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我头世欠他的吧。
那天,我终究还是再次打开门,追了出去。
不过我很快找到了他。
他没有走远,就坐在我家的楼梯口,安静的背影像是睡著了一样。只是,我走近时,才发现,他身下,一大摊的血。
我把他送到医院的时候,他的意识还很清醒。他笑著对我说,“还好,你没有同情我……”
我想,他死前一定很痛苦。因为他的病,没有办法手术,没有办法采取任何治疗措施,除了输血,再任它流尽,再输血……他自己完全没有凝血能力,而医生说他的内脏百分之七十都在失血。
最终,他只勉强撑了两个星期。或者说,靠著机器,勉强拖了两 个星期。
这两个星期中,他偶尔会有一些意识,睁开眼睛来对我们笑笑,好像死是件值得期待的事情。他母亲濒临崩溃,仍维持最後的理智,握著他的手问,要不要叫小冬来?
他猛地摇头,笑出了眼泪。
那个时候,他已经无法说出话来了。
我不知道该怎麽形容陪在一个濒死的人身边的感觉,尤其,当这个人是你爱著的人的时候。我觉得那整整两个星期的时间都是不真实的,我每天每天地呆在医院,守在ICU外面。
我心里无时无刻不责怪著自己,如果那天我没有赶他出来,如果那天我早点开门发现他,是不是他就不会病得这麽严重。能延续到二十岁的生命奇迹,是不是也同样能延续到四十岁,六十岁……
最後一天,他的心脏骤停了两分锺,抢救过来後医生直接下了病危通知书。那对父母似乎已经接受了这个结局,麻木地听从医生的安排,走进病房开始和他“话别”。
我竟然也被他们允许了去见他最後一面。
病床上,他睁著眼睛,在看到我进去时眼中有一瞬间的亮光闪过,但很快又黯了下来。
氧气面罩下,他的呼吸轻微不可闻,一旁的心电监护器发出令人窒息的警报声,连护士们都在一旁准备上前收线,好像一切都只在等著最後一刻的到来。
就那麽突然地,我不知哪来的勇气。
我冲上去拔掉了他身上所有的仪器,病房里发出一阵混乱地惊呼,医生和护士还有他的家人几乎都压向了我,我却没了命地抱起了他。
不能就这样让他死!至少,让他见到他哥!
我知道他很想见那人,在我进来时他甚至以为我是他!
“我带你去见他!我带你去见他!”我大喊著,希望怀里轻得没有重量的人还能听见。我用身体撞开了所有的人,顾及到我身上的他,上来的人也都放轻了动作,於是我成功地冲了出去。
我把他放在了副驾驶座上,我帮他系了安全带,然後我看见他轻轻地咳了起来,有血从他的嘴巴和鼻子里溢出来,但是他却在笑,看著我笑。
“你忍著,我一定让你见到他!”
我把车开得飞快,一只手仍不忘握著他的。那手凉得让我心惊,但疯狂开著车的我却忽然没了恐惧,那一刻,我只想赢过时间而已。
“再等一会儿!就一会儿……”
我反复地说著。
那天,车停下来的时候,他已经没了呼吸。
後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做著同一个恶梦。梦里,我开著车,而他坐在我旁边,身体轻轻地向我靠了过来,他吻我的耳垂,但却有血顺著我的脖子流下来。
我听见他对我说,“别急,没用的。”
如果可以,我真的很想杀了他哥。那白痴一样的男人在他死後很长时间里守著他的尸体不肯离开。早干嘛去了!早在他躺在医院的那两个星期里,如果他能来看他一眼……
只是,故事到了这里,似乎也再没了我的戏份。
我好像只是陪我的野天鹅玩了场游戏,他说开始,我就像上好了发条。他说,结束吧,我却仍不想散场。
我想我永远也忘不了他最後的笑容。很久以後,我才明白,那并不是我当时以为的对我的嘲笑。
那是解脱的笑。
现在,他终於可以摆脱残陋的身体,无望的爱情,彻彻底底地结束和那个懦弱男人的痴缠了吧。
希望他在另一个世界自由自在。
长远勿见(五十)
杭晨在地上不知躺了多久,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还在马路中间。
头上的天空露出了一点点灰白,四周却仍安静得骇人。
冷,是唯一的感觉。
然後,第二秒,所有的记忆回笼似的冲向了他的大脑,电影画面般,热气蒸蒸的路边摊,五颜六色的玻璃珠子,刺眼的车灯光,徐凌,血,季正冬颤抖的身体,宣政疯了似的神情……所有的混乱一瞬间都回到了他的意识里。
杭晨挣扎著撑起了身体。
他有些茫然地站了起来,机械性地迈开步子朝他和季正冬的“家”走去。路灯已经灭了,他像被世界遗弃了的人一样独自走在马路中间,除了冷,还是冷。
他渐渐加快了些脚步,维持著脑中仅剩不多的神智。
到家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没带钥匙。晚上被季正冬匆忙的拉出去吃夜宵,他的大衣口袋里只有之前买菜剩的十几块钱。而季正冬,还没有回来。
楼下的高架桥渐渐车声多了起来,天空慢慢露出了曙光。
又是新的一天。
只是杭晨依旧觉得恍惚,仿佛脑中有沈甸甸的什麽压住了所有能运转的神经,他发现自己不怎麽能思考,只能机械性地动作。然後,他拽紧了口袋里剩下不多的钱,决定回学校考试。
还有最後一门测量平差。
考场和往日没有区别,班上的同学都早早坐进了教室。见到他进来,有的象征性地望过来一下,有的仍埋头苦干,在桌上抄些有的没的公式,偶尔有一两个还算友好的女生朝他笑笑,他仍是混沌,忘记该怎样反应。
然後他发现他忘记的还很多,比如,他没带笔,尺也没有,计算器也是。到考试开始,监考老师一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他,这特别的关注让他有些不适应,他只得埋下了头,低得不能再低。然後,他竟睡著了。
醒过来的时候,教室里已经没了人。他不知道时间已经是中午还是下午,或是快到傍晚。这天太阳很大,冬天里竟像是有了春天的温暖似的。
只是他隐隐觉得腹部有些痛,这痛让他感觉到冷。
慢慢走出教室,他才发现似乎赶上了别堂考试的结束。校园里都是抱著书本一脸轻松的学生,说说笑笑地结伴往寝室楼或食堂的方向走,连隐在树枝旁的广播也响了起来,放著一首不知名的流行歌曲。
“杭晨!”
有人叫他的名字。
杭晨有些错愕,茫然地转头,发现叫他的竟然是邵俊。
“你怎麽了?脸色这麽难看?我在後面跟你很久了。”邵俊追了两步,上前拉住了杭晨。
被拉住的杭晨停了停,看了眼邵俊却没说出句话来。
“杭晨?你怎麽了?”似乎是被眼前的人的神情吓到,邵俊的语气不由慢了下来。
“你可以……借我些钱吗?”半天,杭晨才开口,双眼里仍是没了神似的,看向邵俊的目光一片空洞。
“你要借多少?你借钱干嘛?你这是怎麽了!”邵俊被杭晨看得有些发起毛来,对方那半死不活的样子简直让他不爽到了极点,作为急性子的山东汉子他哪里还等得杭晨迷糊,直接把杭晨拽到了路边,一把招呼到了他肩上。
“那男的又对你干了什麽?你能不能别这麽三天两头魂不守舍的,你看看你的脸色,可以直接推去烧了!”
“借我几个硬币,我想打个电话。”结果,杭晨仍只是有气无力地说了这麽句。
邵俊狠狠皱了皱眉头,像是浑身力气的莽汉遇到块闷豆腐,撞又不是捏又不是,最终只得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机递给了杭晨,“你打!”
杭晨不再说什麽,接过那手机,慢慢按下了几个键。邵俊在一旁看著他,发现不止那手,杭晨竟连整个人都在颤抖。
电话似乎并没有拨通,杭晨咬著牙又按了几次号码,仍是盲音。
很突然地,他把手机递到了邵俊手里,在邵俊还没听清他口中的“谢谢”时,拔腿就往校门外冲去。
杭晨冲得很快,邵俊真有点没反应过来。等他拿稳杭晨甩过来的手机时,杭晨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来来往往的人堆里。手机上的通话记录栏里,三个同样的号码一个也没接通。
……
杭晨用自己所能的最快的速度,去了季正冬的父母家。
拿著邵俊的手机打季正冬的电话时,一声声“嘟──嘟──”的盲音仿佛把他所有的意识都唤了回来,那就是担心季正冬,害怕他受不了打击,怕他会出事。
这心情一刻比一刻强烈。他不得不迫使自己集中所有的精神,而不能再放任自己行尸走肉。他想,无论如何,现在最需要支持的人是季正冬,在宣政那麽残忍地把徐凌的尸体推到他面前後。
杭晨越想心里越冷,顿时整个人像上了发条的机器般,一刻也再不能停顿下来。
只是,当他凭著记忆好不容易找到季家时,铁门却死死关著。有那麽一瞬间,这景象竟让他心里生出种不切实际的希望,也许,徐凌并没有死。
也许他在医院抢救。
这渺小的希望让杭晨又一次冲了出去。他四处打听离这个小区最近的大医院,他想,徐凌应该会在那里。
只是,医院跑了两三家,哪里找的到一点线索。
杭晨从来不知道,上海的医院竟是那麽的拥挤,挂号的,收费的,候诊的,取药的……所有的人都在忙这排队,付钱,每个人脸上或麻木或惨然,充斥著病痛的空气中,哪里找的到半点他要找的人的影子。
从医院出来,他觉得有些要虚脱的感觉。
而此时,四周已经华灯初上,暮色笼罩了整个城市。医院外车水马龙,下班高峰期带来了一拨一拨行色匆匆的人流。杭晨脱力地站在人潮中,心里忽然前所未有的绝望。
“小冬哥,你在哪里……”
……
最终,杭晨拖著疲惫的身体回到了季正冬的公寓。
他没带钥匙,只能坐在门前等。腹部,隐隐地传来阵阵疼痛,他才记起自己似乎一天都没有吃过东西。十七楼的过道上,楼下高架传来的汽车声渐渐不那麽喧闹,气窗口吹过的冷风却越来越凛冽。
杭晨不由蜷起了身体,把衣服裹得更紧了些。
等他再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季正冬竟蹲在他面前。
“小冬哥!”杭晨几乎跳了起来。
“小冬哥!你回来了!”他又说了一句。
而季正冬却像是没了一点力气,晦暗的脸上胡茬已经让下巴变成了青色。他慢慢站了起来,伸手掳了掳杭晨额前饿头发,脸上想要挤出个笑。
但最终他没笑出来,唇角在就要向上扬起时僵在了那里。
“小冬哥,你回来就好了。”
杭晨咬了咬唇,握住了季正冬的手。
长远勿见(五十一)
杭晨能明显地感到季正冬已经接近体力的极限,甚至在他的撑扶下才勉强走进了房间。
看著人高马大的季正冬一下子瘫倒在沙发上,杭晨心里倒吸了口气。
“小冬哥,你吃饭了吗?”杭晨轻声问他。事实上,这时已近凌晨两点了,但杭晨直觉季正冬应该一天都没吃东西,和他自己一样。
季正冬的眼神仍有些呆滞,微微摇了摇头,仰躺在沙发里不发一声。杭晨一时抓不住他摇头的意思,只得转身走进厨房,决定帮季正冬煮些面吃。
冰箱里还剩了些他前一天买的青菜。那些菜叶被他洗好用塑料袋扎好了口放在冷藏室的抽屉里,拿出来竟然还是如刚买来时一样,绿绿葱葱,好像时间从来没过去。杭晨揉了揉有些干涩的眼睛,心里忽然闪过一丝悲凉。如果,真的可以跳过这一天。
面煮好端出来的时候,季正冬仍维持著同样的姿势靠在沙发上,眼睛睁著,眼里布满了血丝。
“小冬哥,你得吃些东西。”杭晨把面碗放在了他面前的茶几上,青菜肉丝面,清淡的面汤上打了两个连在一起的鸡蛋。
季正冬有些回过神来,却不去看那面。
很突然地,他近乎神经质般地把杭晨搂进了怀里,越搂越紧。杭晨被突入其来的拥抱惊得睁大了眼睛,但很快便顺从地任由季正冬抱著他。那紧抱著他的男人,身体竟比他还要冷。
“杭晨……杭晨……”他听见季正冬不停叫著他的名字。
杭晨不敢说话,事实上他也说不出话来。季正冬仿佛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了这个拥抱上,他的腹部不由又传来隐隐的钝痛。
“杭晨,对不起。”
很久,季正冬才放开了他,布满血丝的眼里掩饰不住的疲惫。
“对不起,昨天,丢下你一个人。”
季正冬这句说完,杭晨眼里的眼泪刷地就掉了下来。然後,他不住地摇头,哽咽著不知该说什麽。
“小凌死了,我真的没想过他会死……”季正冬的眼睛突然瞪得很大,仿佛摒著不让自己哭出来,他的声音隐隐颤抖,似乎已经是撑到了极限。
听到季正冬的话,杭晨的心不由再次沈了沈。原本他还抱有一丝希望,也许徐凌并没有死,也许後来他被抢救回来了。
“徐凌……是自杀的吗?”杭晨的声音轻得自己都快听不见。
季正冬看向他,眼里是杭晨从没见过的悲伤神情。
“医生说,他全身都在出血……他病得那麽严重还跑到南昌去找我……”
“徐凌的身体……有病吗?”杭晨的脑中忽然闪过徐凌的脸,每次见到总觉得太过耀眼太过苍白的脸,他想起最後一次见到徐凌,他那样笃定地看著他,对他说,“是我的话,即使只能活一天,也一定要跟自己爱的人在一起……”
季正冬一脸痛苦地摇起了头,手不觉地盖在了眉间,然後杭晨听到他说,“他没有凝血能力,从小到大鬼门关来去了好几次,每次他都很勇敢地挺过来了……这次……这次如果不是我……”季正冬再也说不下去,眉间的右手已经紧握成了拳头。
“没有凝血能力……”
杭晨怔怔地重复了一遍季正冬的话。他从来不知道,原来徐凌的身体是这样。和徐凌有关的画面一幕幕闪过,从最开始徐凌穿著病号服和拖鞋跑到季正冬家的门外,到季正冬抱著他满身是血的冲出楼道,然後是昨晚徐凌脸上触目惊心的血迹……杭晨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身体里,仿佛某处也正汩汩地淌出了鲜血,疼痛的感觉竟那样真实。
“他一定流了很多血,一定很痛。杭晨你知道吗,我还跟他说,我会和他在一起,是因为同情他,同情他的病……”季正冬说著,忽然从沙发上奔了起来,猛地冲进了厕所,对著马桶不可抑制地吐了起来。
杭晨紧追了过去。
厕所里,季正冬痛苦地干呕著,脸涨得通红,汗水鼻水泪水和著口中的苦胆汁一起流下,整个人狼狈得不成样子。
“小冬哥,你别这样,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一旁,杭晨不住地帮他拍著背,声音里有不能控制的急切和不安,一声声地几乎是喊了出来。
季正冬艰难地抬起头,看著眼前满脸紧张的男孩,心脏像突然被什麽狠狠绞住般,一阵无力地窒息感。他慢慢瘫坐在地上,借著实地的力量支撑住自己,然後,慢慢向杭晨伸出了手。
杭晨很快握住季正冬的手,像害怕著如果不迅速握住,那手就会消失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