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常秘书。
”这一阵多得您的帮忙,十分感谢。”隔着电话,我可以很礼貌。
“哪里哪里。”他礼貌性地活回答,“我今天打电话是来确认一下,郑海宁先生已经与您见面了吧?”
“是的。”
“那太好了,你们许久没见,应该有许多要聊的……”常秘书的尾音弱了下去。
“还有什么事吗?”
“不,没有了。”
“那再见。”
“请等一下。”他的声调变高了,有些颤抖。
我没有放下电话。
“我,昨晚看到,一个不认识的男孩子上了他的车。”他象是没有什么把握,象是期待我的结论。
“阿尔法罗密欧?”
“啊?……是,是的。”
我不知道我的叹气有没有被他听到,他有些惊慌失措地为自己的唐突道歉,然后挂上了电话。CD机里在放卡侬的大提琴部分,一遍一遍,象做考前训练的音乐生。
一切太平。
我要说,终于太平了。百川总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客观地说,以他的地位和魅力,即使找寻的是同性伴侣也并非难事。我仔细回想,我应该没有在什么原则性的问题上作出让步,我的尊严还在。
我坐在客厅的地板上,摊开四肢,直盯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久而久之觉着房间开始旋转起来,然而我并不害怕,因为,没有比这里更安全的地方了。莫斯科没有被攻打下来,不会被攻打下来。
下午居然有快递送到,我怀着忐忑的心情接下佐川急便的箱子,很重,还是热的。莫非是烤火鸡?
我用很凶残的方式破坏了纸箱的上盖,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从里面无辜地瞧着我, 还汪汪叫了两声。是狗,而且刚满月的样子。我高兴得,连忙把它抱了
出来。这是一只正牌的土狗,还附有血统证明书,上面写着:“此物为狗,学名为犬。”
“哪,犬,就是你。”我竖起右手食指对犬讲,“群,就是我,明白?”
犬睁着可爱的圆眼睛盯着我,伸出舌头添我的手指。
没有寄出人的姓名地址,所以我等着电话。十分钟后,果然打来了。
“收到了吗?”郑海宁用他可以跟电台播音员媲美的声音问。
”恩。”
“喜欢吗?”
“喜欢得不得了。”
“取了什么名字?”
“犬。”
“犬?”他反问了一句,“还真有你的风格。”
“那是自然。”
“注意事项我也一并寄来了,还有床和狗粮,你要好好照顾它哦。”
“那是自然。”
放下电话,我一整个下午都在和犬一起玩。小动物真是可爱啊。
犬是不是一只特别有灵性的狗我不知道,反正它每次大小便都会去厕所,吃饭也不挑食,虽然在洗澡时有点小抵抗,但它还不讨厌空气清新剂的味道。
犬稍微大一些的时候,我会带它到附近散步。它对追单车似乎有极大的热情,常常追了这辆又看另一辆,在路上东窜西跳,辛亏没出过交通意外。再大一些时它对单车失去了兴趣,开始追汽车了。我简直拿它没辄,又不能拿条绳子栓住它,因为它是我的犬嘛。
上午天不热的时候,我会坐在地板上看R·特里尔写的《毛泽东传》。我不太喜欢对已经过去的事发表现在的观点,我只是很欣赏毛泽东的词,其气势非常人可及,非历代帝王可及,非其他各国领袖可及。他的气度是独一无二的,民族的。读着这样的文字我认识到我的羸弱,风把门吹开也让我受惊。我不期望成为王者,但至少是个强者,我讨厌这样软弱的自己。
丹家里不只有这样的书,也有《尼采传》、《弗洛依德传》之流,我甚至找到《山海经》和《圣诗复仇》。我个人基于对历史是偏爱,看的大都是史书。犬在我身边绕来绕去,最后枕着我的腿睡觉。
郑海宁说我对犬过分溺爱,我不以为然,依然每天和它出去闲逛,不走上十里路不回。
回家时可能已经十点了,我掏出钥匙开门,犬在我脚下转圈圈。门刚开一条缝,它就滑了进去,我也跟着它走了进去。不知是不是错觉,黑暗中的客厅里有些异样。我屏息凝神,等视觉适应环境。终于,沙发上浮现出一个男子黑色的轮廓。
“丹?你回来了?”我摸着门边的墙壁找开关,“怎么不开灯?”
他走了过来,在没有光线的情况下准确地按住我还在摸索的手,另一手撑在我头的旁边。
“丹是谁?”
听到这熟悉而陌生的声音,我背后一股寒气升起。
百川。
“你没说过你有恋人的,你突然搬家原来是和这个人同居啊?”
他的声音低沉而危险,犬在黑暗中呜呜叫着,眼睛发着荧荧绿光。
我开始从最初的慌乱中镇定,决心毁掉丹的名声。
“没错。”我慢慢地说,“我对你这种人没兴趣,你死心吧。”
他愣了一下,可能没反应过来。然后他咬牙切齿地说:“那么,被那个人知道我们的关系也无所谓吗?”
“我们什么关系也没有。”
我知道这句话可能激怒他。他果然生气了,握紧我的手发痛,我的身体微微地颤抖,因为感应到他的盛怒。他开始咬我的脖子,极敏感的地方,也从我短袖衬衣的下摆探进来,抚摩我的脊背,我便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
“你认为,你的话可以站得住脚吗?”他舔咬我的耳朵,让两人的身体贴得亲密无间,“就算能够,你现在也站不稳了吧?”
我闷不吭声,因为发不出声音来。 我咬着嘴唇,无法抵抗这种让人熔化的热度,几乎要晕倒在他的怀里。
“再让我听你那甜美的声音啊,让我感受你的灼热啊,我要证明给你看,你是属于我的。”
“不……”
我再一次痛恨起这样的自己,在他的技巧下溃不成军。
“你这个人……就只会使用暴力而已……”我喘着气,不连贯地说话。
“你不也一样?”
他带着恨意地说,我不禁睁大了眼睛。
“你就只会用语言来伤害我。”他的嘴唇贴在我的面颊上,“但你的身体从不拒绝我,我知道的。”
我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瞪视着这个男人,泪流成行。他明显发现了,不断吻着我的泪滴,我对于这个人急剧变化的心境感到不可思议,本来我该破口大骂,可是没有说辞[自由自在]。
为什么他会如此温柔呢?
为什么我会哭成这样呢?
我哽咽着,摇着头。
“你不应该这样的,秘书那么爱你,你却抛弃他。”
“你要我对江好,自己却这样对待我。”他不甘心地说。
“哈哈,”我不知自己在哭在笑,“这么说都是我的责任?”
“群,”他紧紧抱着我,“你不可以相信我吗?”
“相信你吗?”我尖刻地笑着,“相信强奸犯的你,还是花花公子的你?”
“说到底,群是在嫉妒罢了。”
“谁?”我反问。
“群是对过去我的情人嫉妒,包括江在内。”
“太可笑了,”我叫道,“我之后你不是还让别人上过你的车吗?”
他没有反驳,但我感到他的脸在笑。我恼怒地挣开他,他却把我抱得更紧。
“群,我好高兴哦,你为我吃醋。”
他竟象个小孩一样开心,这令我极为不爽,顺手一巴掌往他脸上扇。
啪!
被他拦下来了。他握着我的手,把灯打开了。灯光下,我看见他有些黯淡的脸,但也许只是光刺激我视网膜的缘故。
“你扇不到的。”他得意地说,“除了我高中时的单恋对象扇过我一耳光就再没有人能够做到。”
我吃惊得发了呆。
耀眼的明媚阳光下,春风旋舞着,吹动我的衣炔与头发,我一直走到学校里最古老的树下,早有一个学生模样的人等在那里。一见我,便露出灿烂的笑容。
“我喜欢你。”
啪!
我抬手就是一巴掌。
我受不了他一脸被伤害的表情,受不了他就一个男孩子来说太美的眼睛的泪意。我仰起头,任风猛烈地吹,最好就把我吹到空无一人的世界去。
“你那是什么表情?”他问道。
“不可能……”我自言自语。
“不会吧?”他也难以置信地说,“那时候就是群?”
“不会,”我否认,“我又不和你同年。”
“可是,我那时候喜欢上的是一个高年级的。”
我们面面相觑,没有下文。
8
其实百川和郑海宁的对决是迟早的事,我没有预料到的只是交锋地点会在丹的家门口。早晨我听见门铃响,打开门就看见这两个人左右站开,一边是玫瑰一边是百合,几乎同时推到我怀里。
“闲着没事送什么花?我又不是女孩子。”我把花都扔在玄关的地板上,犬赶紧跑出来迎接郑海宁,冲着他摇尾不止。
“这个人,就是丹吗?”百川斜眼看着郑海宁。
郑海宁则以同样的姿态藐视百川:“这不是常江的爱人同志吗?想对我的小群做什么?”
“你认识他?”我想常秘书不至于这么长舌罢。
“小江每天带着他的照片,我怎么会不认得。”
“那已经是过去式了。”百川自我辩护。
“即便那样,你凭什么追求小群?”
“我十年前就开始追求小群了。”
“哦?读高中时?”郑海宁不相信的反问,“你在哪个学校啊?”
“凤凰中学。”
“哼哼。”郑海宁冷笑。
面对百川的不解表情,我垂下了眼睑。
“我从初中到高中,念的都是定王中学。”
“没错,凤凰台的念凤凰中学,定王台的念定王中学。”郑海宁落井下石。
我看着震惊的百川,不知怎地感到难过。
“我不是你找寻的那一个人。”
我捡起地上的玫瑰,交回他手里。
而今,又是那一年那一刻的时节,光亮的绿叶折射着阳光,被风吹着,哗哗地响着。我站在定王中学漆得十分难得是黄围墙前,企图翻墙进去。突然想起我已经不再是中学生了,也不用害怕迟到了。我直接从开着的大门进去,过于安静的环境令我想起今天是星期天。瞧我这日子过得,已经没什么次序可言了。放眼看去,教学楼都重新装修过,铝合金的窗户防盗的铁门,花坛上加了一围栏杆。原本的仓库改成了科技楼,一条塑料跑道从中延伸出来,直抵围墙的尽头。原先那样古老的梓树已经不见了,上面盖起了两层式的厕所,男女标牌看上去没有区别。
十年了。
没有什么不可以改变的。曾经有六个年头,我每天要在这个地方被囚禁十二个小时。那时候我向往自由,向往一个开阔的视野,甚至想从六楼的窗户跃出,只为接近天空。然而,等我离开校园,却发现没有地方可去,没有地方可回,我流转于这个城市千万人口中,一刻也未曾停歇过。
“喂,你是干什么的?”
我回过头,校工已经换人了。
“这里是不可以进来的,赶快出去。”
校工没好气地赶人,我也只能转身离开。反正,我也只是来看看而已;反正,已经没有剩下什么了。
走出校门时,郑海宁和犬等在门口。
“你爱上那个男人了吗?”他问。
“怎么可能。”我弯下腰摸着犬的头。
“那么和我回美国吧。”
“呃?”
“你在这边也过得不好,去那边我可以照顾你。”他顿了顿,“而且,那边没有人认识你,你可以重新开始生活。”
离开这里,真的会改变一切吗?我不知道能不能再相信郑海宁,他却在这时候伸出了他的手掌。
“好了,回家吧。”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他的话我就把手放到他的手心里,一刹那他的温度传了过来,还是那么温暖。
我把钥匙还给丹,行李也随他处理。
“你想清楚了吗?”他不信任地问,“去美国?”
“不存在这个问题。”
不管是美国、德国、日本、几内亚、乌干达,郑海宁在那里召唤我,我就没有办法不去。
“那,保重。”
“恩,多得你照顾了,谢谢。”
“你怎么突然这么客套?”他不太习惯的样子。
“就要走了嘛,怎么也该留下点好印象。”
“狗怎么办?”他指着在旁边嗅着什么的犬,“不能带去吧?”
“呃?”我拍脑门,“你不说我给忘得干干净净。”
我软磨硬拖地逼着靖岚的总编辑,要她照顾我的犬,她却毫无同情心。
“我们家里有陵雅英哦,他可是会虐待动物的。”总编辑威胁道。但我怀疑所谓被虐待的动物就是她。
“总不能把犬扔掉啊,你随便找个人也得让它有个着落。”
“随便找个人?”她继续威胁我,“变成火锅也无所谓吗?”
“不行。”我把犬抱起来,“这么可爱的小动物你要吃掉它?”
“你做好了我都不会吃。”她这么说是因为她不吃狗肉,她喜欢兔子肉。
“这么着,送给未央吧。”她为了摆脱我的纠缠,最后转移我我的注意力,居然告诉我未央的地址。
“这只狗对你很重要吗?”他开了瓶菠萝啤给我,天够热的。
“这个我不知道,”我老实地回答,“我一直很喜欢犬,但是要它坐飞机去美国似乎太辛苦,也不安全。”
“那么,交给我吧。”
他爽快地答应了。这有点出乎我的意料,就好象你准备好提十斤重的东西,提在手里却只有一斤一样。
“你是说,你愿意照顾它?”
“如果能够相处得好的话,”他朝犬招招手,犬慢慢走过去,嗅着他的手,“我早就想要一只狗了 。”
“为什么没有呢?”
“在等吧。”他似乎开玩笑地说,“等你的狗啊。”
“真的,麻烦你照顾它了。”我把犬的床和饭盒放在未央家里的地板上,犬就算搬家了。
“叫什么名字?”未央问。
“犬。”
“犬。”未央重复了一遍,“没错,就是犬。”
“再见了,犬。”
虽然不觉得会再见,但却只能这么说。犬不明白这么多,只冲我摇尾巴。
“路上小心,群溪老师。”
“你也多保重,未央老师。”
我和未央握了握手,和别人握手的感觉都不一样,像是什么都没有握到一样。
晚上我拖着两个旅行箱住到郑海宁的隔壁。十一点之间我在他那边殴打他的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