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杭晨……我吓到你了……”
季正冬重重地喘著气,但仍是竭力让声音变得平静。
杭晨摇了摇头,这一晚,他的眼泪好像不受自己的控制,才刚刚用手背抹干,新的就又流了下来。
“我没事,你给我一点时间……我没事。”季正冬说著,硬撑著想站起来,但终究腿上没有力气,踉跄了一下又摔在了地上。
杭晨跟著一起跪了下去,身体筛糠似地抖得厉害,声音却硬是压抑著没有发出半点。
季正冬无声地拥住了杭晨,他知道他在哭。这样的一个夜里,两人都觉得前所未有的寒冷,仿佛不抱住彼此就会失去原本的温度。但,也是第一次,他们发现,似乎即使互相拥抱著,紧到把对方揉进身体里,温暖,也并没有增加多少。
那一夜,杭晨第一次感到,冬天,竟是这样漫长。
……
接下来的两天,季正冬病倒了。
一个像季正冬这样健壮的男人发起高烧来并不是件看上去很小的事情,看著床上烧得嘴唇都泛起了白皮的人,杭晨简直快急疯了。
整整两天时间,他几乎一刻不停地守在季正冬床边,什麽退烧的方法都试了个遍。送药喂水,用湿毛巾敷额头,用酒精擦身物理降温,用硬币刮穴位,他甚至想到小时候季正冬跟他说过的去艾溪湖帮他叫魂的事情。只是,他并不知道具体应该做些什麽,於是只得在季正冬的耳边不停轻声地呢喃,“小冬哥,你回来,小冬哥,快回来!”
累到说不下去的时候,杭晨的脑中会出现一些恍惚的想法,也许,是徐凌要带季正冬走,他那麽爱季正冬,爱到死也无所谓……想到这里,他几乎浑身都抖了起来,不由又再次提高了声音。
一直到第三天的早上,季正冬的烧才退了下去。
在床上躺了两天的季正冬其实一直迷迷糊糊都有些意识,他清楚地知道杭晨给他喂粥,叫他名字,帮他冷敷,但他却连一点表示什麽的力气也没有。等到烧退了,他看到床边黑著眼圈苍白著脸整个人像脱了形似的杭晨时,忽然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好像,病倒的不是自己,而是杭晨。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小气?”季正冬问正在为他退烧而长长舒了口气的杭晨。
“恩?”杭晨有些疑惑。
“才不久照顾完发烧的你,现在自己又发烧,要你照顾回来。”季正冬说著,嘴角微微扬了扬,他想,也许他笑笑,杭晨会感觉轻松些。
“小冬哥,你没事就好。”可惜,杭晨的眼眶又红了。
“我没事。”季正冬说道。然後,他把床边的杭晨拉得离自己近了些,在杭晨蓦然抬起头来时,对著他的嘴唇轻轻地吻了上去。
季正冬吻得很轻,一来他大病初愈,二来他似乎借著这个吻在对杭晨说著什麽。杭晨几乎第一时间接收到了那讯息,他连眼睛都不敢睁开。很快,有泪水从眼角流了下来。
季正冬慢慢放开了他,掀起被子有些不稳地下了床。
“杭晨,我得去送送小凌。”很久,季正冬开口说。
杭晨点了点头,他知道,这天,徐凌出殡。
长远勿见(五十二)
杭晨陪著季正冬到季家的时候,天才蒙蒙亮。冬天早晨的空气不是清新,是冷冽,仿佛昭示著一整天寒冷的开始。
季家的楼下停了几辆黑色的车子,一些人从楼道里走出来,楼道口,一串长长的爆竹就要被点燃,杭晨知道,这是要出发了。
季正冬有些茫然地走上前,他看见有不太熟识的人搬著一些纸盒上了一辆黑色的车子,还有几个人抬著徐凌的钢琴走了出来,然後,是两个人抬著一副盖了块白布的担架。
季正冬不禁咬紧了牙,两腮的青筋露了出来,身体前倾著就要走上前,却被杭晨一把拉紧了手。
“别去。”
杭晨用力拽住了季正冬,他知道那感觉太痛苦,再看一次已经不属於这个世界的人的感觉。
季正冬转头看向杭晨,慢慢闭起了眼睛,脚步不再向前。
然後,季正冬的父亲和後母被人撑扶著走了出来,两人似乎都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他们很快看到站在门口的季正冬,但脸上的表情却是麻木的,擦肩而过时他们的眼中有著刻意的无视。
“小冬你怎麽才来?要出发了,快上车吧。”身後走来的一群人,不知谁拍了拍季正冬的肩膀。
那是季家的亲戚们,并不太多,但也算到得整齐。季正冬和杭晨就这麽跟著他们上了一辆小车。爆竹声很快在车外响了起来,清冷的早晨显得异常地凄厉。车缓缓地开动,杭晨从後视镜里看到他们身後那辆黑色的面包车,刚刚担架抬进的那辆。
一路上,季正冬很沈默。偶尔车上有人叹个气,感慨徐凌只有二十岁的年纪就早早离开。这时,杭晨才知道,原来徐凌和他同年,甚至连生日也没差几天。又有人提起季正冬和徐凌小时候的感情多麽好,不是亲兄弟却比亲兄弟还要形影不离。听到这些,杭晨忍不住偷偷地去看季正冬,发现他已经低下了头,双手盖住了额头。
杭晨忽然觉得不知该怎麽形容自己的心情。有那麽一刻,他很想去握住季正冬的手,可是,在那车上,他却什麽也不能做,连介绍他自己时,他也只是说,“我是徐凌的同学。”
仿佛开了很久,车终於到达了目的地。出殡的程序并不复杂,先在殡仪馆开追悼会,所有的亲人朋友和遗体告个别,再将遗体火化,最後让骨灰入土为安。这并不算复杂的过程杭晨不久前才亲历,可这一次,似乎从下车起迈开第一步开始,他就觉得艰难,仿佛身体和心都被什麽压著,眼前的景象和声音都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似的。
去灵堂的路上经过一个很大的“坑”,圆柱形的凹槽离地面足足有五六米深,而坑下,四处是被熏得乌黑的烟灰。这时,有人把之前搬进车子的那些纸盒抬了出来,它们被扔进了坑里,接著纸盒被什麽点燃,很快熊熊地烧了起来。外层的纸迅速地变黑,扬起,杭晨才看清,那是些书籍和衣物,应该都是徐凌生前用过的东西。不由,他深深吸了口气,感觉肺里一片寒冷。
接著,徐凌的钢琴也被推了下去,琴键因为震动发出一声巨响。季正冬几乎是同时背过了身去,杭晨知道,他没办法看这些。
好在焚烧过程并没有持续太久,又是一阵爆竹声後,有人来催他们去灵堂。
灵堂的布置很简单,两道白纱下挂著一张徐凌的照片,白衬衫,背景是几棵绿树,上面开著些黄色的小花,徐凌的笑很淡,头发在阳光下浅浅发著亮光,脸有些瘦削,显得整个人像个孩子似的。不算太大的小厅里反复播放著一首安静的钢琴曲,徐凌亲手弹奏的曲子,此时听来,令在场的所有人都唏嘘不已。
然後,杭晨看到灵堂的正前方,躺在水晶棺里的徐凌。
这是他自那天晚上後第一次看到徐凌,他远远地望去都不敢细看。那人,他只觉得苍白,然後,睡著了似的,安静,没有任何生气。
杭晨觉得身体里什麽地方重重一痛。
身边,季正冬的眼睛直直地看著水晶棺里的人,眼里涨满了红色的血丝。杭晨想开口对他说些什麽,却发现自己也早已经失去了语言的能力。
台上,不知是谁在念著悼词。悼词的内容千篇一律地没有意义,大致是在称赞死者生前如何顽强地与病魔做斗争,而死神却终於还是带走了他,在那麽美丽的年龄里。
悼词结束,每个人依次排著队与遗体做最後的告别。这时,杭晨才看见,离他们不远处,宣政站在灵堂的一个角落里,向他们投来冷冷的目光,他的嘴角微微扬起,带出的笑容里有满满的嘲笑,杭晨不由别过了脸,回避著不去看他。
而季正冬,则根本就没注意到其他的人。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徐凌的身上,一步步朝前迈去的脚步越来越沈重。就在他快要走近时,被人扶著坐在一旁的徐凌的母亲突然站起身朝他们这边走来。
杭晨的心有一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能感觉身边的季正冬也僵立在了原地。
“小凌有句话让我带给你。”女人的声音很平静,除了带著浓重的鼻音外,几乎可以说是心平气和的。杭晨心里稍稍松了口气,原本他以为,季正冬会领到一记耳光,或是疯狂的咒骂。
“他让我跟你说,‘对不起’。”短短几个字,女人说得很慢,说完之後,她忽然不经意地笑了。
那笑顿时让杭晨感觉充满了寒意。
那不是善意的笑,那笑里有种报复的快感。而这报复的威力,很直接地体现在了季正冬的身上。他的整个身体都颤抖了起来,他的目光仍像被锁在了徐凌身上一样,一丝一毫都无法移开。
“对不起……”季正冬重复了一遍女人的话,而女人已经不再看他,转身让出了季正冬前行的路。
杭晨心里的寒意越来越浓。他忽然明白了那三个字的意思,这比任何咒骂或耳光更沈重的三个字,令眼前他们正慢慢接近的徐凌变得异常地残忍和可怕。
杭晨觉得有些晕眩,脚步也变得不稳起来。
而季正冬,似乎比他更糟糕,他的呼吸越来越重,走近水晶棺时,他不能自抑地摇起了头,像是随时会崩溃似的,浑身筛糠般抖了起来。
杭晨再顾不得旁人的目光,一把抱住了季正冬的手臂,几乎是押著他走完了那一路。他是真的害怕季正冬会控制不住自己,在追悼会上做出什麽出格的事来。他很清楚,季正冬的後母还有父亲那麽拼命地压抑掩饰,甚至允许季正冬来参见葬礼,只是想让季正冬和徐凌那些不伦的往事就此尘封,在亲戚们面前维持徐凌和整个家庭最後的尊严。
“小冬哥?”跟著队伍,他们退回了原来的位置,杭晨试著叫了句季正冬。
还好,季正冬转头回应了他,脸上艰难地挤出了个抱歉的笑,“没事,我坚持得住。”
杭晨也点了点头,眼里笑出了泪。那一刻,两个人真像是罪大恶极的囚犯,压抑著内心汹涌地罪恶感,沈重地接受著最严酷地刑罚。
终於,有人宣布追悼会结束。然後来了几个工作人员,他们一起把躺著徐凌的水晶棺抬到了一架推车上,一旁,有人拿著话筒宣布,“请家属们前往焚化区观礼及等候。”
就在这时,之前一直维持著冷静的徐凌的母亲突然挣脱旁人的撑扶扑到了水晶棺上,“不要!你们不要带走我的孩子!……”她反复哭喊著,阻止工作人员抬棺,凄厉地哭声让整个灵堂的人都伤感不已。
所谓生离死别,指的也就是这一刻吧。一时间,亲友们纷纷上前劝阻,女人的哭声越发悲恸起来。
“杭晨,我们走好吗?”这时,季正冬忽然拉住了杭晨,像是求救般,“陪我离开这里,我觉得我呆不下去了……”
杭晨茫然地点了点头,事实上,他也同样坚持不下去。季正冬几乎在他点头的下一秒便拉起他朝门外奔,还没来得及准备的杭晨差点一跤栽倒在地上。
混乱的灵堂里,两人就这麽跑了出去,或者说,逃了出去。
长远勿见(五十三)
到家後,两人都异常的沈默。
季正冬坐在沙发上,仰头闭著眼睛。杭晨坐在他边上,盯著面前的茶几发呆。
“那照片是他刚考上T大时,家里人陪著他去看校园,在三好坞我帮他拍的。”季正冬忽然开口,眼睛直直地看著天花板。杭晨知道,他说的是灵堂里那张徐凌的遗照。
“那首曲子,我曾经听他弹过无数遍。”季正冬皱著眉,声音里都带著叹息,“那是他初中毕业的时候,在毕业晚会上弹的曲子,他在家练了很久,特地让我帮他录了听效果……”
“小冬哥,我知道你的心情。”杭晨在一旁低声说,他想安慰季正冬,却发现一阵阵疲惫不断向他袭来。
忽然,季正冬转过身,把他拥进了怀里,他听见季正冬有些哽咽地声音在耳边响起,“对不起,杭晨,这是最後一次……我真的没有办法看著他变成灰烬,我看著他一点点的长大,长成现在的样子,我没有办法想象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要被推进那种地方……要被火烧……那该有多痛!该有多痛……”
该有多痛……杭晨无力地闭起了眼睛。一定很痛吧,他现在就能感觉到那痛,从身体的每个细胞里传来,是令人连呼吸都变得困难的痛呢。
他费力地抬起手臂,轻轻地拍了拍了季正冬的後背,尽量让声音变得温柔。“小冬哥,没事的,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你休息会儿,我去给你做点吃的。”
杭晨试著挣脱了季正冬的怀抱,像照顾孩子似的让他在沙发上躺了下来。而季正冬也非常合作,大概是大病初愈,又加上灵堂上受到的刺激,一个一米八十几的大男人此时显得脆弱又萎靡,听凭身边的男孩轻柔地指引,慢慢躺了下来,闭上了眼睛。
等到季正冬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看见茶几上放了一碗粥,旁边配了两个清单的素菜。而杭晨弓著背坐在他旁边,背影纤瘦落寂。
一瞬间,愧疚感奔涌而来。
季正冬坐了起来,探身去拉杭晨的手,待他转过身来,却发现杭晨的脸苍白得厉害。
“杭晨,你怎麽了?”他忙问。
“小冬哥,”杭晨的眼眶却一瞬间红了,“我想,我们还是就到这儿吧。”
“你说什麽?”季正冬一时抓不住杭晨那话里的意思。
而杭晨却有些缓慢地站起了身,从口袋里掏出了房门的钥匙,轻轻放在了茶几上,这时季正冬才发现,杭晨的脚边,是他刚来时带著的那个小旅行袋。
“对不起,我想我……不能继续陪你了。”杭晨的声音已经哽咽了。
“为什麽?”季正冬猛地拉住了杭晨的手,刚睡醒的大脑一阵剧痛。
“其实,你还是很爱徐凌的不是吗?”
“不,杭晨,你不要误会。我只是……太难过……”季正冬忙想解释。
“没有,这不重要,小冬哥。只是到现在,我觉得我们好像已经没资格在一起了。我这几天问我自己,如果那个时候就知道徐凌有病,会不会还是会坚持和你在一起。我发现……自己答案竟然是……还是会。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是这麽残忍的人……那个时候,徐凌来求我放了你,他跟我说他即使只能活一天,也想跟自己爱的人在一起。如果我那时就退出,结果就不会像今天这麽残忍了吧……”
“这并不怪你,不怪你!”季正冬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如果真要追究是谁害死了徐凌,他才是罪魁祸首吧,他那句该死的“同情”……
“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麽难受过,我还记得那次和你去大礼堂看徐凌的节目,他坐在那里弹钢琴,那麽光芒四射的,可今天却那样躺在那里……小冬哥,我觉得自己真的没有办法再面对你,我好像是一个龌龊的第三者……”
“杭晨,这不是你的错!”季正冬几乎是大吼了起来,接著他死死抱住了杭晨,不想再从他口中听到任何一句自责的话。他觉得心都被揪了起来,好像生生被扯成了两半,一半碎在白天徐凌躺著的冰冷水晶棺里,一半,碎在此时杭晨满眼的泪光里。
“小冬哥,对不起。这个时候离开你……可是,如果现在不离开,我怕以後更不会有勇气……”
“不要走,杭晨,不要走。”季正冬的声音软了下来,他有种快要崩溃的感觉,从宣政把他推到徐凌的面前那一刻开始,他就一直有种崩溃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