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盒饭扔进垃圾筒,看着红茶的湿雾弥漫,直到整间屋子都是红茶的香气。感叹:廉颇老矣。
下午我出去买了几份报纸,把分类广告里的招聘栏用红色马克笔圈出来,挨个儿打电话过去。打到第十九个时对方才愿意录用我。批萨店的工作,明天就可以上班。
在丹家里有相当数量的CD,这让我十分欣喜,仔细看封套上都用马克笔签了“SACHI”的标记,我才知道如此多的CD都是左知的。书架上更有大量的原文书籍,一样也有马克笔签名,不过换成了“TAN”的名字。我找到一张CAFE
DEL MAR,坐在沙发上消磨时间。说我浪费时间也好,不学无术也罢,我就是不想睁开眼睛。
第二天我去见老板时穿得很干净,因为背包的缘故被认为是学生。他看上去像是不会给人太大压力的好好先生,所以我决定在这里工作了。
店里除了我以外还有三个员工。留了一头长发的工读生,戴眼镜的小何,负责算帐的可爱女生小刘。这些人一旦闲下来就会耍宝,不到十分钟就把我从“新来的”变成“小群”了。至于工作,我有驾照,所以负责开车送货。我的搭档是本田小货车和小何。小何的方向感极强,从来不会迷路,脑海里似乎印有市区和四县的地图。每个星期平均有三到四次我会和小何出车,其余时间会和大家一起看店子。一个月以后我又找了份兼差,童话丛书插图,要求不高但数量不少。这样以来我就一点空闲时间都没有了。
这正是我所希望的,波澜不惊的生活。
上班时我们穿着清一色的橘红色的搞笑制服,帽子极其弱智。工读生一边碎碎念着英文单词一边拖地板,经常在某一个词卡壳时来回拖着同一个地方。小何会滔滔不绝地跟客人东拉西扯,让客人掏钱买垃圾食品。李先生一开始不太同意这种方式经营,但业绩由此上升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小刘是那种对谁都有一脸灿烂笑容的女孩,但你如果在她算帐时打岔,她就会立即河东狮吼让你魔音灌耳。这些人都很好相处,也很喜欢开玩笑。他们的恶作剧经常将老板也算计进去,我自然不在话下。好在连李先生也乐在其中,我们全都一笑置之。
不多久小何和朋友去做生意辞掉了工作,实际我的作用就是在这时候发挥。李先生并非总在店里,金牌微笑小刘会讨客人的喜欢当然是招呼客人,我在此时担任光荣而艰巨的任务--送货。
我要声明我并非是个路痴我只是记不住路,反向完全靠感觉,虽然绕了弯路,但最后还是会安全送达的,但是风评就不如小何那么好了。
“没关系,他本来就是灵活得多的人。”
李先生不在意的说,而我却很久时间也想不出来他是在夸奖小何抑或是贬低我。
我怀着费力不讨好的心情开着车。我只有B照,在交通拥挤的市中心可没能耐挂四档,我只能小心翼翼地避让过路的
老太太和狗,看见交警就减速。HONDA可是店里的财产,我不能让它留宿在警察局。
我每一天都很忙,忙得什么事也不能想。我很享受这种忙碌,甚至觉得一旦停下来就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星期一下午下着昏暗的雨,是一个很闲的时间。工读生要考试所以请了假,李先生留下话交代我下午三点打电话要他
太太去幼稚园接小孩,两点五十九分我就打了。小刘说她感冒了,在员工室里休息,反正这个时候就算有客人,我也应付得来。小刘常常荡着甜甜的酒窝对我笑:“小群就是拙美。”我这次依然花了很长时间也想不出来她是在
夸奖我抑或是贬低我。
我想起背包里的银得菲应该没有过期。我吃这个药很管用的,也给小刘试一下好了。我在店门口挂上CLOSE的牌子,锁了柜台,才进走廊就看见李先生捂着脸出来,好象那一边的蛀牙又犯了[自由自在]。
“李先生,电话已经打了。”檫肩而过时我顺口说道,李先生“唔”了一声未作更多表示,径直出了店门。我耸耸肩,推开员工休息室的门,小刘绻在座椅里很不舒服的样子。
“小刘,你有没有好一点?”我走到她面前,弯下身去,“不如跟李先生请个假吧?他会准的。”
这时候小刘抬起头来,脸红红的,头发和衣裳都有些凌乱。她圆睁着眼睛,还有泪水在其中转动,她扬起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啪!
“像你这种卑鄙小人,我最讨厌了!”
说完她的眼泪不能自制的流下来,她愤怒地用衣裳抹去眼泪,提起挎包夺门而出。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以至 我不能及时判断眼前的状况,只觉得左边脸上热辣辣的痛。
终于,我了解到, 我又伤害到他人,我又被讨厌了。
我是多么的喜欢这里的 生活和人们啊,这么的亲切,这么地寻常,甚至让我以为我就是这里的一部分了,然而我终究不能懂得他人,。不能令人开心,惹人厌罢了。
我一个人走在雨后不见阳光的街上,人们不断经过,未曾稍作停留,我的听觉第一次变得如此灵敏,路人的皮鞋磕在水泥地面的声音,汽车马达的声音,自行车的铃声,连树上枯叶落地的声音,在
我听来都是刺耳又头痛,我听见人们窃窃私语,我听见不怀好意的笑声,这一切如同绳索紧紧勒住我,让我一步都不得前进。我用力抵住胃部,疼痛令我的头脑不得清醒,我睁开眼睛也眩晕得看不见。
“你没事吧?送你去医院好吗?”有人扶住了我。
医院?
去到医院的话,他们又会找到我,那我为了逃出过去所做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
“不,我不去医院……”我遥遥晃晃地口齿不清。
“可是你好象生病了……”
“不行!”
我怒喊道,这时 我才看清那张清秀的脸,是常秘书。他有点被我的过激行为吓到,不知如何是好。
“对不起,”我不想再被常秘书讨厌,我不想再被更多人讨厌,“求你,我不能去医院。”
“那我送你回家好了,”他是眼神也许是怜悯,“反正你一个人也走不回去。”
我点点头,有一瞬间觉得还不如死了算了。
常秘书好象很习惯照顾别人。他把我送回家里,又弄了中药给我喝,药很苦,但是很暖和。
“我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他腼腆的解释道。
“那一定,很有意思吧?”我端着杯子微笑。
“还好了,虽然有时吵吵小架,但他们其实都很听话的。”说起他的家人,他的表情变得不可思议的柔和,“群溪先生是独生子?”
“呃?”我搔搔头,“很少见吗?”
“那倒没有。只是,群溪先生给人的感觉就像个独生子。”
“不会与人相处。”
“不会照顾自己。”
他是说法听来很新鲜,但仔细想想也很有道理。
“你的家,很有品位嘛。”为了找些话题,他环顾四壁着说,“不是才搬来一个多月吗?已经很有生活的味道了。”
“朋友的房子。”我随便地应道,突然发现他也知道我的行踪了,有可能会泄露出去。
“你不想说的话,我是不会透露给他 什么的。”仿佛看穿了我的疑虑,他说道。
“谢谢你。”
这一刻 我决定相信他,因为就算我不相信他,他想说还是可以说出去。
“他也找了你一个多月了。”常秘书几乎是语重心长地说,“找到你也是迟早是事,连私家侦探都出动了。”
“我没想过真能躲一辈子,我只要等到他放弃的时候就行了。”
“真消极啊。”
“我并非在躲他一个人,我只是想过清净的生活。”
“一天工作十五个小时?”
他淡淡地说,我迅速瞥了他一眼:“你也在监视我?”
“因为我想知道,为什么他会喜欢上你。”他脸上的表情可谓凄楚,“我和他一起生活了两个月,自认为是他的恋人了吧,他又爱上别人。我第一次见你时,总不明白我那里比不上你,所以也嫉妒你。”
然后他带有自嘲意味地笑了一下。
“现在我没那么想,我知道,他离开我和喜欢上你是两码事。他也曾周旋于众多情人之间,是个没节操的花心萝卜。的确他是腻烦我了,一声不响从我家搬走了,他总是这样,谁也给不了他想要的。”
我没认真考虑过百川到底是不是真心,但直觉上不觉得是说谎,反正这于我,也 没什么要紧的。
“群溪先生,喜欢他吗?”
常秘书突然这样问,我不知怎样回答,咬着下唇,摇了摇头。
“可是你从来没有明确地拒绝过他,所以他没有死心,我也没有死心,我还可以留在他身边,一旦你们在一起,我就得离开了。”
“不会有那种事情的。”我否认道。
“将来的事情,谁知道呢?”
常秘书以西装模特一般的姿势看向窗外,一时令我真以为他在看窗外的山茶。但是我错了,七月没有山茶花。
我本以为像常秘书这样的人优秀得趋近于完美,他却意外地脆弱。常秘书的伤感,令我莫名其妙地怨恨起百川来。是谁给你这样的权利,可以伤害一个如此爱你的人?
他却 不以为然:“要真怎么说 的话,群溪先生不也在伤害副总吗?”
从一开始谁也没有开口提到百川的名字,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讨厌同性恋嘛。”
“你不是吗?”
“我不是。”
我说完低下头去喝药,常秘书的眼睛紧盯着我。
“你是。”他说。
我把视线转向关着的CD机,想去打开它,但这时候去有些不妥。
“你讨厌同性恋是因为你讨厌自己,你伤害副总是为了伤害你自己。”
“你……”我对于他的直白有点难以置信。
“郑海宁回来了。”他直视着我的眼睛说。
我的胃痛得死人。
和郑海宁的见面是常秘书安排的,这是他的职业。郑海宁穿着就他的努力而言过于深沉却又被他穿出独特风格的西装,准时出现在约定的酒吧。他对名牌没有偏好,纵使廉价的衣服穿在他身上也会彰显出他的气质。他在我的对面坐下来时,我看见他两鬓斑白的发丝。
“你老了。”
我叹了口气。
“是你长大了,小群。”他露出长者特有的和蔼表情,我们坐得离空调很近,冷风吹动我的发丝。他俯过身,把我的乱发绕到耳后,拍拍我的肩。一切都很娴熟而自然。他坐回位子上,掏出烟盒,打开递过来。DUNHILL雪茄。
我摇摇头。
“戒烟了?是好事。”他取出一根点上,“可是就得吸二手烟了。”
我不记得我是否说过他抽烟的样子很有型,总之我现在想这么说。他招来侍者,给我点了加冰威士忌,他自己则是墨西哥烈性的SUUZA。酒到我手上时他扬了扬眉:“说说看?”
我了含一口,将杯子放到桌上:“JOHNIE WALKER 黑带威士忌。”
“没有退步嘛。”他象征性地鼓了掌。
“很久没喝了。”我用中指搽额头。
“戒了烟酒,莫非在谈恋爱?”郑海宁笑道。
“已经结束了。”
“哦,”他饮了一口烈酒,也不怕待会神志不清回不了酒店,“是个怎样的男人?”
我翻了个白眼:“是女孩子。”
这回他把脸都凑了过来:“你怎么这么大变化啊?”
“托您的福。”
“还在生我的气吗?”
“哪有。”
我避开他的眼神,担心一不留神就被他吸引过去。
“怎么是常秘书呢?”我换了个话题。
“那孩子在纽约念书时常来我的店,是个好孩子哩。”他脸上满是怀念,“那时他也就十几岁,我一看见他就想起傻不隆冬的小群。”
“谁傻不隆冬啊?”我小声嘀咕。
“所以我回国前拜托他帮我找小群的行踪,顺利找到了。”他好象很开心。
“难怪他那么清楚我的事。”
“我们可是忘年交。”
“老少配吧?”我脸色发青。
“我们没有那种关系的,放心吧。”他一个劲儿搓着我的头,像对待小孩子一样。
“我才没有担心那种事。”我抚平被弄乱的头发。
“哈哈,小群还是一样心口不一。”他笑起来,连杯子里的冰块都发出好听的声响。
墨西哥烈酒就是劲大,到第五杯时连郑海宁也有些晕乎。借着酒劲,他也越发地随性,搂着我的肩膀大侃他在美国的奇遇,末了他讲累了,问起我的住处。
“你回酒店,我回家。”我把他的酒杯拿下,放在桌上。
“这么久不见,你不想和我温存吗?”他故做暧昧状。
“不----想。”
“你生理期吗?”
“我还内分泌失调哩。”我头上青筋暴起。
“小群果然有意中人了,对我都没兴趣了……”他装成很伤心的样子。
“哪有。”我挥开他,“你醉了。”
“恩,醉了才好。”他站起身来,身形有些摇晃。他用运通卡付帐,然后带着他独特的气度离开。
我稍微发了一会儿呆,总觉得有什么不妥,但始终想不出头绪,遂离开酒吧,坐计程车回去。
第二天,我打电话给李先生辞职,他十分为难,但还是没有办法。他要我再去他店里拿这个月十一天的工资,我拒绝了。若是他当面请我留下来,我恐怕没有办法拒绝。
我不善于拒绝别人。尤其工读生到了考试季节,小刘也不象要继续工作下去的样子,李先生的确也有难处。可是我不想再回到那里,纵使小刘不在了
,我也依然被她讨厌着。一想到这个我就胃痛。
反正插画的工作还在,我不必担心会饿死,唯一担心的是郑海宁突然回国,不知道目的何在。他决不至于是良心发现,对我有所忏悔而来,他不是那样的人,我早就知道了。
我坐在马桶盖上想这些问题,墙上全都是四级英文单词。我不记得丹是否过了四级,总之他是个爱翘课的优等生没错,回忆是一种很不可思议的东西,有些早已忘却有些历历在目。我甚至记得在令人不耐烦的英语课上,我饥寒交迫,前面的坐椅上写着:
天使:你爱我吗?
魔鬼:爱,但又能怎样?
天使:我想做件坏事。
魔鬼:为什么?
天使:那样我就可以下地狱了。
我不知道当初坐在我这个位子上的人是出于何种心态写下了这种语句。我们学校是一个工科学校,两千多个男人济济一堂,少见的女人也是食堂的欧巴桑,所以某个班若有不到两位数的女生也算幸运,更有土木系和尚班一片,常常直勾勾盯着别班的女生表现出一副性饥渴状。我们学院敢建在推平的坟山上,就是因为阳气重。所以写文这位老兄的寂寞是显而易见的。也是因为寂寞,大学课桌文化才十分盛行,满桌子都是征婚广告,据说校工用很高级的清洗剂也没有洗掉过。
当我的思绪不受控制地回溯时,电话铃声把它拖拽回来了。我打量着周围,最后才想起电话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