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正冬不得不转过了身背对起他来,很久才开口道,“过去,我就没办法给杭晨一份完整的爱情,后来我堕落、吸毒,杭晨为了我甚至连他妈妈唯一留给他的钱都拿了出来,那爱我觉得自己根本就承受不起,一直以来他和我在一起得到的就只有伤害,所以那时我才离开……现在,我就更配不上他了,你知道这个圈子从来都不干净,我,我甚至和女人上过床!杭晨不该和我这样的人在一起。”
“哼,借口。”邵俊冷冷哼了声。四年来季正冬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他无法想像,但杭晨的日子他却历历在目,那笑起来眼里都没有快乐的人时时刻刻都令他揪心。
但终究,他也再不想纠缠,只最后丢了句话给仍背对着他的季正冬,“我只是来告诉你,杭晨一直都在等你。”
转身离开的时候,邵俊觉得也许在这段连三角都构不上的关系中,他的剧情该落幕了,该说该做的他都已完成,退出得也不算狼狈,今后的喜悲,就只留给那远在十七楼小公寓里的人,再没有他出现的必要。
……
邵俊搬走后,杭晨每天依然继续着他上班下班早出晚归的日子。离开的人的表白令他震动,但却也无法回应什么。那日他看着邵俊收拾了简单的行李离开,竟是一句挽留的话也说不出口。
慢慢地就会遗忘吧,正如他也正在学着的遗忘。
不久后,杭晨开始忙碌起来,为了迎接10年的世博会,中环线浦东段的路面维修工程上马,作为道路施工人员,杭晨开始跟着大家伙夜以继日起来。他所在的单位专门负责的是沥青路面的铺设,于是,每天他便在摊铺机和压路机轰隆的作业声中,灰头土脸地度了过来。
时间转眼初冬,这日杭晨在连着干了一个通宵后,仍坚持着在工地上呆到了傍晚。事实上,他的工作只是需要安排好沥青拌合料的用量和应对一些施工过程中的突发状况而已,可这段时间来,他总像着了魔似的苦干,仿佛一停下身体里就会长出纠缠的藤蔓把他勒住似的,有时他甚至和工地上的工人一起扛着铁铲做起捣碎路面的活来,惹得施工队的包工头跌了下巴,直当他不满意他们的进度。
眼看着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杭晨才终于在旁人的劝说下脱下了安全帽。他一手按着脖子,一手松了松肩膀,对身体上的疲惫仿佛已经有些麻木了。只是刚走到施工口没几步,便发现路边停了辆小车,车里的人正看着他,看得失了神似的。
那人是季正冬。然后,他也发现杭晨看见了他。
季正冬慢慢走下了车,在杭晨面前站定,开口时有些不自然,“回家正好路过这里,然后看到了你,看你干活干的认真,没叫你……下班了吗?”
“恩。”杭晨点了点头。
“感冒了?鼻音这么重。吃饭了没有?”季正冬问。
“吃了。”杭晨答得僵硬,但发现自己的确是鼻音很重,怕是通宵时伤了风。
“去我家坐坐吧,我就住这附近。”季正冬拍了拍杭晨的肩,竭力使自己表现得自然。晚风中带了些凉意,一阵阵向两人吹来,他想,至少不能一直呆在这风口上。
杭晨笑笑点了点头,像从前的每次一样,好像对季正冬的要求他都不习惯去拒绝。
季正冬开了辆黑色的跑车,杭晨不由想起从前他的那辆摩托车来,那时他总是贴着他的背和他一起飞驰在路上,并不会因为速度而失去安全感。
很快,车子开进了一个安静的小区,小区临外滩很近,杭晨知道这里的房子应该不便宜。
“公司给租的,还算安静。”季正冬进门打开了灯,招呼杭晨进屋。房子是复式的,很大,但也很空,几乎没什么家具,一进去感觉凉飕飕的。杭晨看了看阳台外,竟正对着外滩的万国建筑群,夜色中,景观灯已经全部打开,看着有些眩目。
“这里很漂亮。”杭晨开口说,有些拘束地坐在了沙发上。
季正冬已经从饮水机里倒了杯热茶出来递给了杭晨,“喝杯水,刚刚看你工作好像挺辛苦的吧。”说着,他也坐了下来,看向杭晨。
“没有,最近工地上大家都很忙,都是一起干的。”杭晨喝了口水,仍是显得拘谨。
“上次,我很抱歉,那样让你回去,其实那些东西……”季正冬说着,只觉得自己的口气生疏得厉害,但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回转,只得继续说了下去,“我年初才回的上海,忍不住去了以前住的那里,想看看,结果碰到了那邻居,才知道你还住在那儿。所以我跟以前的房东把那里买了下来……”
季正冬说着,去看杭晨,发现他只是低着头,又喝了口水,才再抬起了头看他,口中并没有接他刚才的话。
“你现在应该挺忙的吧?”杭晨问。
“还行,手上有几个广告,偶尔出席一下他们的商业活动,再过段时间可能会去拍部电视剧。”季正冬见杭晨并不愿意继续之前的话题,只能照实回答。
“当艺人应该不错吧,感觉拍戏很有意思。”杭晨笑着接话,似乎只有说这样的话题才让他轻松些。
“还好,你知道这个圈子也不算什么好地方,”季正冬慢慢收了笑,“我刚签经纪约的时候,做过一些自己不想做的事。”
“那没什么,什么事都该尽量看开些。”杭晨淡淡说,任季正冬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忽然,两人间传来几声“咕——咕——”声。杭晨有些尴尬地看了看自己的肚子,抱歉地笑了笑。
“还说你吃了饭。”季正冬很快站了起来,轻拍了拍杭晨的头顶,“我去给你做些吃的。”
“你会?”杭晨抬头装出不能相信的样子,毕竟从前,都是他在为季正冬做饭。
“别看不起我,这么多年我可都是自己喂饱自己的。”季正冬说着冲杭晨笑笑便走进了厨房。
看着他的背影,杭晨久久移不开视线。陌生的房间令他觉得生疏而拘束,但眼前的季正冬有那么一刻又让他觉得那样熟悉,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那时一切都很简单,他只需要单纯的仰慕着他就好。
……
季正冬把做好的粥从厨房端出来时,沙发上的杭晨已经睡着了。他的脸色有些灰败,弓着身子蜷在沙发里,一只手不自觉地垂到了沙发外,修长的手指上依稀能看到几个老茧。季正冬想起自己在工地旁看着他的近两个多钟头,他都只是埋头在做事,不知疲惫似的。
不忍去吵醒他,季正冬从房间里搬来了被子,轻轻盖在了杭晨身上。迷糊中,杭晨微微睁了睁眼,不知是梦是醒地叫了声“小冬哥”就又睡了过去。
季正冬把客厅的吊灯关了,只留下了两盏光线柔和的壁灯。他坐到一边,连呼吸声都轻轻摒了些,生怕吵到正睡着的人。橘黄的光线像在杭晨的身上镶了道光晕,令他显得安静温暖。
季正冬不自觉地伸出了手,悬着空抚了抚杭晨的脸。
长远勿见(七十九)
第二天早上杭晨醒来时,发现自己仍躺在客厅的沙发上。那沙发很大,他的整个身体都能舒展开来,身上还盖了一床被子。客厅里空荡荡的,并不见季正冬的身影。
杭晨掀了被子走了下来,阳台上射进了初升的日光,整个外滩尽收眼底,杭晨忍不住眺望了番,只觉得心也跟着打开了似的。
“醒了?肚子饿不饿?快去洗把脸来吃早饭!”客厅另一头,季正冬已经端了餐盘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昨晚看你睡得香,我就没喊你,睡沙发不会很累吧?”
“没,挺舒服的。”杭晨笑了笑,这场景让他不太习惯。
季正冬准备的早餐很丰盛,皮蛋瘦肉粥、生煎、白煮蛋,还有豆浆。杭晨在餐桌旁坐了下来,面前,季正冬已经端了碗粥在吃,见他来,忙拿起一个白煮蛋帮他敲了起来。
杭晨没说什么,不经意地看了几眼季正冬,只觉得他似乎没怎么睡好,眼眶有些发黑。他想,这一桌早餐怕也是季正冬起了个早去买的。一时,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低头跟着身边的人一起吃了起来。
饭毕,杭晨看了看时间,已经是早上八点。帮着季正冬一起收了摊子,他有些局促地故作轻松道,“好了,吃饱喝足,我该走了!”
“我送你。”季正冬说着便去拿外套。
“不用不用,我自己走过去就好,工地上灰大,车也不好开。”杭晨忙自己走到门口穿好了鞋,把季正冬挡在门里。
季正冬见他这样,也只得停了步。他从口袋里掏出了张纸片递给杭晨,“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电话,以后有什么事就打电话找我,知道吗?”季正冬对杭晨说。
杭晨把那名片上的电话号码念了遍,笑着点了点头,“恩,背下了。”
季正冬也跟着微微扬了扬嘴角。杭晨说了声“再见”,便转头走向电梯间。身后,季正冬忽然叫住了他。
“杭晨……”那声音欲言又止。
杭晨转过身,望向季正冬。
“我希望,你能过得开心些。”季正冬吸了口气,认真地对杭晨说,“如果你想找我,我都在这里。”
杭晨微微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脚下已经不自觉迈开了步子。对于这样的相处,他向往,但却畏惧,战战兢兢地觉得那并不是属于自己的幸福。电梯的门打开,又在他眼前合上,季正冬和那陌生的房间消失在他面前,有一刻他差点忍不住要去揿下右手边电梯上触手可及的开门键。
但终于还是只轻轻握了握拳。
……
接下来,杭晨的生活仍然忙碌。
除了整日整日地赶工期,他几乎再没有一丝闲暇时间,每天一回到家稍稍洗漱,便倒头就睡。纠缠了他一段时间的感冒,也终于在他的硬撑下扛了过去。偶尔他会拿出季正冬给他的名片看看,那上面的号码他已记得烂熟,只是,他从没真正拨出去过。
这天傍晚,因为下雨,工地提早收了工,杭晨也难得地提早了些回家。十七楼一到,他惊讶地发现,家门口,邵俊站在那里。
这一个多月来,邵俊都再没联系过他,而他也刻意地没去打听过邵俊的消息,他住在哪里,或是过得怎么样。杭晨想,对遗忘最好的帮助便是不去打扰,在他的心里,邵俊应该过初识时那样大大咧咧开开心心的生活,和女孩子谈恋爱,有正常的婚姻,然后生儿育女。四年来,说对邵俊的心意一点没有感觉,那是假的,但正因为一直告诉自己,邵俊和他不一样,邵俊只是他的朋友,类似催眠的反复,才让他自己也渐渐忽视起对方的真心来。
所以,当事情真实的发生,邵俊那样赤裸裸地告白后,他只能选择逃避。
或者,当无法逃避时,伪装成过去的样子,微笑,挥手,简单招呼。正如此时杭晨在做的,他喊了声“邵俊”,然后慢慢走了过去。
“有没有空陪我去喝一杯?”邵俊神情黯然,但很快又补充,“我是说我喝,你陪我聊聊。”
杭晨察觉出邵俊的低沉,因为明白他不是那种会拖泥带水纠缠不清的人,所以来找他必然是真的有些什么事。于是他点了点头,跟着邵俊下了楼,去了过去他们常去的楼下小餐馆。
两人只简单点了几个菜,邵俊便开始一杯接一杯地喝起酒来。一开始时,他并不说话,杭晨也不知道发生了些什么,只能不住地帮他夹些菜,怕他胃空着喝酒会不舒服。
然后,过了很久,邵俊才慢慢开口。
“后来季正冬没来找你吗?”问的,却是和杭晨有关的问题。
杭晨摇了摇头,但很快补充道,“遇到过一次,大家都挺忙的。”
邵俊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又给自己倒了杯酒。
“你现在住哪儿?”杭晨忍不住问道。
“沈小莉……就是我们科那个小护士,她家有套老房子空着,租给我住了,离医院还算近。”邵俊回答,眼睛又不自觉地看向了杭晨。
杭晨被他看得有些局促,微微别过脸去夹菜。
“我前两天碰到个人……”邵俊慢慢说,“那人你应该也认识。”
杭晨抬头看向邵俊,“以前的同学吗?”
“不是,老房子你还记得吗?老房子里的。”邵俊又喝了杯酒,渐渐的脸色已经有些涨红了。
杭晨一听邵俊口中的“老房子”有些尴尬起来,舔了舔嘴唇等着邵俊继续说下去。
“老房子里的小骏,前两天我在我们医院碰到他,”邵俊顿了顿说,“那时候你和季正冬回南昌戒毒,我去老房子里找他聊过几回……他告诉了我一些你和季正冬的事。”
杭晨只觉得脸颊有些发热,那个叫小骏的男孩他隐约还记得,平头,很清秀,只是眼神里有些和年纪不相宜的风尘。听邵俊说小骏曾谈起他和季正冬,杭晨不禁有些赧然,他还记得那时小骏对他的称呼是“大冬的小男朋友”。
“他生病了,病得挺重的。”邵俊摇了摇头。
“什么病?”杭晨忙问。
“……肺,肺癌,晚期,”邵俊已经喝得有些结巴,“瘦得皮包骨头了,他比我们年纪还轻呢。”
杭晨心里默默倒抽了口气,那男孩眼波流转的眼睛实在太有存在感,以致时隔这么久再想起也依然清晰夺目。
“还有……”邵俊又接着说,“小四平你记得吗?”
杭晨想了想,点了点头。小四平是血液科里的孩子,只有八岁,患的是急性淋巴白血病,专程从四平到上海来求医的,医院里的护士们喜欢对外地的孩子用他们的家乡来称呼,家乡前加个“小”字,也显得亲昵些。因为T大的总部就在四平路上,所以杭晨陪他玩时还总说他们有缘,加之那男孩聪明机灵,每次听故事时总有问不完的问题,因此杭晨对他印象深刻。
“他今天死了,”邵俊闭了闭眼,鼻中重重哼了口气,眼睛在睁开时已经通红,不知是酒劲还是伤感使然,“中午的时候突发颅内出血,我们抢救了四个多小时,也没抢救过来……”
邵俊说着,又喝了杯酒,接着突然一把扔了筷子,将双手插进了头发里,整张脸都被埋了起来,看不见表情。
杭晨也陷入极大的震惊中,然后了解了邵俊这样失魂落魄来找他的原因。邵俊是那种从小到大一帆风顺的人,身边人的死亡他从未经历,而这次,是他当医生以来第一次面对病人的离开。
杭晨不由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
邵俊露出脸来,神色中已经有了几分醉态,“人这辈子真短……真没意思,好像只是一晃神就结束了。死了以后,就什么都没了……杭晨,你觉得可怕吗?”
“可怕,尤其是亲人离开的时候。”杭晨动容地说。
“呵……”邵俊摇头苦笑,“可活着也很痛苦啊,不能快乐,不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每天上班下班,睡觉,行尸走肉似的……太没意思,太没意义了。”
“为什么要这么想,”杭晨有些惊讶于邵俊如此厌世的想法,“你上班,帮助那些有病痛的人治愈他们的疾病,这就是意义啊。”
“可他们还是一样地会死,我帮不了他们,也许哪天一个小失误还会让他们送命……”邵俊看着杭晨笑了起来,慢慢地那笑变得异常苦涩,苦涩得像要滴出泪来。很久很久,他都这么一直看着杭晨,嘴巴张着却没发出声音,仿佛有话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