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葬花亦是一脸冷俊,眦目对著彦亭道:"不许伤害他!你想要做什麽?!"
"彦亭?"风解忧愤愤地盯著面前的劲敌,不敢松懈。刚才使出了十成功力,不过牵制了他与身边那个影卫,现下若是分神,定会被他击溃。这个深藏不露的人,使出的招式竟是一些诡异难辨的套数,著实难缠。
"终於承认了麽?"苏彦亭仰起头,"魔尊大人,可是让我们费心找寻很久了。"
手中的剑往近处一勒,眼见一条血丝从那苍白的脖颈出涌了出来。
"忧,莫怪我手段卑劣,我只是不想大业渐毁。现在......殒日已经在手,魔尊可有什麽想说?"这就是江湖,苏家的那个翩翩公子已经不在了。
"你们想要如何?"花教主回应著,声音仿佛是从遥远的彼岸传来,如此缥缈虚幻,顾沧怡只觉得自己又沦落为一个小丑,任意地,被人玩弄命运的小丑。
顾沧怡只是怔怔。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你以为自己凭什麽会得到他的青睐,凭什麽得到的温柔相待?他是什麽样的角色,怎会流连自己这麽个残破的皮囊?
从第一眼看到"残月"他就清楚的明白,这个花伶不是凡人。除了魔尊,无人可以得到这剑。怎会是贵胄所送的宝剑?哪个王公贵族会送给男倌这物?!自己只是试试他的口风,他果然顺水推舟敷衍了过去。
月,你以为我是个瞎子麽?六年前,或许,顾沧怡是个什麽都不知的傻子。可是,六年来,师父的教诲亦不是白费。身在江湖,每一个人都是戏子。演著谁,装著谁......又骗著谁。
"沧怡!你莫要听他胡诹!你不是不忌什麽身份的?我们......"话却是再说不下去。"我们"?哪来的我们。我俩只是一夜鱼水,还有什麽交集?
"呵......"淡淡一笑,似水不惊。没有苦涩,也没有恨意。
"风解忧,你胁迫他这个手无寸铁人作甚?"月公子瞪著面前那个人。风解忧也只是木然望著,好似这苏彦亭没有按著剧本上演。
"花残月!殒日与他,你选一个!"
话音刚落,却见那影卫蠢蠢欲动。刚足尖微挪,苏彦亭眼色一沈,硬生生在身下人脖上又勒一道。花残月脸色终是一变,止住了二夜的动作。示意他不许抗命。
若是送出天蚕丝,却可以拉去那人的剑。可苏彦亭一向诡计多端,若是抽出其他暗器伤了那人,则是大大不可。他拧著眉头暗自思忖。
"花残月,原是残月的真正主人。"沧怡只是喃喃,两眼直直看著那个如花般娇美的男子。也只有这个身份才适合他,也只有这个身份才能拥有这麽脱俗的气质,也只有这个身份可以差遣如此出色的护卫了。蛰伏多年的魔教至尊,也该是这样一个人。
"若是选他,我便拿走这心法纸卷;若是你选殒日,我便带走这个人。"苏彦亭说话间睨一眼风解忧,却发现他的视线也是胶著在自己身手下那人的身上。胸中又开始燃著愤恨。
"彦亭!你这样可是违背武林道义,我不许!"盟主此时才入了局,只是有些痴愣。风解忧,一直仰赖著苏彦亭的头脑,你除了领导能力竟然只空有武功了,花残月暗自嗤道。
"忧,你究竟有没有心?我这麽做竟是为了谁?!"声嘶力竭地吼著,一旁的死士倒像是听到了什麽忌讳,面面相觑。
"彦亭!"风解忧却是沈下脸。堂而皇之地承认两个男子的之间的苟且,难道亦是他的不齿?
顾沧怡看著这些人各自的惺惺作态,冷笑著。
"交出殒日!"丽人面上浮上阴霾,一手放出银丝,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勾住了苏彦亭胸前横插的卷。
彦亭一惊,未料到他已经捷足先登,狠狠卡住顾沧怡的脖子,拖著他往马上翻身一跃。
"哼!"回视著一干人,苏彦亭两腿一夹,带著那个人直奔远去。
"彦亭!"盟主却在吼叫。苏彦亭毫不理会只顾往前。
"沧怡!"那人的声音似乎有些焦急。只是很快又被湮没在兵刃纠缠中。
顾沧怡,是谁......
顾沧怡,只是为了殒日而存的附属。男子惨白著一张脸,终是被压在马上颠簸。耸动的走兽不停将自己的身体振颤,只觉得胸口的窒闷涌上了喉头。
连最後的希冀,都破灭了。
真是可笑。那一瞬间,自己还在翘首等著,他的抉择如果视自己该是多好。可是,魔尊所做的,终是要光复他的教派。何苦惺惺作态多时,昨日,前日,明明可以将殒日夺到手。还说什麽锦州......
这条路,十分熟悉。若不是自己尚有些残存的映像,该不会猜到苏家少爷带著自己去往哪里。
"顾沧怡,你真以为,自己有存在的价值麽?"背後那个清爽的声音直刺他的胸膛。
"咳咳。"轻咳几声,嘴角隐隐流出污血。
"若不是你拥有著那绝世武学的钥匙,谁会来关心你这个废物?"
"废物......"
"花教主也是挺识趣,不过,却有些迂。呔,终究隐埋与风月多年,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男人!"喋喋不休,直让沧怡的头更加昏沈。
沧怡伸手拭去温热的血渍。摇头。谁识时务,谁又是傻子。你难道想让我再默出心法?不可能了,如此被扰乱的心脉不可能再次受损,可能在五六式的铭心而想时,就该油尽灯枯。所以那个人,选了殒日,而不是我。他知道,殒日不会再有第二份。
"你可不要现在就神伤啊,我还有更好的东西招待你呢。"俯望身下病弱的身躯,嘴边漾出一丝笑,张开樱唇,激吼道,"驾!"
骏马飞驰,只在耳边生风。烈风无情刺在皮肤上像刀割,如鞭笞。沧怡的视线有些模糊,远远看见驿道旁枯萎的灌木与残花,窝下身子,趴在马脖上。
不错的,六年前的行程,脑中对这条驿道已经深深刻印。平江府!这是去那里的路!一周轮回,又回到起点,难道这是在预示著什麽?出自何处,亡於故土......杞人忧天麽?或许是的。
"废──物──"又见那红花了。只是,萧瑟冷风中,它败了。
第二十三章
眼还没有完全睁开。疼痛却从四肢百骸涌动出来。仿佛身体的每个通透的地方都能溢出痛感。
"果然非一般的命硬!那样地半死不活也会让人治好。顾沧怡,莫非你的命真的比别人好?!"耳边吹来热流,翕合不停的唇几乎贴近我的耳廓。
比别人命好,你说的莫不是此生最大的笑话?
"少爷......我看他,似乎不行了......"
"我让你住手了麽?"他偏离开去,不知又向人说些什麽。双手锁定在冰凉的墙壁,身体悬在一侧,像极了等待屠宰的畜生。终於抬起了眼帘,隐约看清这个昏暗小室里有三个人。一个,苏彦亭,一个,傀儡,一个,我。
心中又开始翻搅纠错,呼吸也开始紧窒起来。大口大口攫取著霉湿的沼气,却猛咳起来。
唉,这样的恶果岂非自酿?身体的振颤又带动外伤的撕扯,只觉得未愈的旧伤被活脱脱扯裂,新生的那些鞭笞痕迹又开始火蛇一般灼烧著肌肤。
"咳咳,你不用大费周章......"声音如同破哑织机的吱呀声,让所有人不由拧眉。手禁锢著,连唇边污物都擦不去。无奈摇头道:"殒日只有一份,你去找那魔尊吧。"
"笑话,好容易囚住你,你以为我会这麽容易死心麽?"冷冷的话刺入耳膜。
这个地方......应该还有残存的回忆,天真的少年相伴翘家出游。激动,兴奋,还有欢愉......最终被打骂也是情愿。转眼间,故人不在,我与他,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了。
"还想如何。"已经用尽了刑责,未料到这样的苏府,会有这麽一个暗室用来拷问。说话间发现身上布帛尽裂,伤痕斑驳,却是连气息也虚弱。只想著有个地方好好睡过去......什麽也不想,什麽也不顾。
娘,我竟是搞不懂你,为什麽要让我知晓这些个东西?明明让我痛不欲生,却说这是我惟一的护符。我没有想要与人争什麽,只是想一个人安逸地了却残生。为什麽连这个小小的幸福都是奢侈?
很痛呵,真的,很痛......
亦是知道那个男子不是简单的角色,怎麽还是深陷泥沼,怎麽还是沦为傻人?!心悸得愈发利害,唇有些颤抖,牙关紧紧咬住不松口。直到,翻江倒海一般的猩红涌上喉头,吐了出来。
垂著脑袋,再无所想。只是看得到白色的发掠在脸颊两侧,时不时随著轻咳微晃著。
"顾沧怡,殒日对我来说......无用。"低低轻喃,倏地扯起我的头发,硬生生抬起我死灰一般的面。
"......"惊恐地望著他,我所不认识的彦亭。苏家的公子。
"你可知道,这个地方是哪里?呵呵......就是你原先居住的後院哪!底下埋著你娘,苏一......若是在这里羞辱你,你说他们该安息?"
"为什麽。"不为武学,还有什麽。
"我苏彦亭心中的东西,还从没有人能够夺去,你说你是得罪我什麽?"十指一勾,那木讷仆从上前几步。
"风解忧......他不是喜欢的你,还有什麽置疑。"我哼出鼻音。这两个人的纠葛又与我何干?!除非......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会有这种啼笑皆非的事。望著他愤愤的眼神,忽然心中一缩。
"顾沧怡,何德何能竟然能够让盟主大人与魔尊青睐......我倒要看看你勾人的手段。去!"一身怒喝,边上的男仆则唯唯诺诺地点头,靠近我几步。
"无耻之徒!"双目圆瞪却是惊呆了,身体发肤的伤能算什麽?!可若是被那男子肆意蹂躏,还不如死了干净。死,一个男子,竟然是为了卑微的尊严,为了守节,才想到的字眼。蓦地发觉,自己在这些人面前是多麽渺小,多麽值得不屑,多麽......可悲。
"啐!怎麽了?就这样一付娘们儿的病恹模样,你那话儿不能用麽?!"粗俗鄙陋的话从他口中蹦出,我真正失去了希望。一个不会武功的人,一个被所有人丢弃的人,无力反抗。
正当牙齿挪向舌根,暗暗使力,头脑也开始昏沈。结束了麽?结束了,仿佛不需要我存在的世界,独留著我这麽个小丑何用?
"使不得!苏公子!"倏地张眼,那人却抖缩著跪在地上,"公子,小人,小人实在是无法对个男人做......那种事......况且他已经半死不活,留著也是无用了。"
是啊,俨然成了废物。
"没用的东西!"一脚踹向那个战栗不止的青年,苏家公子的脸更为难看。拔出身侧的剑,直抵著我的喉咙。冰凉沁心的寒铁,一路凉到心底。风解忧,亏得你已经不在挂心他,这样的彦亭已经......不再是那个翩然若仙的出尘少年,江湖的功立与执念的情感,让他彻底堕入了万劫不复。
"杀了,我吧......"蠕动嘴唇,缓缓吐出呓语。若是转世还为人,绝对,绝对会一个人快乐地生活,再也不要涉足什麽江湖,再也不需听信他人的承诺。
"唰!"眼前闪过雪亮,似乎有一道光袭来。我闭上眼睛。
手腕的血如同涓涓溪流从臂一直滑向腋下,顺著肤,慢慢淌下身侧。他转身离去,丢下了那个陌生的仆从。
还有失神的我。
他竟是想看著我的血慢慢流干,默默死去。
月,如果你欺骗我,我会找个红花遍地的无人之地,默默而终。自己也诧异,最後想到的是这一幕可笑的立誓。可惜,现下花儿却是没有......只有我体内涌出的温热细流。
就这样,认命吧......
虚无的黑暗,这就是地府?
臂上传来刺痛......不对!死人怎麽会痛?还在喘息著,这皮囊竟然能够熬至现在,真是讽刺。
四肢冰冷至麻木,偶尔轻轻晃著,手镣发出清脆的声响。在静谧的夜中格外刺耳。望著斜面一尺见方的小窗,夜风呼啸著拂过铁栅,发出"呼呼"的沈闷声音。化作风多好,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咳咳......"接连不断的痨病症状,难道就是凝神殒日的後遗?呔,竟是搭上了贱命还落得一身污秽。
苦嘲自己,也能让我慢慢心安。苏彦亭一番话却让我一惊。那个盟主竟然会记挂著我?
"刷拉......"门锁的动响,我一阵心悸。
门被推开,一个身影闪现。接著微弱的月光却是辨得不真切。艰难提上一口气,问道:"谁?!"
"......"来者默不做声,点燃了蜡烛细细端详。隔著木栅,更是看不清那人是男是女,隐约觉得有些眼熟。
"谁?"再问。莫不是眼花吧,总觉得十分眼熟。怎麽可能,这个苏府,应该不会又认识我的人了。
"沧怡?沧怡是你麽?我是翠屏......"怯怯的声音却是像鸣雷一般响彻双耳。微眯眼睛,极力忍住不适抬起沈重的头颅。有些模糊的身影,却是熟悉的。
"沧怡哥,你放心!我翠屏眼中只有你是最俊俏的!"依稀记得一个娇巧的姑娘绯红著脸颊对我轻诉衷肠;"我觉得你真的与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呢......"又忆得姑娘微叹著哀怨,满是对我的憧憬。
那个女子,那个苏府的丫鬟,如今又出现在面前。不会又是一个梦吧?
见我发怔好久都颤著唇,没有一言。她又开始低泣:"沧怡,我一直,一直在等你......我没有离开过苏府......"
断断续续的抽泣,让我满心惭愧。耽误她的终身,是我的错。这样一个温柔婉约的女子,竟然默默在这个地方守著自己的憧憬。曾几何时,我也对生命满怀希冀,可是,现实终究是现实,不会变成人的憧憬。
待到明白的时候,心也倦了。
"这又是,何苦......"垂下头讷讷道。
"不,沧怡,你怎麽会变成这样子......不对不对......我永德那里听到你的事,仆众们都在议论‘顾沧怡'。我,我是来救你的。"
"你?"一个弱女子又能拿苏彦亭如何?
"无妨的!永德他,他就是看管此屋的人,现下被我灌罪不省人事......"姑娘急急辩道。
"好姑娘......我的事却是理不清了,咳咳......况且......"目光移向手镣,这东西却是除不去的。
"这个......已经从苏少爷身上解下,服侍他的贴身丫鬟,是我的好姐妹......"说话间已经手忙脚乱地开锁,干涸的血迹凝结成了痂,姑娘一阵唏嘘。
获救,还是又一次地陷入混沌?脑中已经没有任何东西,浑噩间瘫软的身躯往一侧倒去,被姑娘纤细的肩膀挑起,摇晃著走出了暗室。
她帮了我,她担了罪,她也在不能回到苏府了。
"翠屏......"干燥的唇还在开合不停,"对不起......"
"嗯?"姑娘吃力地架著我比她高壮的躯干,脸上只有惨白颜色,"虽不知你与苏少爷发生了什麽......可是,我不会让你这样被折磨死的。"
未干的泪痕在如玉的脸上闪著微光,她鼓足气力半扛半拖著我沈重的身子,艰难的挪动著。那一瞬间,我的心中又开始歉疚──为什麽,那个时候没有选择她?若是与她一同生活,一切的不幸或许根本不会发生,或许我也是膝下有子,和乐融融了。
月黑夜静,冽风萧瑟。
她似乎已经暗自准备好一切,买通了後院的小厮,急急与我往无人的山脚走去。
"这是......去哪里......"虚弱地几乎失了生气。一天粒米未进,加上浑身伤痕,到底是什麽支撑著,还不让这残破的躯壳了却生命?或许,上天就是让我一遍又一遍地亲历这人世痛苦的轮回,惩罚我当日一时的冲动。渴盼江湖的豪情吗?渴望刻骨铭心的情意吗?顾沧怡却不配拥有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