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那你还喜欢我麽?"突兀地口气柔软。风解忧一怔。
很快摇摇头:"彦亭,我们错了。我对你只是知遇之意,儒慕也好倾心也罢,总当你是知己。为了今天这个地位,不择手段了这麽多,我已经没有资格喜欢任何一个人了。"
苏彦亭哭了。
身体挣扎不动,任由他将自己搬至卧房,嘱咐了身边小厮。泪眼迷朦中终是看著他越走越远,再也不回头。
第二十五章
昏昏欲睡中已经行至偏远。一身颠簸的疲累,缓缓挪下了车。
"下雪了!"姑娘的声音扬起,有些出乎意料的激动。下雪了?怪不得身子发冷,还以为又是病症,竟然是冬日的薄礼。怔怔立在陌生的乡村羊肠道上,看著细小的雪绒徐徐落在姑娘的发上,融化,落在地上,消逝。
伸出手掌,凝望著自己的体温将其一点一点蚕食,吞噬。直至变成细弱的水流沿著手臂下落,沾湿了袖口,也沁凉了皮肤。
"瑞雪照丰年......在农村是这样的好彩头!"翠屏牵引我往一处偏僻走去,"乡野地方,也空置了多年。自入府就托人照看,亏得没有卖掉。"
姑娘一路笑得粲然,不时会有个农妇路过微笑著招呼。
"你认识她们?"难得多嘴。心中有些疑窦,她总是卖入苏府多年,怎会外面还有熟人?
"你该是觉得奇怪吧。这里本是我叔父老人家的农舍,他膝下无子晚年独居,过世後将此间房舍过继给我。"她娓娓道来,眼中却有些雾气。
"你托付给了他人?"
"对,以後出了府也好有个养老的归宿。"
"养老......"她竟是想了这麽多。而我,连明日作甚都不知晓。沈著头,无比颓丧的姿态,让身侧的视线莫名灼热。待我回过头望著,她却低下头,面上飞红。
隐约看见破落的茅屋矗立在孤寂的院落。越走越近。
她松开挽著我丧手急急奔过去,推开门,仔细打量,这才将我引了进去。没有蛛网暗结,却也布了一层细灰,想是没有人来住的。
左右顾盼,寻见一个铜盆:"沧怡就先坐著,待我打扫一下,再去借些过冬的褥子......你再好好歇息。"
"向谁借?"这个不识的村落还有谁能帮到我们?
"呃?"她显然一怔,笑道,"这是农村,大家十分和善,都愿意相助。"
她掩上斑驳的木门,往其他房舍处行去。看著她的身影,有些鼻酸。为了救我,她失去了谋生的路,以後该靠何度日?
大家都愿意相助麽,好一个与世无争的小村。如果,我也是出生於这样一个和乐安逸的地方,现下也该男耕女织膝下成双了。早出晚归,虽苦贫却无忧。待到垂暮尽享天伦,什麽江湖什麽杀戮,还有什麽正派魔教......与我无关。
我拥有的,只会是幸福。
"噗啦啦......"窗户纸糊的严实依旧被冷风吹得撕裂,不停捶打著破落的窗框。发出刺耳的声响。我望过去,一贫如洗的陋室,却十分静谧,让人安心。
鬼使神差地走出屋子,兀自绕了一圈。後面有一口浅井,铜盆搁在一侧,想翠屏一定才打好水,去借过冬的厚缛了。伸出手端著盆缓缓回到前门。
"咳咳!"一口黑血却放肆地溢出口,大惊失色。慌乱地将布鞋踩踏著。枯草渐渐将血色吸收,而天上的落学则徐徐下降掩盖冲淡了不堪的污物。
"沧怡。"背後似乎若有似无在一声低喃。是幻听了。
"沧怡!"端著盆子身体僵直不动。怎麽了?!怎麽了?双腿怎麽不动了?使劲迈动著突然失控的腿脚,无用,丝毫不听使唤一般。
"!当!"
手中的东西落地,巨响,撕扯著听觉。
身体背後袭来一股凉意,被紧紧抱住。银色的狐裘滚边,白色的厚袍,还有一双狠狠勒住自己的手。感觉不到什麽暖意,背後的是个人体?
"放手。"淡淡一笑,不愿回头。
"沧怡,对不起!我......"这个宛如天籁的声线是从哪里来的?十分动听。
"放──手──"
背後倏地没有了压力。浑身轻松。吃痛地蹲下身子,头昏眼花之余差些栽倒。只是咬紧下唇对自己道:不能倒,不能再让她担心了。
"沧怡,我不求你能原谅我,只是......只是想同你说,自始至终我的心从未叛离。"
她的水该是白打了,我终究也是做过下人,这些事还是能补救。拎著那个铜黄的家什,转向後处。
"沧怡,我只是为了教众......"
那个影子没有跟来,吃力地放下水桶,缓缓提起,倒出。无力垂下臂。接下来如何?坦然走过去麽?嘴角应是凄苦,舔舔干涩的唇,靠在茅屋背後,只盯著那一盆水发呆。怎会找到这里?为什麽还不放过我?!
随你如何解释阐述,与我已经无关了。在你选择它的时候,我的心也死了。
"这细小村落不能容下大佛,请回吧。"压抑著满腔理不清的烦绪,喉中仿佛呜咽一般挣扎出低低的咕哝。
"沧怡!"尖利的声音一遍遍呼唤我的名字,刺耳!甚是刺耳!我是你的什麽?你又是我的谁?呼来喝去著实恼人!
耳边一阵轻风,心中一悸,他......
湿热的呼吸在口腔传递著,鼻息浓重喷薄在脸上。身体被他死死挤压在墙壁一端,想是嗜咬著猎物一般将我的唇舌肆意蹂躏。
"唔......"呼吸紧窒,胸口被压得生疼,几乎喘息不及。做什麽?一向温和的人也会发疯?几乎将我的薄唇吞噬下腹。
"沧怡,沧怡......我喜欢你,好喜欢你。不要离开。"
心门敲敲地被叩开的时候,我沈沦於你。可是,你却将我的心拆落践踏。胸膛下面,已经空了。任你如何敲再不会有回应。有些东西,错过了一次,便是失去了一世。
双手慢慢沿著他的身形往上攀附,到了他胸前,轻轻推著。身体亦是不停往後退。他的美目闪过一丝惊愕,将我的唇舌牢牢攫住。
"呀!"面前的人松开了手,一手捂著唇齿。脸色煞白地望著我。
"尊!"瞬间身边有多了两个人。那两个伟岸的男子,面色深沈愤愤瞪著我这个罪魁。一人甚至怒极,一手握住剑柄欲有对我动武之意。
"一目!"他开口喝止,嘴角流下血迹。
这麽一口,总让你不会再胡乱咬人了吧。浮上笑意,转过头。捡起盆径自绕去茅屋前面。刚刚踏至门前,却对上了惊恐的双眸。
那姑娘微微颤抖:"沧......沧怡。他们是谁!"
"问路。"莫不关己的情态有些不自然。
"那人,那人他......是男子,怎麽......轻薄你?"翠屏的声音有些抖。
我蓦地呆愣,被她看到了!该是觉得很龌龊吧!
嗤笑一声道:"他是疯子!不用理会。"抚上她的肩,与之一同进了屋。
"吱呀!"木门应声而合。阻断了焦灼的视线,也隔绝了门里门外。
绞著湿布,小心翼翼擦拭著桌椅。水冰凉刺骨,沾湿了双手也毫不自知,直到十指渐渐红肿麻木起来。
"他......就是你所唤的月麽?"姑娘铺著床,忙碌之余扭头问道。
心中"咯!!",她怎的知晓那个心寒的名字。兀自猜疑著,依旧没有作声。
"听你梦中断断续续念起这个名字,还以为是个出色的女子......"她倏地停下的手,只盯著我的眼睛。原来我的心中还记得他,记得他所做的点滴。不知不觉在梦中呢喃不停。
自嘲地笑著:"他是月,魔教教主花残月。"
见她惊异地瞪大黑眸,不可置信地微开著樱唇,似乎想要问什麽。刚刚涌向嘴边些许疑问,忽然又摇摇头,吞咽了下去。什麽都没有说出口。
但我从她眼中看到了惊愕,还有不解。
屋子顿时静谧无声,只听到偶然风过窗沿,传来破落物事的敲击声。
外面的人是否还在?也是不得而知。
"这样的村落都能寻来,确是有些手段。"嘴边扯著苦笑,这个人终究也成了挥之不去的梦魇。为谁温柔,为谁绽开笑厣,又为谁花尽心思。为了陨日。
"他......你与他......"嘴唇微微抖动,想这个小城女子一定是体味不到什麽魔教,什麽绝世宝剑。只是嗫嚅著,凝想著我究竟和那些乌合之众有什麽不堪的过往。
昂起头,对她点点头:"我与他却有曾经,俨然没有未来了。"
她静默坐在床沿,柔夷捏紧又松弛,如此往复。如果鄙弃我,也是情理之中。两个男子的情事纠葛终是不可启齿。未想她也没有说什麽,只闷闷叹口气道:"沧怡,怎麽会招惹上他?"
这又是三两句话说得清。这样一个成年的男子,屡屡被人欺骗也是说不出口的。对著她也只能摇摇头。若非天意怎会有这些人生的重挫。
她像打顶主意一般,裹上一些厚衣,镇定地说:"我出去片刻,去去就来。"
"这下雪日子,做什麽?"凝视著她,心里发怵。
"只是一刻便来!等我回来准备晚膳。"姑娘笑得不甚自然。心中莫名难过。我的事,何必拖累了她?
随著素手一拨,门又敞开,寒风似找到入口迫不及待地挤入屋内。浑身战栗不止,忙不迭退後三尺。思量犹豫一阵,最後还是送她到门口。探头望著,茫白翩然而至,说不上铺天鹅毛,却也是在地上俯覆了薄薄一层晶莹剔透。
那个人,不在了。
松口气,背过身子掩了门。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就那麽点出息了。再三地被告诫,靠自己,唯有自己,才能活下去。不能涉足江湖。母亲真的有先见之明呵。
自嘲些许,又拧起眉来。这房里只有一床褥子,我和翠屏一男一女,该如何安置?唉,躺在地上,冻死该不至於吧。看看还算结实的身板简直有笑的冲动。连那个纤弱的人都是武功盖世,我这样一个枯槁的身形究竟事如何苟活至今的?
"沧怡......"门外若有似无的低喃如同什麽鬼魅的召唤,让我一个激灵。
"滚!"朝著门嘶吼。
"我们该静下心好好谈谈。"
惺惺作态不是你的长处?我正是被你温柔似水的伎俩给迷惑的。再听你什麽缠绵的私语麽?再被你作弄?
"......"索性默不作声。
"你以为能逃避一辈子?如果不在乎,何必耿耿於怀,避而不见?"
这一句话直让心中被刺到,撕开血淋淋的伤口。
天色亦是不早,翠屏也快回来了吧。有些焦躁难安。不知是否他触痛的心事,还是那鄙陋的自尊,让我无法正当姑娘的面和此人纠缠不清。
"夜深时,你若还在,再见吧。"低声呓语,应该听得到。还似舒出回旋迂回的郁结,浑身拔除气力一般瘫软下来。一天的颠簸疲累仿佛一瞬间宣泄。坐在冰凉的地面发楞。
"叩叩!"
"谁?!"又警觉。
"是我,沧怡。"是她微有气喘的声音,急忙开了门。
"做什麽了?"看她微微冻红的鼻头竟有些惭愧,总是她再操劳忙碌,我竟是成了什麽。
"到村头的铁匠那儿拿来了这些。"她从怀里拿出了一把噌亮的匕首,有些刺目。
"要这个做什麽?!"几乎是失声惊呼。
她呼吸慢慢平顺,十分认真的神色瞅著我道:"那个魔头......虽然不知他的企图,我想你应该是斗不过的。这个东西随身配著,可以防身。"
"......"接过那把粗糙的短刃有些心酸。这东西,和那残月也是不能相提并论。何况,她该是误会了我们之间的恩怨了。如果是仇,我还能活至现今麽。单纯的傻姑娘,没有涉足那个污秽的地方,如同几年前的我一般无知却善良。
"又拿过来一些女红之物,以後......以後我们就这麽在村中营生吧。"她羞涩地低头,声音越发低下去。我无奈低笑:"翠屏,你明明知晓,我对你......本没有爱慕之情,你的恩情我却是无法回报。"
"我知道......救出你已是无憾了。不奢望你能和我有夫妻的名分,只要你能和我安逸地蜗居在这个小村落,有个人相伴到老。"说话间隐约见到她的双目中有些氤氲。
"翠屏,这样是折辱了你啊!一个未婚女子,同这样的怪人做伴。"相伴到老?若是可能,我也曾想过。只是,会在抹不去的记忆轮回中淹煎下去,痛苦不断。
"我不在意啊。"
"......"
再一次陷入僵持。执念......纯粹的执念与此,就像某个时候的自己。旁若无人深陷不自知。我同情地抚上她冻红的脸,温暖她的面颊。她似乎一怔,身躯颤抖了一下。这时,我才发觉如此细瘦的肩膀,那日担负著我的全身重量,就这样一步一摇地将我带出了苏彦亭的囚牢。如此细瘦的肩膀......
"沧怡?"她唤回我的失神。蓦地收回放肆的手,她又面红耳赤。
"今夜......你一人先歇息。我,决定与他冗谈。"好似做出了什麽大义的决定,或许一切都会有个终结。
"怎麽?那个人还在纠缠不清?!"有些义愤。
"呵......"淡淡笑道,"不妨事,毕竟会有这麽决断的一天,只是早晚问题。"
"那你与他了解恩怨可有生命危险?!要不要我找上些村人相帮?!"
"不用!"几乎是吼出声,"不能将他的形迹铺张,否则......百花村会有不测。"
她仿佛被吓倒,踉跄退後两步:"沧怡,你如何同这样一个魔头详谈?!十分危险!"
"他与我之间,牵扯不断,只有我们自己才能解决。"一刀两断的斩断──我心底的呼喊。顾沧怡也好,顾无忧也罢,花残月也好,月葬花也罢,两个戴著面具生存的人,终是不会拥有彼此的真心。
翠屏不语,眼中流露著奇异的波动,我看不明朗。
第二十六章
烛光昏暗,跳跃不止的火苗映著两个人的脸。
"一定要回来。"说著自己都生疑的话。翠屏心中忐忑不安。江湖呵,自己毫无所知的世界。是男子们的豪情万千与热血堆砌的传说。也不知道究竟有什麽致命的吸引,让他抛弃安逸悠然的生活。
亦或是,他原本就属於那样的陌生世界。亦或是,他与那个妖冶男子之间还有另一些不为人知。只是翠屏猜不透,更不想去悟透,两个男子除了恩怨还有什麽异样的情愫。
"早些休息,今日你也忙碌。"沧怡点头道。回来,如果可能,确实想回来。在这个边陲小村也该能後世安逸。只是,却不能只有自己一相情愿。
姑娘抬了头,只盯著他淡色的眸,微光下如同闪耀著金色的光芒。一瞬而止的光华。他回避了自己的视线,转身去了。
随手将那把阴冷的匕首揣入袖口。有些不祥的预兆。她突然觉得眼前的人似乎再不会回来,慌张地赶上步子,喊道:"沧怡,不要做傻事啊!我会一直等你,直到你回来!"
身体轻晃了一阵,站立不动,转过身体。面孔不知该作出何种表情,心中郁闷却无法舒解,只得苦涩笑著,点点头。我知道了。
翠屏送他至门口,手上紧紧攒著那方帕子,他赠的惟一礼物。
掩上门,几乎能听到低声啜泣。在门的一侧惟有一人轻声诉说:对不起,顾沧怡此生不能给你幸福了。
依稀辨得清自己还在小路徜徉,冷冷的月亮垂在天际,没有任何温暖的光亮。那个人会来,一定,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