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远勿见----吉生

跟著救护车，他又把杭晨送到了临近学校的大医院，人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已经没有了什麽意识，但手却仍死死握住他的不放。那一刻，邵俊心里忽然觉得特别难过。他是东北男人，并不属於感情细腻的那种，但那个时候不知道为什麽，他突然很心疼杭晨，也原谅了他是同性恋的事实。他想，杭晨应该是很爱那个男人，爱到连命都可以不要。
但，他对杭晨越是同情，对季正冬就越是鄙视。
杭晨手术之後躺了三天才醒过来。医生说，他的脾脏受到了严重撞击，在他体内渗了好几天血，竟然都没有及时送医，最後导致大出血，再迟一点送到医院可能就救不回来了。邵俊听得青筋都爆了出来，他是学医的，知道内脏破裂的严重性，更知道正常人身体如果出现了这麽大的问题不可能一直忍著痛不说出来，他对於一直在杭晨身边的季正冬竟然从头到尾都没有察觉出离的愤怒。
就在他计划著要去狠揍季正冬一顿时，杭晨醒了过来，告诉他自己跟季正冬分手了，并且以後再也不会有瓜葛。看著病床上苍白憔悴的杭晨，邵俊心里隐隐酸涩。终於，他决定放过季正冬，尽管他知道对方的手机号码，尽管他断定杭晨受伤是他造成的。他觉得，也许这次之後，杭晨和他、和他们可以了断干净。
寒假，他把杭晨带到自己家里。那个冬天，杭晨没了亲人，没了爱情，连身体都破败不堪。邵俊是真的同情他，又同情又心疼，另外，还带著些钦佩，他没想过杭晨那样云淡风清的人竟可以爱得那麽忘生忘死。虽然他还不了解什麽样的感情值得一个人那样去投入，像他自己经历的每段恋爱都没有超过三个月的，但至少，对杭晨，他是接受的，即使他爱的对象是男人。
杭晨很守信，接下来的两年多时间，他真的再也没有找过、甚至没有提过季正冬，仿佛这个人从来没在他们的大学生活里出现过一样。而随著徐凌的死，他们也再没在T大校园里遇到任何能提醒他们这段往事的人，连之前亲历过亲吻事件的室友们也因为杭晨一惯的低调而慢慢淡忘了那不堪的一幕……好象那年冬天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场电影情节似的，剧情太伤感，以致散场後所有的人都选择沈默，於是多年後都不再有人记得曾看过那样一部电影。
当然，这是邵俊的感觉。他并不确定杭晨心里是不是真的如他外表表现出来的那麽释然，他甚至总是怀疑著，那个时候爱成那样，爱得命都不要，转眼就真的可以全忘了。
但只要杭晨不说，他也不会去提。
像现在这样，他其实想问的是，真的可以不再介意以前的那段感情，一个人安心回南昌吗？
杭晨仍像没事人似的吃著饭，时不时回忆著大一刚开学时的一些趣事，第一次在寝室聚齐，第一次一起去食堂吃饭，第一次上课，诸如此类，话虽然不多，却让邵俊也不禁怀念起那个单纯的时候，好象眨眼四年过去，人就沧桑了不少似的。
那顿饭两人吃了很久，走出饭馆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从饭馆回学校的路上，下班的人流熙熙攘攘，车水马龙。
有些嘈杂的街边，杭晨突然停住了脚步，抬头看了看邵俊，终於，有些迟疑地开了口，“我想去见他一面，临走前……”
长远勿见（五十五）
邵俊停下了脚步，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终於，还是放不下吧。
“你决定了？”他问。
杭晨咬了咬唇，像是还有些犹豫，没有开口回答。
“我希望你别去。”邵俊沈声道，“见了又怎麽样？两年来他从来没来找过你，也许早忘了你了。或者，他没忘了你，那麽你是还想和他再怎样──”
“不，不是……”杭晨打断了邵俊的话，但接下去又语塞了起来。
邵俊顺势双手按在了杭晨的肩上，马路上太过喧闹，他提高了些声音，“作为朋友，我不想你再去见他，两年前你们就不应该在一起，现在分开这麽久了，就更没有再见的必要。他生活得好或坏，都跟你无关，就像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来关心你一样。我不知道你们那时为什麽会分开，这麽长时间我也没想过要去追问你原因，因为我觉得分开了就是分开了，分开就是结束。”说完，邵俊深深地看向杭晨，像是等著他表态。
“我只是想知道他现在过得好不好。”杭晨的声音几乎轻不可闻。路中央，公交车按下的喇叭声刺耳地响起，连带著堵在後面的车辆也开始叫嚣。
邵俊叹了口气，只觉胸口忽然地充满了沮丧，他将双手从杭晨的肩上移开，脸上的表情无奈中透著失望，最後只淡淡说了句，“这事，你自己决定吧。”
邵俊说完，不等杭晨回应便兀自转过了身，闷头朝校门口走去。杭晨也慢慢跟在了他身後，两人就这麽一前一後地走著，谁都没有再开口。
平日里只有两三分锺就走完的路此时似乎变得漫长了许多，长久以来两人一直刻意回避的话题一旦提起便如沈重的巨石般横亘在他们中间，瞬间令他们生疏了起来。
终於，快到寝室门口时，邵俊才转过了身，勉强对杭晨笑了笑，努力摆出一副轻松的样子，“我刚刚是不是特别婆妈？罗里八嗦一堆……其实，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想见就见呗，别苦了自己。”
听完邵俊的话，杭晨心头一阵温热，很快，他也淡淡笑开，摇了摇头，“算了，我也只是说说。”
去见季正冬的事杭晨此後再也没有提起。
……
随著毕业典礼的结束，杭晨离校的日子也一天天逼近。各种各样的离校手续接踵而至，……杭晨整天忙碌著，盖完了离校循环章，又忙著行李托运。离别，似乎已经近在眼前。
这天，刚刚结束和系里同学的散夥饭，杭晨又被寝室的同学拉著一起去聚餐。T大的男生寝室是混寝的，大家尽管来自不同专业，但四年的相处下来，感情多少还是有点。加上六月校园广播里充满青涩忧伤的民谣一渲染，大家好像有种已然各自天涯了的感觉。
这感觉杭晨在系里的散夥饭时已经体验一次，一些平日里粗声粗气大大咧咧的男生喝了几口酒，竟一个个稀里哗啦地哭了起来。杭晨不能喝酒，但也不由红了眼眶。他们测绘专业的本就比其他专业感情要更深一些，因为平日里实验实习测量勘探都是一块处著，现在要分开了也自然比别人要伤感些。
下午的聚餐比中午的要稍微轻松些，杭晨他们楼层靠得比较近的寝室一起约了吃“告别饭”，因为接下来，陆续地会开始有人离开，想要再聚齐就不那麽容易了。室友不比同窗，但也是四年来每日必见的人，想到从此就要离开这些熟悉的面孔开始未知的新生活，每个人心里多少还是有点唏嘘。一顿饭下来，大家也都喝了不少。一屋子人趁著酒性决定来次最後的疯狂，吃完了饭又跑去市中心人民广场的KTV通宵唱歌。那个年纪那个季节，大家喝著吆喝著，刻意表演著对酒当歌，尽管人生并未几何。
杭晨和邵俊无疑算是他们当中比较特殊的。杭晨是因为不能喝酒，而邵俊是因为还有一年要留在学校，比起其他人，他更像是这场离别的旁观者。
大家唱到凌晨的时候，包厢里已经一片狼藉，有醉倒於是在沙发上呼呼大睡的，有猛抽著烟扯著嗓子对著话筒嘶吼的，还有些人打闹著挥著KTV里的手鼓卖力地制造气氛……杭晨则比较安静，盯著大屏幕上MV的字幕呆呆地不知道在想著什麽。事实上，那都是些他陌生的字句和旋律，虽然那些情情爱爱缠绵悱恻的歌曲似乎和这晚的伤感无甚关系，但大家的情绪却似乎能因为唱著这些无关的歌而得到疏解。
杭晨的思维越发的飘渺。
恍惚中，他被邵俊一记拳头轻轻招呼了一下，“发什麽呆呢，出去透口气！”说著，邵俊拉了下他的衣服，然後自己起身走出了包厢。杭晨跟了出去。
走出KTV的时候，嘈杂的音乐仿佛突然全被关进了那个奢华的空间，外面的夜色忽然安静了下来，初夏的晚风吹在脸上令呼吸一下子顺畅舒适了不少。
“里面有点吵。”邵俊开口说。
“我还以为你挺喜欢热闹的呢。”杭晨笑说。
“你当我没心没肺啊，里面一屋子悲伤的男人呢。”邵俊提高了些声音。其实，他也喝了不少，脖子到耳根的红都还没褪尽。
“是啊，就要分开了。”杭晨轻叹。
“其实，大家难过也不全是因为要彼此分开吧，更多的是有些害怕即将开始的新生活而已。”邵俊一副对什麽都看得清楚透彻的表情。
杭晨笑了笑，没有说话。
“你怕吗，要一个人回南昌，一个人生活。”邵俊忽然问到。
杭晨想了想，终於只是摇了摇头，“不知道。”
“其实我倒是真不想你离开上海，以後要见面就难了。”邵俊叹了口气。
“以後，还是会见面的。”杭晨看著脚下的路，脸上仍带著笑。
邵俊转过脸看他，夜色中，身旁的男孩低著头，路灯在他的侧脸上照出一层朦胧的光晕，想到以後两人就要从现在的距离分开千里之外，邵俊忽然地有些烦躁。
两人就这麽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著话，不知不觉中竟离KTV走出了很远。杭晨再抬头的时候，恍惚觉得他们正在走著的路有些似曾相识，他猛然地回头，才看到，他们刚才路过的一家店铺，上面赫然写著“老房子”三个字。
杭晨不由停了下来，站在原地发现再要迈步变得有些艰难。那店铺大门的装修尽管已经和从前不同，但他清楚的知道，这就是那间酒吧，很久以前季正冬第一次带他去的那间。
邵俊顺著他的目光看向暗色的木质大门，“老房子？”，他把上面的招牌念了遍，“名字挺特别的，要不要进去看看？反正今天是要狂欢的。”
杭晨咬了咬唇，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开口。昏暗的光线下，邵俊并没有注意到杭晨的表情，当他发现自己的提议杭晨并没有反对时，索性拉著杭晨走了进去。
有些事总是这样，其实一早就已经注定好，一些看似偶然的契机，只不过是早已安排好的定数。如果邵俊当时就知道这一脚踏进“老房子”所会带来的结果，那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去拉杭晨和他一起的。
长远勿见（五十六）
杭晨没有拒绝，他跟在邵俊身後，甚至可以说是带著些期盼地，走进了“老房子”。
酒吧里的布置已经和从前全不一样了，原本的木质格调全部换成了金属元素，音乐也比从前热烈了许多。杭晨的记忆中，这里本来该是个安静得像茶坊一样的地方。他在这里第一次和季正冬面对面地聊天，在这里他“接收”了喝醉的季正冬，然後架著他把他送回家，那晚，他们第一次做 爱……太多的回忆曾和这里有关，此刻忽然向他涌来，令他觉得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剧烈。
原来，过了这麽久，还是什麽都没忘。
杭晨内心的波动邵俊并不知道，他只是有些新奇，尽管他并不是迂腐到只知读书的书呆子，但像他这样的T大学生，泡吧的次数其实并不多。
他们找了吧台一角的两个空位坐了下来，尽管已经凌晨两点，但是酒吧里却似乎正是高峰期，音乐和人声都异常的鼎沸，酒吧中央，一群人在忘我地跳舞。
“早知道，应该把那一屋子的人拉到这儿来才好，比较适合他们发疯。”邵俊凑到杭晨耳边说。杭晨机械性地点了点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搜寻了起来，如果，那些人群中有那个人……
但终究，没有。
杭晨心里叹了口气，哪里会有那麽巧的事，想要遇到就真的能遇到。
“我本来还以为你会拉住我别进来呢。”邵俊点了杯啤酒，又帮杭晨要了杯橙汁，“不过，其实这种地方我也是第一次来。”邵俊捧起手上的酒杯，在灯光下研究起啤酒的颜色来。
“第一次来？那可得好好玩玩。”突然，一个陌生的声音在他们身边响了起来，杭晨抬头，惊得睁大了眼睛。走近他们的男孩，留著平头，清秀的脸上一双眼睛眼波流转，像要滴出水来似的，暧昧而妖娆。
这男孩，杭晨记得，那次他一口一个“大冬”地把烂醉的季正冬推到了他怀里。杭晨想要开口叫他，却又僵住，他并不知道这平头男孩的名字。而对方的注意力也并不在他身上，男孩径自坐到了邵俊的另一边，举起了手上的杯子很自来熟地在邵俊手边轻轻碰了碰，继续说到，“还是学生？”
邵俊稍有戒备地点了点头，眼前的男孩并没有引起他的好感，“风尘”二字是这男孩给他最直接的印象。尽管他也不知道为什麽自己会用“风尘”来形容一个男人。
“那可别让学校知道你们来这儿玩哦。”男孩却不在意邵俊的戒备，晃了晃杯中颜色漂亮的液体，脸上的笑更加的妩媚起来。
“泡酒吧而已。”邵俊故意放低了音调，想让声音听起来成熟一些。
“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这里是GAY吧。”男孩说著，伸手托住了後脑，整个身体倚靠在了吧台上，从下往上肆无忌惮地端详起邵俊来。
邵俊在听到“GAY吧”二字时，眉头骤然皱了起来。他转过头看了眼杭晨，不知为什麽，杭晨竟有些心虚地低下了头。这令邵俊更加不快，脸上的表情分明冷了下来。
“原来真的不知道，你没看见这里都是男人吗？”身边的男孩轻笑了声，不经意地啜了口酒。
邵俊并不看他，只是举起了杯子一口把里面剩下地啤酒喝了个干净。杭晨有些局促，他并不知道“老房子”已经变成了GAY吧，但是，当平头男孩说出这个词来时，他竟有种秘密被人识破的难堪，在邵俊面前，关於自己的性向，他总是歉疚著的。
“我们……”杭晨的“走吧”二字还没说出口，邵俊已经猛地拉他站起了身，可也就在这时，平头男孩忽然举起了酒杯像是想要和邵俊碰杯，被邵俊骤然站起的身体一碰，杯里的酒如数泼在了邵俊身上。
“啊，抱歉！”平头男孩惊呼了一身，下意识地伸手朝邵俊身上摸去，想要帮他擦拭干净。邵俊却条件反射般躲开，把那男孩推得退了几步。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狼狈不堪的衬衫，勉强压住心头升得莫名其妙的怒气，对杭晨说了句，“我去洗手间，你等我一下。”
嘈杂的酒吧里，并没有人注意到这里发生的“事故”，大家仍是各自欢乐，只剩下杭晨和兴味索然的平头男孩。
那男孩倒是很会自我调试，对杭晨轻叹了声“又浪费一杯酒”便问酒保再要了杯，若有所思地坐下喝了起来。
杭晨有些尴尬地站在一边，终於，犹豫了一会後，他也坐了下来，坐在了男孩的旁边。他有些不能确定男孩的年纪，看上去他们应该差不多大，但男孩此时的神情却忽然让他感觉到了沧桑。
“你……认识季正冬吗？”最後，杭晨还是开了口。
那男孩看向杭晨，习惯性地挑了挑眉，打量起杭晨来，“季正冬？……”他重复了一遍，目光在杭晨身上已经来回打了好几转，那样子不像是在思考季正冬这个名字，倒像是在回忆自己什麽时候见过杭晨。
“哦！想起来了，你是大冬那个小男朋友！我说怎麽这麽面熟。”忽然，那男孩拍了拍脑袋，像是完全从刚才的沧桑里跳脱了出来，那口气竟带了几分天真。
“他过得好吗？”确定了对方认识季正冬後，杭晨咬了咬唇，句子似不经意的从口中滑过，而事实上，问出这句，在他心里竟是绕了百转千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