱狼进虎,并非善策,列位大人三思。”
他的意思分明不怎么同意内阁意见,杜燮于是毫不客气的挡了回去:“太傅公说得自是药石之言,然此等情势,还计较什么善策不善策?当年我等坚持京营不可全落刘氏之手,结果仍是无力制衡,诸公却又如何不提善策?这几年西南镇抚,北防加紧,朝鲜用兵,消耗京营兵力无数,兵部又有什么善策?”
兵部尚书章守成也在座,听了指摘不免愠怒,于是也反唇相讥:“兵权兵力之事,我兵部自是难辞其咎,然而这回南京擅自矫令迁都,意图裂我国朝,也未必不是户部的责任罢!若非这几年加捐加派,留都以下诸省怨声载道,怎会有背离京师之心?原本最是良驯的东南财赋之地,近年闻北京而色变嘲议,演成如今局面,又怪得谁!”
杜燮正兼任户部尚书,一听大怒:“东南加派捐税,说起来还不是朝廷连年用兵之过?从早年发太仓库银去重修昆明城,便是由于那一仗毁了昆明,所谓大胜却是摧残之极!……”
眼看阁内又是一场争吵,林凤致只好起身来做拦停,道:“永建朝的旧事,何苦再拿到眼下来分证?下官之见,南京矫令迁都之事,如今只是风声,尚未见着真正圣旨,真伪尚自可疑,就算是实,也必非圣意自专,朝廷决无抛弃北京之理——然而为此就召殷庶人入京,恐有后祸,莫怪下官直言冒犯列位。”
林凤致直言的时候,心里其实是暗暗苦笑着的,因为听杜燮提起昆明的事,就想到昆明之毁,全是殷螭干的好事——当然也有自己不可推卸的责任。
那么辛酸悲愤绝望,却又夹杂着一丝爱恋一丝愉悦的往事,悄然回来的时候,却已全无着落之处。林凤致甚至要咬牙坚决反对给殷螭以任何实益,将他的一切机会扼杀在萌芽状态,自己大约是这里最希望殷螭平安的人,却变成力排众论最敌视殷螭的人,所以人生真是荒谬。
林凤致无法直言出来的是,眼下这等情势,决非巧合,而是算计!殷螭那么有恃无恐的慢慢和谈,乐于纠缠细枝末节,并不是他愚蠢到看不出朝廷拖延的用心,而是他业已料到,朝廷无法拖延下去,必然会出现急骤转机,不得不答应他的条件而联手合作——也就是说,如今南京朝廷矫令迁都意图分裂国朝的事态,乃是他预先知道的。
因为俞汝成虽死,生前埋伏下的重棋却还留在南京,自行转运着局面,甚至会因为俞汝成之死,变得愈发不可控制,无法阻碍。
在北京受到重围的情况下宣布国朝迁都南京,北京这面的反应定是愤怒已极,同时又危险之极——倘若迁都的诏书正式颁出,北京朝廷却又无法弃城渡江而下,那么国朝实质上就成为了南北分裂的局面,从而会使各路勤王军裹足不前,观望难决,也会使意欲争夺权位的野心家们,获得乱世中角逐的大舞台。
俞汝成出亡之后,一直投奔化外,让人只觉得他专为外族效力,图谋打将回来,却不知道他的真实布局,仍在境内,这一场大计划悄然无声,却委实可以称得上宏伟之极——不幸他出师未捷身先死,又一次落得个为他人做嫁衣裳!
所以俞汝成临终的时候喃喃的说道:“这一次又是功败垂成。”这句话里,只怕自恨之意远远大于自嘲——不仅仅是功败垂成,而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苦心布局,留下白白与情敌仇人受用。俞汝成一生精于图谋,擅长慢慢培植力量,可谓是个耕耘派,不幸遇上殷螭这个天生的混水摸鱼党,于是俞汝成辛勤培植出的结果,却让殷螭成为一个快活逍遥的摘桃派。
所以殷螭的命相,实在太好!
林凤致走出文渊阁的时候,外面白雪反射阳光耀眼,一时竟有头晕目眩之感,官靴踏在路面上,雪虽扫净,却仍有极薄的凝冰在靴底轻微破裂,林凤致竟想起许久之前的往事——那是自己决意倾覆反正,主动委身殷螭以便下药绝他后嗣的时候,头一回自愿和他上床,便是在文渊阁中,事后走出阁来,外面也是雪后一片清冷的寒。那一刻自己心中其实充满厌恨羞辱,却有仇恨如火意志如钢,支持着不堪的身躯坚定前进;而此刻呢?俞汝成业已死去,同殷螭也决裂到覆水难收的地步,面临着的,只是一个危险又混乱的大局,心力交瘁寻找平衡的支点,却又无权一力掌控。
甚至找不到力量支撑自己走下去,无论是爱是恨,都如烟云过眼,居然连痕迹也不剩,于是连身体里的气力,也似乎都被抽空了。
然而他还是与同僚们扯着客套话一路出了宫门,坐入官轿之后,轿夫便殷勤问道:“大人,可是回府?”林凤致想了想,笑道:“我孤身回京,家里连个人都没有,回去做甚!先送我去官驿胡乱住两日罢,这等时候也讲不得舒适。”
一品官员来住官驿,的确是件罕见事,所以驿舍上下也大忙了一阵,林凤致别说没带行李与仆人,就连银钱也不曾携带,幸好太后关心臣子,特意派了内监来服侍太傅大人,又赐了些金银物事。林凤致谢恩领了赏赐,却退还了内监,吩咐驿舍先拨人临时替自己跑腿服役。住下一两日,京中官员们便流水价来拜会致贺请宴,林凤致也只得一一还礼。
忙着应酬的时候,便听说城外礼部尚书接手与叛党谈判,几日来颇为顺利,孙万年首先答应了被收编,爵封武显将军,却不肯进入京城,自领手下将领去驻西南面兴州中屯卫,因此也没来与林凤致相见。林凤致寻思,孙万年本是弃武从文,如今却又得了武爵,宁不知是喜是悲?而他的胡妾与二子尚自留在建州,又不知能否接回中原来?
殷螭的封爵,却又多费了一点口舌,终于双方各让一步,殷螭不再强朝廷之难非得做太上皇——这原是漫天要价,自居奇货,他也知道绝对不成的——朝廷也不辱降他为郡王,将“北靖王”之封号去掉了“北”字,改封为“靖王”,同时赐其改名殷诚,以见其诚心为国效忠之意。袁百胜获封武功将军,与孙万年一样是二品武爵,仍然驻守营州卫,不随靖王入城,这一面是刘氏不愿意接纳其并入京营,一面也是含有对朝廷的戒备之意,万一朝廷言而无信,想要暗害其主,便不得不考虑在外的这支强兵。
于是朝廷择吉日大开城门,请靖王殷诚入宫领取封爵。殷螭带了五千精兵,威风凛凛驱马入城的时候,朝中三公三孤以下各重臣,以太师刘秉忠、太傅林凤致二人为首,领头迎接出来的时候,冤家相会,不免各自眼红,却又均笑得一派春风蔼蔼,貌似全无芥蒂。
面上是笑,心里藏刀,又如何能真无芥蒂?至少殷螭的芥蒂,进京头一日便对林凤致狠狠抱怨了出来:“好端端的,给我赐什么名字叫殷诚?以为改了名,大家就不知道我是谁了不成?你们也真掩耳盗铃!”
他是领毕封爵出了宫,便径直打听了林凤致下榻的官舍前来拜会,林凤致还在宫里与内阁大臣们又商议了一回事体,回来比他晚,居然让他屈尊等了小半晌,只好一入门便告罪不已。殷螭抱怨过后,林凤致当然无话可说,又道了诸如:“朝廷自有主张,下官懵懂未闻,王爷见罪。”之类的场面话,说得冷淡又敷衍。殷螭不觉有些伤感,过了一阵又笑了:“林大人真是会装佯——却不道到了今日,你又称我王爷,我又称你大人,我们之间,居然回到原来了!”
原来命运兜兜转转,却是有一日又回到原点,你仿佛仍是旧日顽劣王爷,我依稀还如昔年清贵侍臣,隔了这些年的风波恩怨,竟似全然抹平,从这头一望而到那头。
殷螭牢骚完毕就被林凤致客气的端茶送客出去,他的王府已毁弃,又戒备着京中势力暗算,只好先跟手下精兵在南城宿营。林凤致则在命人收拾自己的宅第,准备过几日便搬将回去,免得驿舍之中难以清净,更难以回绝这厚颜家伙的骚扰。何况京中一日比一日更是寒冷,驿舍虽供火炭,到底气息粗恶熏人难受,林凤致不讲究舒适豪奢,却喜欢洁净清爽,想来想去,还是自己的宅第住着自在。
从冬月直奔腊月的时候,关外战事愈紧,战报一份份送将进来,铁儿努分兵四路,已直抵长城之外。这一回蛮族兵势比往年都强大,不数日便闻宣府告急,大同告急,阳和口血战,密云关示警,战报求告雪片般送入朝廷的时候,记录战况的塘报也一份份在京城中流传出来,市民中开始笼罩着惊慌不安的气氛,京郊四野的百姓也纷纷投亲靠友,南下的南下,入京的入京,只怕又象上两回一样,被蛮族在四郊烧杀抢掠。京城中驻军云集,难民也云集,于是九城提督不得不加紧巡查,维护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