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远勿见----吉生

邵俊的目光太过炽热，令杭晨一时竟不敢和他对视，他只得别过了眼，想了些话来安慰他，“其实你何必想那么多，死后的事太遥远，也由不了我们决定，那就活一天尽量让自己开心一天。一辈子只有一次，别把它浪费了就好……”
这些话邵俊此时哪里听得进去，他不再看杭晨，但仍是摇着头不断喝酒。杭晨也自觉说的话太苍白无力，慢慢住了口开始沉默。他想，也许邵俊此时需要的只是倾诉和陪伴。
“如果……你知道自己很快就会死，会、会怎么……办？”
隔了很久，邵俊才开口，语气中已经明显是醉了，下意识地，他一把抓过了杭晨的手，越抓越紧。
杭晨知道他喝醉，只能任他抓着，想了想，答到，“把自己能做想做的事都做完，尽量让身边的人不要太难过吧。”
“你真伟大……死前还想着身边的人……”邵俊边说边嗔笑，又问，“如果……你的……你的小冬哥很快就会死，你会……会怎么办?”
杭晨被这问题问得心里一惊，想了会儿，却不再像刚才那样能轻易得出答案，正不知该如何开口的当口，邵俊又凑到他面前，这一次他把手放到了杭晨的肩上，直接揽过了他，湿热的酒气直扑上杭晨的脸，“如果是我呢，我很快就会死，你会……怎么办？”
“邵俊，你醉了。”杭晨皱了眉，太暧昧的距离令他不得不拉开了邵俊的手，站起了身。“我送你回去吧，你住哪里？”
“不……我哪也不想去，杭晨……你让我再喝几杯，至少得喝个，喝个不醒人世才好！”邵俊说着，又要伸手去够桌上的酒瓶。
“你已经不醒人世了，不要再喝了。”杭晨不得不沉声道，抢着移开了桌上的酒瓶，然后不再和邵俊多说，一把架起了他的手臂，强行把他拖出了店外。
所幸，因为之前常去医院的关系，杭晨手机里存了那叫沈小莉的女护士的电话，他拨了过去，问清了邵俊现在的住址，架烂泥搬又架着邵俊打了辆车，直奔他的住处。
长远勿见（八十）
出租车里，杭晨和已经烂醉的邵俊坐在后排。
十二月的上海天气已经有些寒冷，杭晨看着车窗外裹得严实的行人在雨中各自匆匆赶路，仿佛开着空调的车里也能感到那潮湿的寒意似的。身旁，邵俊呼吸粗重，时不时说些含混不清的醉话。
也许是被邵俊传染，杭晨的心情不自觉地跟着低落起来，邵俊口中那两个原本鲜活的生命在他的脑中越来越黯淡，令他不自禁地联想到了一些死亡，小时候他爸爸的，后来他妈妈的，还有徐凌的。邵俊后来的几个问题也开始不断地在他脑中打转，如果自己很快就会死，如果小冬哥很快就会死，如果邵俊很快就会死……他不明白为何邵俊这样悲观，想像了这么许多的死亡，但不能否认地，这些假设令他害怕起来，那感觉就和小时候在艾溪湖边，听季正冬滔滔不绝地讲起那些河外星系光年世纪的遥远存在时，害怕渺小的自己在宇宙中连一粒渺小的尘埃都算不上的恐慌感觉一样，不知自己什么时候会消失，不知自己消失后的世界会怎样，然后从心底升起一股凉意。
半个小时后，车开到了邵俊住的地方，小区门口，杭晨竟远远看见沈小莉打了伞等在雨中。她看见他们，立刻便奔了过来，帮着把仍在胡言乱语的邵俊从车里扶了出来，神情中充满掩饰不住地担心，“怎么会醉成这样……”
杭晨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女孩的脸颊已经冻得通红，鬓角有些被雨水打湿，但目光却全在邵俊身上，带着点埋怨，又带着些心疼，那少女的心思一目了然，即使再迟钝的人也看得出端倪。杭晨心里默默定了定，同时忽然地，那些之前一直缠绕在他脑中的混乱问题渐渐清明了起来。
“时间不早了，你先回去吧，邵医生这里我来照顾就好。”邵俊家的门前，沈小莉停了下来对杭晨说。她的表情中带了些感激，俨然把自己当成了身边男人的家人，代他感谢旁人的相助。
杭晨笑了笑，安心地将邵俊交给了眼前的小护士。心里，那不断清晰的念头竟越来越强烈起来，强烈得几乎令他迫不及待地要迈开脚步奔跑。
“恩，那我先走了。他，就麻烦你了。”杭晨笑着对沈小莉说。
谁知不等沈小莉开口，邵俊忽然一把抓住了杭晨的手，“你不要走！你去哪里……陪我，杭晨！留下来跟我在一起！你只能跟我在一起……”
“你真是醉得不清了，”沈小莉温柔推了推邵俊，只当邵俊说的是胡话，竟有些歉意地对杭晨笑了笑。
杭晨慢慢移开了邵俊抓着他的手，几乎是用一种对着孩子说话的语气对邵俊开口道，“邵俊，我去找他，现在就去。我想通了，真的。谢谢你……这边小莉会照顾你，她是专业的，你好好听她话。”
杭晨说着，又笑着朝邵俊身边的女孩点了点头。女孩并不了解他对邵俊的话的意思，只在听到杭晨后来说“她是专业的”时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不，杭晨！你别走，不要走！”邵俊在杭晨转身后不能自抑地喊了起来，而杭晨终于没有回头。身后，他听见沈小莉的声音也同时响起，“好了，让杭晨回去吧，你都醉成这样了……”
当两人的声音再也听不到时，杭晨也走出了楼道。冬夜的风和仍在下着的小雨迎面朝他扑来，可这次，他竟不觉得冷，脚下生了风般，他开始奔跑起来，那些零零散散地句子交替在他脑中晃过——
“如果你知道自己很快会死怎么办……”
“如果你知道你的小冬哥很快会死怎么办……”
“死后的事太遥远，也由不了我们决定，那就活一天尽量让自己开心一天……”
“别把自己逼得那么苦，没有不能在一起的人，如果真的互相喜欢……”
“是我的话，即使只能活一天，也一定要跟自己爱的人在一起……”
最后那句徐凌的话在他脑中也一遍遍回响起来，这些散乱的句子反复回荡，最后竟全部重叠成了一个念头——在一起，和小冬哥在一起！黑暗的夜里，那念头仿佛破茧而出的蝴蝶，煽动着翅膀发出瑰丽的光，牵引着杭晨不断地奔跑。
他要去找他的小冬哥，在外滩那像童话般美丽的城堡对面，他的小冬哥说过，如果你想找我，我都在这里。
……
只是，当杭晨带着满身风雨站在季正冬的家门前按响门铃时，门里却并没有反应。
换了从前，杭晨可能会忽然丧气地想起某种叫“宿命”的东西，可这次他却并未因此而沮丧。那一刻他心里的意念太强烈，以致他相信任何事都阻挡不了他似的。
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嘲笑起自己忘了季正冬现在的身份，“他是明星了，哪能天天都在家里呆着。”杭晨口中喃喃自语道。然后，他掏出了手机，深吸了口气，拨下了那个早已烂记于心的号码。
几秒钟后，电话果然接通，季正冬的声音如期传来。
“杭晨？你找我？”电话里的声音掩饰不住的惊讶。
“小冬哥……你现在在哪里？”杭晨发现自己不自觉地紧张，这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和季正冬通电话，耳朵接触听筒的地方禁不住地涨热，那人那声音都令他的心无法平静。
“有事吗？我现在在海南，帮一部戏赶外景，”电话那头，季正冬的声音温柔，“有什么事找我？”
“海南……”杭晨轻轻重复了一句，脑中晃过那个此刻仍然是夏天的遥远地方。
“杭晨，找我有什么事？”季正冬又问了一遍，“你说，我可以赶回去。”
“不，不用。”杭晨忙接口，可一时却不知该如何把想说的话说出口，在季正冬面前，他觉得自己永远是笨拙的，思忖了很久，他才开口问到，“你什么时候回上海？”
“一个星期吧，杭晨，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电话那头，季正冬忽然放轻了声音。
“我……”杭晨只觉得自己心跳异常地激烈起来，他咬了咬牙，在心里想着该如何去组织语言，小冬哥，我想和你在一起，小冬哥，我们在一起吧，小冬哥，你还能接受我吗，小冬哥，我们可以像从前一样吗，……这些所有可能被用到的句子在杭晨心里兜了个遍，每句他都想说，但每句他都觉得难以说出口。
时间实在过了太久，每句话的背后都仿佛拖着一条常常的沟壑，这些沟壑，语言无法跨越。尤其是,对着电话，在远隔春夏相距万里的地方。
“我等你回来吧，有些话我想当面跟你说。”终于，杭晨开口。一个星期的时间并不长，他等了这么久，并不在乎再多等一个星期。到那时，也许他并不用再说任何话，一个眼神，或一个拥抱就够了。
“杭晨……”电话那头，季正冬似乎已经感觉到了些什么，“如果你需要，我可以马上飞回来。”
“不用，你好好拍戏，我会在上海等你回来。”杭晨说着，心里竟涌起些甜蜜的味道来，因为季正冬的话，也为他们之间的这个期约。
“好，这边结束我立刻回来。”那头，季正冬认真地说。
挂上电话，杭晨只觉得全身上下异常地轻松。他深深吸了口气，有些想哭又有些想笑，和季正冬间过往的种种不断浮现，那些长长短短的分离走马灯似的出现在眼前，终于，这是他们的最后一次，这一次的分离只有七天。他甚至已经看到七天后，他的小冬哥会像小时候一样，风尘仆仆地站在他的面前，蹭上他的背，然后搂住他说，“杭晨啊，长远勿见！”
杭晨的脸上漾起了个笑，他边想着边把手机放回了口袋，正要转身离开，口袋里的手机却又响了起来。
他以为是季正冬打来的，等不及看屏幕便揿下了接听键，只是他口中的“小冬哥”还未出口，电话那头沈小莉的哭声便传了过来——
“杭晨……邵医生现在在抢救……你可不可以过来一下，我很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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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文近期会完结,希望来看过的大人们留个爪,给我点力量吧.
长远勿见（八十一）
杭晨赶到医院时，邵俊已经脱离了危险。
那家小型社区医院的走廊里，沈小莉依然脸色煞白，杭晨陪她坐在病房门口的长椅上，安静地听她哭诉。
“……他吐完后，我安顿着他躺下，以为他应该已经不会有事了。到家后，我才发现自己的雨伞忘了拿回去，我拿了家里的备用钥匙又回了他那里……打开门，发现他不在床上，”沈小莉说着，声音不住地颤抖，“我以为他又吐了……去了卫生间……发现，发现……他竟然割了腕……”
杭晨坐在她身边，听她说到这里身体不自禁地震了震。
“那时他还有意识，看向我的眼里没有一点表情……我真的好害怕，他平时那么正常那么开心的一个人，为什么会这样？我们……我们不是刚刚才为他过完生日吗？”沈小莉说着，声音中的哽咽已经慢慢变成恸哭，“我都不敢告诉我爸妈，……他们本来也很喜欢他，希望我能和他……我也不敢叫我们医院的救护车，我想他一定不想同事们看到他这样……”
杭晨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但坐在沈小莉边上，始终没有开口。
“杭晨，”沈小莉突然抓住了他的手，“为什么？他为什么会这样？你是他的好朋友，为什么他会做这样的事？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好不好？”
杭晨被她推得身体动了动，看向她的眼中却是一片空洞。
很久，他才开口对沈小莉说，“我去他家帮他拿些衣服来，他要住院吧？”
杭晨说着，起身要走，却被沈小莉哭着死死拉住，“你告诉我，你知道的对不对？你也知道我喜欢他，可是，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杭晨茫然地看向沈小莉，手下不自觉地挣开了她。他没有说话，也没了任何力气再去安慰眼前的女人，病房房门上的小窗里，他不经意的瞥见里面躺着的邵俊，那脸色苍白闭着双眼毫无生气的人令他陌生而害怕。
就这么脑中心里一片空白地走出了医院，走回邵俊的家，杭晨仍觉得自己像是在梦中，噩梦中。直到，他来到卫生间，那地上一大滩已经凝固成一层薄薄血冻的粘稠液体，像一把利刃般刺进他的眼膜。一时间，他只觉得心不断地下沉，沉进再也看不见底的深渊。
第二天上午，邵俊醒了过来。社区医院里的医生为了他输了1000cc的血，他的脸色尽管仍然苍白，但人已经完全恢复了意识。
“我没有去找季正冬，”一睁开眼，他就看到杭晨坐在他面前，低声淡然地说，“你放心，我以后也不会去找他。”
那表情令邵俊再不忍去看，他只觉得全身像又一次被抽空了力气，别过脸，说不出一句话来。
接下来的日子，邵俊一天天慢慢恢复起来，第三天的时候，他基本上已经能下床活动。三天里，沈小莉仍时常过来送饭，只是她再没问过邵俊自杀的原因，尽管温柔依旧，但已没了往日的动容。而杭晨，几乎每天每夜地呆在医院，帮着邵俊给喂饭、洗漱，甚至上下洗手间。只是，三天来他始终沉默，与邵俊目光交会时也只是刻意地避开。
这天早上，当杭晨把刚买来的一碗粥递到邵俊面前时，邵俊终于再无法装傻下去。
“杭晨，我们谈谈。”他开口，把粥放到了一边。
杭晨闭了闭眼，没有拒绝，静静坐到了邵俊旁边，等他继续。
“对不起，”邵俊一脸歉意，有些话像有千斤重似的，丝毫不能轻易说出口，“那天我醉得太厉害，听你说要去找他……只觉得眼前的世界全都黑了。杭晨，对不起，我太自私。”
杭晨在听他说着，只是看着他。
“你一定很瞧不起我对不对？一个大男人竟做出这种事来，连沈小莉我都觉得没脸面对……”邵俊说着，自嘲地笑了笑，“不过你放心，这样的傻事我不会再做第二次。”
杭晨仍不说话，看向邵俊的眼里仿佛能把他整个人都看透似的。
邵俊忍不住地局促，避开了杭晨的注视，很久才慢慢说道，“我想回山东了。经过这次，有些事我已经想通了……杭晨，你去找季正冬吧，你那么爱他，你不是女人，没什么面子不面子的，以前的事也过去那么久，再不在一起真不是回事儿。我……真的只是喝醉酒钻了牛角尖，感觉自己快要死的那一刻，我什么都看开了。杭晨，我们还是朋友对吗？我不想你从此看不起我。”
“我没有看不起你。从来没有。”杭晨终于开口，长长叹了口气，“你好好把身体养好，不要想这么多。”
“杭晨，”邵俊眼眶有些泛红，“你知道，我不想这件这么不体面的事成为你的负担，那样，我只会更瞧不起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