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季正冬心里颇不是滋味。他知道杭晨平时是什麽样的人,能把平时那样一个温顺的人逼到现在这样声色俱厉,杭晨所要承受的伤害不言而喻。季正冬不禁想到他父母离婚时,那场滑稽的官司,他们从南昌打到上海,再从上海打回南昌,那场官司让他整个童年的幸福变成笑话,而这个世界上热衷制造笑话的人永远不缺。
终於,三天後,一切尘埃落定,该送的送,该赶的赶,杭晨穿著麻衣,为母亲做最後的仪式──出殡。
仪式很简单,简单到近乎凄凉。杭晨在母亲的事情上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倔强,他说要让母亲安静地走,於是整个仪式就只有他和季正冬两人。
杭晨先在殡仪馆的停尸间里见了母亲最後一面,然後便安静地和季正冬一起在等候室里等候,等候母亲的遗体火化。那天天气难得的晴朗,小小的等候室里光线充足,阳光明媚,温度是冬日里难得的温暖,而季正冬却觉得心里冰凉一片。杭晨从停尸间走出来的时候,工作人员问他们要不要看焚烧过程,其实当然不会是全过程,只是棺木被推进火炉的一幕罢了。季正冬脱口而出一个“不”字,所幸杭晨并没有说话。
看那个太残忍,季正冬想。
於是他沈默地陪著杭晨等在房间里。杭晨因为连日来为母亲守夜,双眼泛起了浓重的黑眼圈,他的脸色也不太好,灰灰地没有一点血色。见季正冬在看他,於是他嘴角微微扬了扬,笑得一脸憔悴。
季正冬不由抓起杭晨的手放进了手心,那手冰凉冰凉。
“回去後,好好休息一下,知道吗?”季正冬握著那手搓了起来,想要让它暖起来些。杭晨配合地点了点头,然後,就听见工作人员喊他的名字。
一个小搪瓷罐子被放在了杭晨的手中。杭晨拿到时,眉头紧紧拧了起来,眼睛迅速红了。他死死握住那搪瓷罐子,季正冬觉得他连站都有些站不稳。
“我来吧。”季正冬伸手想去帮杭晨拿,手碰到骨灰盒的刹那忍不住缩了一下,他没有心理准备,原来那罐子竟会那麽烫。等他再要去捧时,杭晨侧身拦住了他。
“我是她儿子,该由我来送她最後一程的。”杭晨说著,眼泪就跟著流了出来。
几天来,杭晨并没怎麽哭,仅有的几次掉泪季正冬也觉得他哭得太安静,可以的话,他真希望杭晨能大声哭出来,太过沈痛的心情是需要发泄来缓解的,而杭晨的压抑令他担心。
最後他们把骨灰盒安放进了墓园。墓地很简单,地下用水泥砌了一个不到半坪的小方格,杭晨吃力地把上面的水泥板搬开,然後把母亲的骨灰放了进去。最後封墓的时候,他差点踉跄地摔到了地上,季正冬一把扶住了他。
杭晨咬牙站了起来,强撑著在墓碑前磕了三个头。
长远勿见(四十二)
从墓园回来,两人并没有直接回家。公车上下来时,杭晨淡淡对季正冬说,“我想去艾溪湖。”
季正冬没有拒绝,他想,也许杭晨需要发泄。
傍晚的艾溪湖寒气逼人,夕阳染红了周围一切景物。季正冬陪著杭晨坐在湖边的沙地上,身边的男孩双手抱著膝,眼睛有些失神地望向湖面。
“难过就哭出来吧。”季正冬轻声道。
杭晨转过头来,想要笑著朝他点头,脸上的表情却极不自然。於是他又把头转了回去,对著湖面叹了口气。
过了很久,季正冬才听见杭晨慢慢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
“我妈妈……真的是一个很好的女人。我很小的时候,家里没有老人带我,爸爸上班也很辛苦,她就一个人带著我,单位离得远,她得每天五点多就起床,然後抱著我挤公车,到了单位後先把我送去附近的幼儿园,然後下班再赶过来接我,抱著我挤车回家,一直到我读小学前,她都是这麽带著我……
“小时候在幼儿园里,很多小朋友中午都会有大人来接回家午睡,下午再送回来。那时我真羡慕他们,但我妈上班很忙,那时她是国营商店的售货员,上班时整天都得站著,而且中午也没有休息时间。我妈知道别的小朋友中午都有大人来接後,对我说了好多个对不起。後来,每次去幼儿园前,她都会给我买几包零食,朱古力、鱼干片之类,她说这样中午别的小朋友不在时,我也不会那麽无聊……其实,那些买零食的钱都是她不吃早饭省下来的。只是我当时不懂事,心里还埋怨她为什麽不来接我。”杭晨说著,低头捏了把地上的沙子,轻轻地在手上搓揉了起来,指缝里,一些沙子慢慢流了出来。
“爸爸死後,妈妈怕我有心里负担,一直都没再想过再找个人过日子。其实我和她说过好几次,我不介意。有次有同事给她介绍对象,我在门外听见她说,‘再找一个,小晨还要花时间去适应,他现在正是该专心读书的时候,我不想影响他……’其实我只要她过得开心就好了,我那麽努力读书也是想她能开心些……
“她出事了我拿了家里的存折去银行才知道,原来这些年来她省吃俭用为我存了这麽多钱,她平时……连商场都不怎麽逛,看中的衣服也只舍得自己买布托裁缝做……但是花在我学习上的钱无论多少她却都舍得出,给我买辅导书时她从来不皱一下眉头……
“高三的时候,她说什麽也不让我做饭,每次上白班,她半夜就起来帮我把第二天的饭菜做好。高考成绩出来那天,她和我一起守著电视看成绩,看到我的分数後,她竟然高兴得在床上翻了个跟头……”
杭晨就这麽有一段没一段地说著,语速很慢,也不哭,只是像单纯地在回忆,无数大大小小的事,没有顺序,没有逻辑地被他一件件平静地说出来,说到快乐的事情还会淡淡地笑笑,笑得季正冬心里一阵阵的抽紧。他有些羡慕杭晨,因为那刚刚死去的女人给他的深刻的爱,而他自己,同是残破的家庭,却连爱都是残破的。
但他又深深地为杭晨难过,如果爱不那麽深,眼前的男孩也不会这麽悲伤吧,悲伤得连哭泣都忘了。
天色早已经全暗了下来,杭晨絮絮叨叨地说了很久。季正冬耐心地听著,不敢有一丝打扰。如果,哭不出来,说出来也是好的吧。
不知什麽时候,身边杭晨的声音渐渐轻了下去,直到最後没了半点声响。然後,季正冬感到背上一沈,杭晨的身体朝他靠了过来,他侧头一看,才发现男孩已经睡了过去,月色中紧闭的双眼下睫毛根根清晰,两颊因为太长时间暴露在冷空气中被冻得罩上了一层不正常的潮红。
整个艾溪湖异常地安静,静到季正冬能听见自己清晰的心跳声。
他不自觉地低下头,在杭晨额前轻轻吻了吻,那皮肤冰凉,通过嘴唇传来的小段温差令他一时有些迷乱。
季正冬甩了甩头,轻拍向杭晨的肩,“杭晨,起来,我们该回家了。”
杭晨迷迷糊糊地动了动,却没有全醒,因为冷,身体往季正冬怀里靠得更紧了些。季正冬叹了口气,索性一把背起了杭晨。
想来,这并不是他第一次背杭晨,小时候,每次下大雨,他们家门前的小路都会涨水,那水又脏又冷,这时季正冬总会扎起裤管背起杭晨,一步一步小心地淌过那段路,因为他怕杭晨鞋湿了一整天都会不舒服。
而现在,他再次背起杭晨,竟感觉还是像背著当初那个孩子,令他心疼的、想要保护的孩子。湖边的沙石有些硌脚,深深浅浅地一路走著像是又回到了往日时光。恍惚中,耳边传来杭晨含糊的声音,季正冬仔细分辨才听清楚。
男孩呓语般,在他耳边说,“小冬哥……只有……小冬哥……”
季正冬脚步略停了停,当杭晨要叫他做什麽,等明白过来那话意思时心头不由一震。他调了调手上的位置,把身後的男孩背得更紧了些。
……
这晚季正冬背著杭晨回到家时已是深夜。从艾溪湖走回杭晨的家距离不算太近,只是好在杭晨瘦,季正冬背起来倒也不算吃力。
楼梯口,季正冬腾出一只手来,从口袋里掏好门钥匙准备一会儿开门,口中哄孩子似地对著杭晨用南昌话说了声,“我们到屋里喽。”
话音刚落,季正冬抬头准备上楼梯,却被眼前迎面站著的人猛地惊到。
“季正冬……”
隔了十几级台阶,徐凌慢慢站起身,眼里神情复杂,像是确认了很久才相信眼前的人是季正冬。
“小凌,你怎麽会……在这里?”季正冬这一惊非同小可,下意识地,他的目光移到徐凌的右手上,那手没戴手套,此刻正用力握著楼梯扶手。
这个场景下看到徐凌,季正冬有种被硬生生拉回前世的感觉,或者是从前世拉回现实,总之,令他混乱。
身後,杭晨被两人的声音和楼道里的光线惊醒,他迷迷糊糊地从季正冬背上抬起头来,意识还没完全回到脑中,但却已认出了眼前的徐凌。他挣扎著从季正冬背上下来,一时有些怔忪。
狭窄的楼道里,三个人的空间顿时变得局促。
最先有所反应的竟是杭晨,其实他还有些没有适应刚醒来就看到的这个场景,心思并没来的及跟上行动,他只是很自觉地对季正冬说了句,“你们谈谈。”然後,便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再擦过徐凌,径自上了楼。
季正冬看著杭晨从身边走过,本想叫住他,却一时失语,望著那消失在拐角的背影,心里竟生出种莫名的刺痛来。
楼道里很快不见杭晨的身影,极轻的脚步声之後,安静的夜里隐隐听到开门声,然後便又陷入了沈静。
季正冬收回目光看向徐凌,几乎立即接触到徐凌涨得通红的双目。然後,他听见徐凌慢慢叫了他一声──
“哥……”
长远勿见(四十三)
徐凌的这声“哥”叫得百味杂成,听得人心里莫名绝望。
季正冬几乎马上猜到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意味著什麽,他瞪大眼睛,却见徐凌的眼中早已是水雾一片。
一瞬间,季正冬心里凉下半截。
“小凌……”
“我都知道了。”徐凌的声音有些哽咽,眼睛却始终盯著季正冬,让他连躲闪的余地都没有。
“那你还来找我干什麽。”季正冬叹息著说了声。尽管他竭力装得漠然,但一时间当日所经历的煎熬仿佛又全回到了脑中,那些痛苦的郁闷的像黑夜一样令他想冲破却无法冲破的记忆牵得他神经一阵阵刺痛。
“是因为这个对吗?因为这个你才离开我的对吗?”徐凌的声音似在竭力克制,音调不高却已经没有办法保持平稳。
“现在已经不重要了。小凌,”季正冬再次沈沈叹了口气,“都过去了,一切都是过去了。”
“没有过去!我不让它过去!”终於徐凌冲了上来,双手紧紧扯住了季正冬,整个身体都颤抖了起来,“我找了好久才找到这里,我就是要来告诉你,季正冬,哥,我们别管它!是男人,是亲兄弟,我们都别管它! 我爱你,你是不是我哥我都爱你!是兄弟又怎麽样,以前我们不知道的时候还不是一样在一起!它只是个称呼,是别人强加给我们的称呼,我从来……”徐凌说著,因为太激动,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哽咽著没法往下说,一双眼睛却牢牢盯住季正冬,执著而热烈。
季正冬忙撑住了他,怕他咳得难受,一手托住他手臂,一手忙不迭地往他後背拍了起来,心里满是无奈。
徐凌强忍著咳,突然反握住季正冬落下的手,一时间掌心温暖的热度传来,他使劲地抓紧了它,“你是在乎我的对吗?你是在乎我的。哥,我和宣政并没有什麽,我从来都没变过,从来都没有!”
听著徐凌的话,季正冬竟不知该说些什麽。眼前的人脸色苍白,整个人都瘦了一圈,而握住他的那只右手让他明显感到掌心一片粗糙,那是疤吗?上次留下的疤……他想起宣政曾对他说的话,他说徐凌的手再也不能弹钢琴,那双从前被他母亲宝贝似地供著冬天没到就戴上手套的手,现在再也不能像过去一样在琴键上跳舞般弹奏出音符了。而这一切,拜他所赐。
季正冬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忽然觉得眼前的人已经令他无法面对。徐凌仍在说著什麽,但他已经听不进去,他低著头,思维被意念强行排除在脑外。
终於徐凌停了下来,两眼透著期盼地光,似乎在等他回答什麽。
一时间,那安静让季正冬无法再继续沈默下去,终於,他只得强打起精神,刻意忽略徐凌眼中的内容,淡淡说了句,“我带你去找地方住,你得先好好休息,所有的事,等明天再说。”
出乎他意料,徐凌没有再固执,听了他的话竟似得了圣旨似的异常地配合,他点了点头,转身拎起了自己身後一个简单的背包,然後再次拉住了季正冬的手,“我听你的,哥,以後你说什麽我都听。我会好好休息,我会爱惜自己的身体,哥,我保证,为了你我不会再生病。”
徐凌说得认真,季正冬却听得一阵难受,他看了徐凌一眼,见他脸上仍是一片热烈,还带著些期待,往日里原本执拗的人此时神情里竟有了丝讨好的意味。
季正冬心里一痛,不忍再去看他。
……
这天季正冬带著徐凌去了离杭晨家不远的氨厂招待所,开了间单间让他住下。一路上,徐凌都紧跟著他,像个刚被家里大人找到的迷路的孩子似的,拉著季正冬仿佛害怕再走失。
而季正冬一路沈默,四周的道路风景他这一个多星期来已走得熟稔,但硬生生摆进一个徐凌令他忽然生出种不真实的感觉,徐凌,他似乎应该属於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是灰暗天色、泛青石库门和不算宽敞的弄堂共同构筑起来的,那个世界在某天晚上一个女人的尖叫声之後彻底坍塌。於是,现在出现的徐凌像个幽灵般,令他小心翼翼,诚惶诚恐,不能太温柔关切,那样自己前功尽弃,不能太冷淡直接,否则这男孩会受伤。
他痛恨自己总是这麽优柔,如果换了别人,会不会比他决绝一些……
季正冬一阵分神,和徐凌已经来到了招待所的房间里。简单到有些简陋的布置,七八平米的小单间里,除了单人床外就只剩一张书桌,天花板上日光灯一开,整个房间隐隐透著些寒气。
“很干净。”徐凌把背包放到了书桌上,脸上带出个满足的笑。
季正冬没说话,径自走到房间里唯一的窗户前把窗户上的铁栓拔紧了紧,再把窗帘拉了个严实,又四处检查了一遍房间,才开口道,“不知道会不会冷,晚上被子盖严实点。你今天早点休息吧……”
“你不留下来吗?”徐凌急急地插了一句。
“不了,”季正冬淡淡答到,“明天,我会来找你。”
徐凌点了点头,脸上的神情竟似茫然了起来。
季正冬见他呆呆坐著,也不说话也不动一动,不由一阵心酸。
终於,他还是没忍住走了过去。他帮著徐凌脱下了外套和毛衣,安顿他躺下,又替他盖好了被子。招待所的被子有些潮,尽管厚重,冷冰冰地摸上去却没什麽暖意。季正冬皱了皱眉,四处张望了一圈,只是空荡荡的屋子里哪里有什麽可以用来取暖的东西。於是,他只得把徐凌刚脱下来的黑色羽绒服给他压在了被子上。
最後,看徐凌被包裹得严实只露出一个头在被窝外,季正冬才算安下心来。
“好好睡个觉。”他轻声说了句。
床上的徐凌此时异常的安静,他点了点头却始终不肯闭上眼睛。那双眼睛自始至终看著季正冬,像是要把他脸上的每个细节都深深刻进脑中一样,直看得季正冬再也无法保持刻意的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