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穿著这样粗劣的衣料,在同样的街道上忙碌?
是谁,怀揣著美好的心愿,在这里等著自己的人生因为一人而改变?
是谁,这麽单纯......
摇摇头,甩开这不堪的思绪,我将那斗笠往街市尽头角落中一扔。盘起长发,用布帛裹住。一个怪异的盘头,竟像是苗疆的人了。苦笑一声,继续行路。
天色早已黄昏,眼见夜色将至。家家户户燃起了灯火。
每一处明火便是一户人家,每一盏油灯下都应该是不同人生境遇的人,围坐著。或欢笑,或忧愁...
徜徉在这条不陌生却也不熟悉的街道,远眺民居外侧的护城湖。那里也尽是星星点点微光闪耀著。花舫也是游走在繁华中,上面的伶人花倌也是自有一番天地。为了活下去,竭其所能地挣扎著......
抬头望著已经黑下的天穹,只对著那冷月笑道:"只有你,是不会离弃我的。"
惊恐,疑惑,厌恶,嘲笑......这是在路人脸上读懂的东西。我依旧泰然。这些反应已经不会让我有一丝触动,我活著只是为了自己,仅此而已。
"......"一路抬头扩胸地走,下意识就来到了湖畔。似曾相识的地方。这里,究竟还有多少是残存在脑海中的。
歌舞升平,纸醉金迷,莲都的人很是会流连於这感观的旖旎梦幻中。无非是用钱财买得一夜真心,伦理,情意,统统都是奢侈的浮夸,转瞬即逝的昙花!看不破的人,尽是一些傻瓜!
正欲转身回头,却听得一记中肯的男声:"无忧公子...我家公子久候多时。"弯腰行礼的武生是谁?
我见他面目俊秀,动作刚劲,胡乱猜测著,现在花船上都是雇佣这麽不凡的保镖麽?且笑道:"若是我拒绝呢?"
"二夜...还不请公子进来?!"一声娇吟,似流水沁心。这该是男子的声音吧?这公子竟是神人啊!我只不过在这莲都搅和了一日,他便已经知道我的名字了。不由涌上一丝好奇。
"是。公子请!"潇洒的动作,却是在逼著我进去。我只能言听计从,谁让我不会武功,只能任人欺侮呢?
随他引领,一脚踏入船舱,一股幽香刺入鼻端。我向来只问得药味,这檀香的味道确让我有些难受,皱眉。
"无忧公子闻不得浓香麽?来人,换下淡味的。"主人端坐於珠帘後。既是请我来,怎麽还摆著架子......我听到他低笑:"公子一定想著我为何会无故请你来船上?"
他却是不停在说,我也懒得多言,什麽时候才露出真容啊。
"早上听闻莲都的随来客栈,闯入一下毒高手。竟是闻所未闻淬毒於无形的高人。但是此公子不但鲜露尊容,还是不愿多开口的。"他的声音懒懒的,却有蛊惑的韵味。我听的也是浑身不自在。
"......"那个面无表情的青年,站在一边,僵直如假人。我看著他,猜测怎样的主人,才配有这样的手下。
"这样吧。若是公子愿和我小酌一宿,我也露出面容。好麽?"他的提议倒是奇怪。明明是想见我,还卖著关子,真是古怪的花倌。对啊,哪有花倌是这样和客人讨价还价的啊?
"看来无忧公子是默认了?"话都让你说尽了。
"呵呵呵,你倒是真的不喜言辞呢。"一声似怨似嗔的灵音飘出,只听见珠帘"刷刷"被拨弄,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男子,飘摇而出。
抬头望去,这张令人惊豔不已的脸孔,却是牵出了我记忆中的一张容颜。
"咦?你......"在他眼中,我同样发现了诧异之色。似曾相识的感觉在两人之间浮游升腾。
故地遇旧识麽?我笑得凄楚。只是,事过境迁,旧人不在了。
"顾...沧怡?"他用几乎怀疑的声音询问道。枉若隔世的名字啊,他是在唤谁......
第十二章
"回盟主,属下查实,今日确有一古怪男子在那客栈闹事。"
"男子?"风解忧挑动眉尖。江湖浩大,每日必会有些新出山的无名小辈为了扬名而生出事端。却想,这样整条奉莲大街都在宣扬的人,竟是何等样的新人?
"忧?"身侧玫色衣著的公子略有不满,这个盟主,竟然连江湖传言都如此正经当事。
"回盟主...此人自称无忧,样貌作为...都十分怪异,所用之毒也是来去无影,伤人於无形。"
"毒?"他极力搜索著脑中尽可能相关的讯息,但似乎除了那个近些年开始在武林生事却行踪诡秘的教派,确实是找不出第二个喜用这卑劣手段的人了。
"一定是魔教中人。"苏彦亭咬牙道。
"无忧......"风解忧细细品味这个陌生却让自己心绪不宁的名字
,不知何时,连手上的茶水都快冷掉了。
"忧......"彦亭看著这人似有异常的心事,有些许担心。他抿了抿薄唇,对著身前卑恭的手下说道,"派些人去调查这无忧公子的身家背景,以免此番武林大会被这些个浪人给扰乱了。"
"是!"来者从容告退。
"忧......茶水已经凉了,我再来添些..."彦亭举起琉璃茶壶。
"呃......"风解忧这才慕然回神,愣愣道,"你竟是连这些下人的事都做了,真是愧对了你这谋事之职。"
"现在的莲都不比以往,若是有人下毒害你..."苏彦亭面颊微红,却是欲言又止。
"你多虑了。"风解忧擒著笑意道。
"忧,我看近日来你为这武林大会筹措之事伤神......不如这样......今日的琐事都交於他们去处理,我俩一同游湖如何?"苏彦亭的双眸忽现出难得的灵动神采。
"游湖?"那麽好兴致。
"嗯。莲都的荷花据说乃天宫瑶池之物,神仙方可轻亵。今日我们便去做一回神仙如何?"彦亭顿时笑开,撒娇似的拉住风解忧素灰的袖口。
"你又是哪里知道神仙的逍遥了?"面前的男子只是轻笑,这个师弟终究还是在私下里和以前一样孩子气。
"坐赏八月莲,把酒邀明月...更重要的是......陪著...你。"
"咳咳..."难得看见风解忧的脸也会微红,他硬是装作沈著冷静的样子,说道,"江湖中闯荡...怎可淫浸与这些文人骚客的门道。"
"江湖人就没有风花雪月,就不能把酒言欢了?"苏彦亭有些气恼,这个‘解忧'却是一点都不‘解风情'。
"那麽想要赏荷麽?"见到他一连颓败,终是软下心肠来。
"来莲都近半月,只是为公事。一刻也不让你自己轻闲。我也是为你著想,休息小憩,又不会妨碍正事!"俏公子赌气般撅起红唇。
"好好,依你一次便是了。你这个盟主身边的谋事怎可如此爱动气,竟像个姑娘一般。"
"我,我就是心眼如针尖!"他不满地对讪笑的人瞥去。
"好了,好了,莫要多争。这些事上,我总是争不过你的。"英姿不凡的一代武林盟主,就这样哄著身边的手下。门口的侍卫听到置若罔闻,只是脸上布满红晕。
◎◎◎
护城湖上,花舫漂泊。
题为"凝月舫"的一叶花舫,此时已经停滞在葱郁的荷叶中。
"原来是你。"顾无忧只是轻笑,他还只当自己是当年的那个人麽,那个名字,却是六年前一个已死之人的。
"你......"媚态横生的伶人收敛起调笑,盯著眼前的人仔细端详著
。这个人,除了颜面还有以前的影子,还有哪里像原来那个双目晶亮的青年。
这副样子,一脸死灰的白,透过头巾落下的寸缕长发也是苍白如华。这人,六年前还是一个生动神采的青年啊!怎麽会变成这个样子。
"如果我没有记错,你身边该有个爱絮叨的姑娘吧......不在了麽?"无忧见他盯著自己发怔,只淡淡笑著。
"她麽?她是个闲不住的忙人呵......二夜,你在作甚?还不把好酒拿来。"白衣公子转过头,嘱咐那个不发一语的手下。
"呃......无忧的喉部有疾,不宜饮酒。"
月葬花这才惊现,这个年轻人说出来的声音是如此嘶哑低沈,似乎喉咙中是卡著什麽东西,阻碍著言语。
"茶,便可。"无奈地报以笑意。
"......"那个不言语的保镖,在一边开始利落的沏茶。
"那时一别,也未想过会有今日一聚吧。"月葬花有些心喜,那时,他却是对这个人有了些许好奇,无奈身边琐事缠身,竟然忘记去寻这个人的踪迹。难道是上天的刻意.....自己原先只是要见识一下那个众口相传的淬毒高手,竟是他?!
心中也是忐忑,不知道是欣喜多一些,还是惊愕更多一些。
"这人生起伏又是谁能预料......"顾无忧觉得说得太多,有些喉痛,端起放置在面前的茶盏,开始轻啜。
"这茶,就是莲蕊。如何?"月葬花道。见他心虚低沈,便已经猜出他这几年来定是横遭变故,才落得如此怪异样貌。只是这邪魅的容颜...若自己没有猜错,一定和他的淬毒有关。心下不由一紧。
"......"莲蕊,心底的某个不堪似乎蠢蠢欲动要浮上脑海。他摇晃一下头,忙著转移话题,"月公子......几年来可好?"
"你看呢?夜夜把酒言欢,歌舞升平...岂非是妙事?"
"......过眼烟云..."无忧摇摇头。
"......你可是看清了很多沧桑?怎麽说出来的话像个看破红尘的和尚一般?"月葬花笑若桃花,眸若灿星,端著茶盏斜斜倚在软榻边,一脸慵懒,他想知道,眼前这个人,究竟是遭遇过什麽。
"不要揣度...我。"无忧知道他在好奇自己的一切。携著冰冷的破哑之声,一句话划清两人的界线。
"啧,未想小别几年,竟是物是人非。"月葬花若有所指。
"......"无忧只怔怔地盯著自己喝过的茶杯,想著:这个东西该是讨要来呢,还是索性让它的主人扔掉它。
如月丽人见他总是心不在焉,顿时心中有些落寞。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两人就此各怀著心事,不知揣测著什麽。
正当气氛凝固之际,舱外一人神色僵硬地对著那个清俊的保镖耳语几声。唤作二夜的男子,右手提了提剑鞘。依旧没有表情地迈向他的主子。
"......"无忧的视线也被吸引过来,只坐在一侧,看他们主仆二人打哑谜一般地眼神交流。看来自己也应该告退。
"实在惶恐!只喝了一杯茶水,便要走了麽?难道是在下照顾不周?"月葬花先发制人,按住无忧想要撑起身子的臂腕。顾无忧倒未曾想过他会突然触碰上来,下意识将手臂抽离他的钳制。
无忧是不懂了。自己这个萍水相逢的人竟然被这公子如此器重麽?有客人临门都不让自己避嫌?太过友好......反倒让自己觉得反常。
"只是去会老友,拜会一面只需寒暄三两句,无忧公子......应该是不会介怀的吧?"月葬花笑得双眸含光,似乎将人的心脾照了个剔透。真是个难懂的花伶。
无忧只得点点头,主人如此客气,他若是再回绝,岂不是太没有涵养。
"这人来头不小,虽称作知己,却也不能得罪。"月葬花走至舱口垂帘,掀起一角,人就站在舱口,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念叨著,"是武林盟主阁下屈尊至此......"
"风过无痕,孰人了恨......"无忧轻吟,身体瘫软下来,倚在蓬壁一侧。
月葬花竟是看著他的反应,思忖了一瞬,放下幕帘,摇曳生姿地走向船头。
顾无忧还是忍不住探出窗口。
那一抹熟悉的身姿刹时出现在另一艘大船船首,满眼含笑,踏过甲板,将月公子迎进自己的船舱。身边的丹影,应该是那个恃宠而娇的人吧?
人,终是失不了心的。心中只是蓦地抽搐,便在无形中昭示著,他还忘不掉自己的过去,看到那人能笑得如此随意,如此和煦,一如,当时对自己一样,浑身竟止不住的颤抖。这个梦魇!这麽快就找上门来了麽?!
◎◎◎
闯将进来的人有些狼狈。只是微微战栗,看著二夜用含光闪闪的剑抵住下巴,他一脸惊惶。
"我,只是盟主渡船上的小厮!大侠,是你家主人让我来拿一把琴的。"
听琴?!不是只有几句寒暄麽?又被戏耍了一把。无忧站起身。
二夜不语,收回剑。回到内室。不一刻,手上便托著一把檀木古琴。就这样递给了那个小厮。
"可否......我来呈上?"无忧开口。苍白无力的声音。
二夜眼中透出不解,而那个小厮则是满脸尴尬。
"这是我家主人的贵客。"二夜终是对著那个小仆解了疑。小厮木讷地朝著无忧干笑两声,依旧猜不透这人的用意。但是又不好说什麽。只得看著这执拗的陌生贵客,抬著琴,径自往武林盟主的船上走。
心中忐忑著,自己主子应该不会责骂自己吧?花魁的入幕之宾,也是有如此邪肆怪异的人麽?万一是邪魔歪道人士,自己引狼入室怎麽办?!
踏进大船,一步一步,慢慢向船内靠近。
"且慢!"雕花木门外守著的两人统一的黑衫,更衬得脸上深沈凶恶。
"他,他是代我送琴的人,月公子的手下。"小厮硬生生咽下口水,在喉间咕嘟著。心想,这局面可是自己能应付的麽?
一人仔细端详著这个面貌惨白的青年,另一人则拿著琴来去翻看,等到确认无忧身上貌似没有携带武器,而琴上也没有什麽端倪,只好怏怏放任他们进去。
无忧只是微微摇头。这个武林盟主当著有多少快乐?日夜防范著明刀暗箭,即使在这微波不惊的湖上赏景,也一刻松不下防人之心。
◎◎◎
"未想这‘风月舫'的侍者都是绝代风华。"待他右脚刚迈进极大的舱厅,一声赞叹吟哦。无忧顿觉,气流变得窒闷难耐了。
抬头望去,正中坐得端正的,依旧英姿勃发俊俏非凡。赞叹之声却是从他身侧的妙人儿口中溢出的。苏彦亭,六年不见依然娇俏如昔。一个偏头,只见月葬花抬头凝望,眼中流转著诧异。
蓦地低头,无忧决不让自己的面容坦诚在这两人面前。还没有到时候。
亏得苏彦亭也只是惊鸿一瞥,似乎把更多的注意都集中在了那把朴素的古琴上。众人见著那进来的谦卑之人,低头将琴交於月公子,转而乖巧地立在一边。
月葬花将长发掠至身後,双臂微悬。略微弯曲纤细玉指,那凝重低婉的琴音便如高山流水一般,从十指中泄了出来。似柔水抚恤,沁人心脾。如斯美人,对著月光寸影,湖畔莲姿,何其美不胜收的图画?
动情之人到了琴音感人之处,双手交握,目中只有对方的剪影。顾无忧收入眼中。脑中不由自主地浮出另一番旖旎──夕阳西下,两人默然对视,只对著大好河山印证天山之约。多可笑的过去......
"好琴艺!"风解忧颔首,微笑著击掌。乍一听还以为这位仁兄在赞叹"好情意",无忧自嘲。
苏彦亭也是适时迎合:"就说莲都三绝,莲花莲蕊还有,就是莲湖上的花魁了吧?这一趟果然没有白来。"
"在下琴艺不精,只是仰仗‘飞韵',才得名声大躁啊!"月葬花笑得恬静。
"啊呀呀!竟然是那把琴!"苏彦亭瞪大翦水双眸,一脸惊愕,"怪不得问到阵阵幽香,原来是这把飞音韵香的琴所至!"
"适才就闻到,似有似无的檀木香气,原来就是这曲中散出啊!确实妙不可言!"风解忧露出赞许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