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是个喜怒不形於色的人,若是以往,肯定继续跪着,一句话都不说,可今日不知为何,或许是身体实在不舒坦,或许是面前这人让他赌心,不该说的话竟脱口而出:“小人是个什麽东西,王爷再清楚不过,见着王爷自是要跪的……”话说了一半,蓦然发觉不对,霎时惊出一头冷汗,“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小人口不择言,王爷恕罪!”该死,不想活了麽?这话若传到那两位耳朵里,仇是真地不用报了,直接抹脖子陪公子去。
萧怀瑜脸上的表情丝毫未变,心中却莫名泛起一股悲凉,一瞬间,他不知道该说些什麽,只愣愣地瞪着跪在地上的凌文湖。
今日下朝後,他特地让车驾稍等片刻,自己坐在车厢里挑起帘子静等,等了好一会儿,方才见到那人晃着袖子摇摇摆摆走出宫门。
照理说,探花府离皇宫并不太远,穿过宫门前的丰台大街,走到尽头便至,可那人却偏偏舍大路走小道,舍捷径取弯道,歪歪斜斜地拐进一条狭窄的小巷子里。
萧怀瑜在马车上皱了皱眉头,想起今天本是三甲封官的吉日,他特地吩咐家人置备酒席,以会文为名将三位新贵请至府中小聚。状元榜眼不过是陪衬,萧怀瑜心里明白他只是想找个机会与凌文湖多多亲近罢了。
另外两位自是不成问题,萧怀瑜只派了家人具贴相邀,独独那小探花,他有些放心不下,故而下朝後在宫门外丰台大街前等着,心想直接拉上马车比较妥当。
可惜,千算万算终漏一算,这世上本没有人能够如孔明般算无遗策,但他算得也实在是差得太离谱,竟连凌文湖会走哪条路都没能算清楚,眼睁睁那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晃悠几圈,忽然就走上了另一条小道。
萧怀瑜着了急,只得吩咐马车到前面牌楼处侯着,自己匆匆忙忙,赶紧去追那只脱缰的野猴子,岂料好不容易追上,那人迎头便跪,话中带刺,竟让文采风流、出口成章的瑜王爷一时瞠目结舌,完全说不出话来。
眼下,他心中千回百转,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什麽,越是在意眼前这人,面对面越是找不着合适的话来说,脑子里闪过千万条词句,却被他全盘否认,总觉得说哪一句也不对,说哪一句也不会让这人高兴起来。
这两人一个跪着,一个愣着,不知僵了多久,凌文湖觉得自己的腰都快断了,暗地里忍不住骂骂咧咧,他爷爷的,敢情今儿个他是特地来找老子罚跪的,老子和他有仇!口头上却是恭恭敬敬,试探性地喊道:“王爷……恕罪?”脑袋越垂越低,死都不敢抬一抬。
萧怀瑜如梦初醒,白皙的脸庞微微泛红,轻咳一声:“你……咳,你快起来吧!”
凌文湖动了动,发现双膝跪得麻木,要想一下子站起来似乎不太容易,心中愈发不爽,只是颠来倒去“他爷爷的”骂个没完没了,嘴里仍就规规矩矩:“恭送王爷!”赶紧把这瘟神送走吧,谁喜欢没事找耳刮子吃呢?
萧怀瑜又有些发愣,我还没说要走呢!他讪讪道:“这……这个,我……我找你有事。”哎哟,差点儿咬到舌头。
凌文湖动了动双腿,仍旧没能站起来,认命地向前一扑:“王爷请吩咐!”
萧怀瑜叹了口气,说话终於流畅了许多:“我……我在府里设了宴,想请你与姜状元、苏榜眼二位小聚一番。你别多心,我只是想讨教讨教学问罢了。”
凌文湖暗暗撇嘴,瞧这位王爷的委屈劲儿可真他妈碍眼!谁能多心了。诺大的京城,哪个不是打破头想得到瑜王爷的亲睐,莫说吃饭,就算瑜王爷简单笑一笑,估计愿意为他死的人就成打成打地排到城外去。讨教学问?哼,皇宫里头出来的人,小心思一串一串,摆明儿就是拉拢,估摸着是替他同胞哥哥出头呢!只不知昨晚那位若是晓得对头兄弟俩一个鼻孔出气,会不会恼得七窃生烟?
不过,饭嘛,肯定是不能吃的!哪家的饭都能吃,这一家肯定不能吃。当然,这一家的饭谁都能吃,就自己千万别去吃,吃了会怎样,凌文湖心里一清二楚。
萧怀瑜见他不答,难免有些忐忑不安:“你……不愿意去吗?”
凌文湖死不抬头,声音也放得很轻:“承蒙王爷厚爱,小人感激不尽。只是……”他故作为难地皱皱眉:“小人今日另有要事,这个……还望王爷恕罪,小人日後一定登门致歉。”
唉,吃什麽饭嘛,想他凌文湖今年不过二十二岁,一辈子的愿望还没有实现,目下根本不甘心倾生做鬼。若真吃了这家的饭……凌文湖眨眨眼,似乎已经看见了自己将有的下场。那两位围在他身边,一人拿一把刀子,剖开他的肚子,将瑜王府的珍肴佳酿从胃里肠子里掏出来,接着再用水清洗干净……哈哈……探花郎暗地里快要笑翻了,若果真如此,自己也算做了件好事,那两个死对头竟也有搁在一块儿同心协力亲密合作的和谐场面。
为君沈醉又何妨 微虐 第四章
萧怀瑜没想到他居然一口回绝,心下失望已极,好半天才喃喃道:“你……你不愿意吗?”
凌文湖脑袋垂得太低,压根儿看不见瑜王脸上的表情,那种楚楚动人的神色,任是铁石心肠也会频生不忍。
坚定地点点头,凌文湖努力把话说得委婉:“王爷恕罪,小人确实身有要事,今日不便到贵府赴宴,来日小人备礼陪罪。”
萧怀瑜与他相识一年多,当初义结金兰,也曾有过欢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挥的亲密时光,但自从皇子的身份被凌文湖得知後,二人之间便再也回不去以往。萧怀瑜知道凌文湖中探花前住在瑛王置於郊外的一所小别院里,与瑛王之间关系非同寻常,似乎和那位榜眼苏清岚也有千丝万缕的纠葛,可偏偏轮着自己,如今他是连个正眼也不愿多瞧。
本想着昨日刚为他解围,今日相邀好歹会给几分面子,不想他仍是完全不予理会,将天仙似的瑜王视同洪水猛兽,能避多远避多远,这叫人……情何以堪?
萧怀瑜微微苦笑,以他的身份,强令这小探花赴宴并非不能,可就是不敢如此肆意妄为。因为他心里十分清楚,若果真摆出王爷的威风来,面前这个人只怕会离得越来越远,直至完全消失,再也看不见摸不着。
落寞地摆摆手,萧怀瑜竭力缓和语气:“不过是吃顿饭而已,你不愿去便不去罢,说什麽罪不罪的……既如此,告辞了!”
听得“告辞”二字,凌文湖如获纶音,顿时心花怒放,终於把这尊瘟神盼走了!一头猛磕到底:“恭送王爷。”
许是太过开心,探花郎并没有刻意掩饰自己的情绪,声音里隐隐流露出几分兴高采烈的意味,萧怀瑜听得真切,後背微微一僵,心道你就这麽不待见我?想当初,你我二人也曾兄弟互称,相交甚笃,为何一得知我的身份,你便对我不假辞色,生份疏离?
他本有个闹腾的毛病,昨晚从相府回去後,一直为今日的宴请煞废苦心,甚至连凌文湖喜欢什麽样的菜色都一一想到,列在单子上让厨房仔细准备,谁知一宿筹谋竟是竹蓝子打水空荡荡,凌文湖想都没想断然拒绝,拒绝倒罢,竟似连见都不愿见他,一听他要离开便即欢喜非常……这种状况对他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大到他疲惫的身体猛然泛起一阵疼痛,心脏忽地一抽,眼前顿时花花绿绿,耳边只听一声尖叫:“王爷……”整个人就那麽直挺挺地向前栽倒。
要命的是,他前不倒後不倒,偏偏在拐弯後倒地不起,又偏偏被前来寻找主子的喻王府老总管见着了,更凑巧的是,老总管刚将萧怀瑜扶起,凌文湖从巷子里一瘸一拐走出来,也是合该小探花要倒大霉,这麽抢眼的两个人在巷口右边呆着呢,他却愣是没瞧见,踉踉跄跄、跌跌撞撞、脚步蹒跚地直接左拐往探花府的方向走去。
他不认得老总管,老总管却认得他。当日三甲夸街,何等风光,况且那双桃花眼便如他的标记一般,惹得老总管心下发狠,这地方一个人影儿都看不见,只有这姓凌的,看来定是此人背地里使坏,否则王爷怎会突然旧病复发。混蛋!我呸,王爷今日居然还要请这种人过府赴宴。
这些话凌文湖是猜不到的,他在巷子里跪得头晕眼花,腰险些直不起来,好不容易扶着墙慢慢站稳,一心只想着回府好好歇息,哪还有那等闲情意致四下里瞧风景。况且他一宿未眠,又被折腾得上下不调,就算视野里似乎捕捉到了什麽,也被他一并排除,对他来说,现在最美好的地方就是探花府的卧房。
勤劳的小晏早已将菜粥熬得浓香诱人,照顾凌文湖喝完後,又端来热水让他洗过澡,方才许他休息。凌文湖临上床前抱住小晏的肩膀,哀叹一声:“小晏啊,要是没有你,我可怎麽办呢?”
小晏帮他脱下官袍,笑道:“那我就一辈子伺侯公子,永远不离开。”
凌文湖歪了歪脑袋,拉起棉被将自己罩得严严实实,瓮声瓮气地冒出一句:“一辈子太久了,小晏,你跟着我哪有出头之日,哪天和苏清岚提提,让他收你做个小厮吧!”
小晏心下一惊,扑到床前,急得满脸通红:“公子,您说什麽?您要将我送人吗?”
凌文湖没有回答,被子捂在脸上一动不动,小晏伸手轻轻拉下被褥,见他清秀的脸庞一片苍白,双眼紧闭,呼吸均匀,竟是片刻间便已睡着了。
一滴泪悄悄滑落,小晏连忙用手背抹去,心中一片茫然,公子刚才的话是什麽意思?要将他送给苏清岚吗?可离开了公子,他又为什麽活着?
这些年来,凌文湖与他相依为命,风雨同舟,凌文湖便是他的天,是他的神,小晏从未想过离开凌文湖生活将会怎样,他只知道凌文湖在哪儿,他便在哪儿,即使有一天凌文湖去了那活人去不得的地方,他也要跟着,死死地跟着,永生永世地跟着。
春雷阵阵,忽起狂风雨。凌文湖一觉醒来,窗外已经黑了个透底,豆大的雨点打在窗户纸上发出“砰砰”的响声。小晏坐在窗前,窗户紧闭,少年却愣愣地瞪着窗框,神游天外。
凌文湖轻咳一声:“小晏……”
小晏如梦初醒,从椅子上跳起来,语无伦次:“公子,您醒了……啊,晚膳准备好了,我去端来……哎呀,公子,我先伺侯您穿衣服吧……”
凌文湖见他慌里慌张,倒有些莫名其妙:“你这是……”话未说完,却听“!”地一声,窗户洞开,一人窜进屋内,主仆俩尚未回过神来,凌文湖已被揪住领口拖下了床。
整个人如玩偶般被一只手毫不留情地扔向墙角,耳边是小晏惊骇至极的大呼声:“公子……”凌文湖暗暗苦笑,闭上双眼,心想这又是哪儿惹到他……一念未了,後背重重撞在硬梆梆的墙壁上,凌文湖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撞移了位,“哇”地吐出一口鲜血,身体沿着墙快速跌落,瘫倒在地。
小晏扑了过来,脸色惊惶,嘴唇青白,颤声道:“公子……公子……”双手向前微伸,中途却又收回。不敢去抱那个呕血的人,只怕会给他带来更严酷的惩罚。
萧怀瑛满腔怒火,犹不解恨,大步走到墙角,拎起凌文湖的领口,正正反反连打七八个耳光,眼见着凌文湖一张脸完全变了样,方才冷冷道:“你的胆子倒是越来越大,竟敢闹得他旧疾复发!”
凌文湖被他打得眼冒金星,险些昏厥,想开口问自己又闹谁了,偏偏嘴唇发麻,竟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心里隐隐觉得或许和萧怀瑜有关。就知道那是尊只会给他带来霉运的瘟神!要能料到今日,当初何必做什麽善事?任那瘟神死在郊外好了!他爷爷的,人家做好事必有好报,轮上他,做什麽得来的都是恶果苦果,他前世果然是造孽太多,这辈子赶着来还债呢!
萧怀瑛放开他的衣领,旋即一脚踩上他单薄的胸口,脚掌轻碾,便听凌文湖闷哼一声,血水顺着嘴角殷殷流淌,很快染湿了零乱的发脚。
小晏泪流满面,跪在一旁拼命磕头:“王爷饶命,王爷饶命……”不明白公子又是哪儿惹到这个太岁了,今日下朝後,公子明明什麽地方都没去,一直在府里睡觉啊!
凌文湖不想死,至少现在他还不想死,大仇未报,小晏後路无着,这两件事无论哪一件都让他不甘心就此放弃撒手尘寰,更不愿意自己八年的辛苦灰飞烟灭……他艰难地抬起双手抱住萧怀瑛的脚:“王……咳……王爷……”
萧怀瑛目光下垂,望着脚底下半死不活的这个人,只要内劲一吐,震碎这人的心脉,从此便天下太平了……可是……毕竟……毕竟不舍……四年多来,这人在他身子底下婉转相就,若真地弄死了,再到何处去找一具与他如此契合的身体?
凌文湖突然笑了起来,桃花眼中妩媚流转,虽然满脸凄惨,却丝毫不损眸子里勾人心魄的光彩:“王爷……”
萧怀瑛犹豫了,他对凌文湖是否有情尚未可知,但对那紧致的身体确实万分眷恋,若真有心杀死凌文湖,这些年他又何必为其费心安排?况且朝中形势一日紧似一日,他已经抽不出闲功夫重新再找一具如此完美的泄欲工具了。
小晏仍在拼命磕头,原本白皙光滑的额头已经被他磕得鲜血直流:“王爷饶命,王爷饶命……”
凌文湖喘了喘,竭尽全力将话说全说清楚:“王爷,过两日府里的桃花就要开了,我想把年前做的梅花酿挖出来,与您一起饮酒赏桃。”他明白这时候不应该问为什麽,即使知道了无辜挨揍的原因也对他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帮助,莫若一句不提,好歹勾起上面那人些许旧情,饶了自己的一条小命。
萧怀瑛怔了怔,脸上神情变幻莫测,终於,他缓缓挪开脚,冷哼一声:“算你知趣!”
凌文湖拼命压住喉口间的血腥气,双手扶着墙艰难地站起,心里对自己的毅力钦佩不已。萧怀瑛下手极重,这是以往从未有过之事,而自己还能站起来,正是应了贱人有贱命那句老话。
他正在暗自庆幸,不妨瑛王忽然转身,鹰般犀利的双眼狠狠瞪着他:“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把衣服脱了!”边说边从腰间解下一条软鞭。
凌文湖心下一沈,他知道萧怀瑛所说的活罪指的是什麽,以往也曾尝过被鞭笞的苦头,只不知今日已经受伤的身体是不是还能抗得住。
小晏尖叫一声:“王爷……”
萧怀瑛眸光冰冷:“怎麽?动不了了?那好,小晏,你把衣服脱了。”言下之意,竟是要小晏来代领鞭刑。
凌文湖连忙眯起眼,红肿的双颊令他的笑容显得十分怪异:“能动能动,王爷何必为难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幸好还没来得及穿上外袍,只一件里衣脱起来倒不困难。
小晏再也忍不住了,扑过去抱住主子裸露的上半身:“公子……公子……”
凌文湖轻轻推了他一把,压低声音:“小晏,你是个好孩子,出去吧,别看!”
小晏明白公子是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被鞭打时的惨相,说起来,以往凌文湖挨打,他每回都十分听话地在房外一边等侯一边数鞭数,可今日……他哽咽着,回头对瑛王苦苦哀求:“王爷,打我吧!公子已经受伤了,打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