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远勿见(七十四)
邵俊慌忙地抱住了杭晨,来不及去收拾之前被等待弄糟的心情,他甚至后悔刚才对杭晨说话时的语气。
他生硬地摇了摇怀里紧闭着双眼杭晨想要唤醒他,一时间四年来学过的所有专业知识全部打了水漂,此时他只觉得脑中空白一片。好在医生很快赶到,告诉他杭晨只是因为体力透支而造成的暂时性休克。然后,一直到杭晨被抬到床上躺好,护士给他吊上了生理盐水,邵俊才稍稍定下了些心。
可这一晚,杭晨的情况却比前两晚要糟糕许多。他烧到了四十度,而且开始咳嗽,意识也一直不太清醒,邵俊几次跟他搭话他都完全听不见似的,眉头皱得死紧地在床上辗转。于是邵俊哪里还有心情去考虑白天杭晨到底去了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情,眼前的人早已令他方寸大乱。他一会儿担心杭晨再这么一直烧下去会影响到大脑,一会儿又怕杭晨咳得厉害了会转成肺炎,他本来空白的脑子这时又开始疯狂地运转起来,那些从前看过的教科书上乱七八糟的案例不合时宜地涌进了他的思维,令他心神不宁起来。
就这么着,邵俊的这晚便在不时帮着杭晨敷毛巾、拍胸脯、用沾了温水的棉棒湿润嘴唇中度了过来。等到杭晨终于因为太累而沉沉睡去时,已是将近凌晨。
就在邵俊心力焦瘁地走出病房想要透口气时,走廊里迎面走来的人却令他吃了一惊。
“季正冬?……”邵俊失声叫到。
对面的人走到他面前时停了下来,并没有说话。邵俊更清楚地看清了来人的脸——轮廓深刻的脸上满是青色的胡茬,一双黯淡的眼睛里全是疲惫和绝望的神色,甚至在他面前也毫不掩饰。
“你怎么会出来的?”邵俊惊问,脑子里几乎快闪过季正冬翻墙越狱的样子。
“杭晨去找了我母亲,她托人把我保出来的。”季正冬的声音暗哑,言语间直让人觉得沉郁。
邵俊几乎立刻了解了杭晨白天去了哪里,正要开口,又听季正冬道,“他一定花了很大功夫才找到那女人,说不定为我求了很久的情才说动她去做这么件不体面的事。”
季正冬说着,嘴角惨然一笑。
这笑看在邵俊眼里却立刻变得刺眼起来,就好像杭晨那样费力地不顾自己的身体状况去做的,在他这里只是无聊事一桩似的。
邵俊恨不得一拳揍到他脸上去。但终究,他并没有挥出拳头。同样的事情,上一次他已经做过。这次,面对这个男人,他心里只剩下了不屑。
“离开上海时,杭晨跟我说,他和你一起回南昌戒毒,只是一场豪赌。现在看来,他不但没有赢,还差点赔上了自己。”邵俊说着,咬紧了牙,“我真后悔当初没制止他。”
季正冬抬眼看了看邵俊,那目光即使透过他黯淡的双眼传来,也令邵俊觉得竟有些无所循形,仿佛自己心里的那些事,眼前的男人都已经了然了一般。
好在,季正冬没有把他眼中的内容说出来,他只是轻叹了口气,说,“我去看看杭晨。”
“你以为你还有资格!”邵俊应声道,同时,拦在了病房门口,然后,他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开口,“请你,从此,离开他,离得远远的!请你!”
“我会的。”
出乎邵俊的意料,季正冬很清楚地回答道,连目光都坚定地没有避开他的循视。邵俊有些不可置信地盯住季正冬,他没想到他会回答得这样干脆。
“我会离开他,今晚就离开。只是现在,我想再看看他。”季正冬沉声说,不容拒绝,只是在告知邵俊他将要做的事情,而不是在征求他的同意。
邵俊有些被这样的气势震住,尽管他不明白,这样一个落魄至此狼狈至此的人此时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这样坚决。
季正冬没有再等待邵俊的反应,他径自绕过了邵俊,推门走进了病房。走廊里,剩下邵俊一个人,病房的门慢慢地在他身后合上,发出“咔嚓”一声轻响,不重,却令他心里没来由地一阵失落。
大约十分钟后,季正冬离开。
十个小时后,杭晨醒来。
奇迹般地,杭晨醒过来时,烧已经退了。尽管他还是脸色苍白,但整个人已经有了些病去抽丝般的轻松。看着日光中清清明明朝他微笑的杭晨,邵俊有些怔忪,一时分不清,杭晨的病这么快会好是因为昨晚的药物起了作用,还是因为他去找到了季正冬的母亲觉得事情有了着落而放下了负担,又或者是昨晚在他的床前那人的十分钟产生了什么神力。
“谢谢你。”
杭晨对邵俊说,脸上的笑意直到他看见床头枕边放着的一些东西时才渐渐隐去。
——那是几颗玻璃珠子,在窗外射进来的阳光下显得晶莹剔透,分外夺目。
杭晨慢慢握起了那些珠子,看向邵俊,他知道,那是只有季正冬会带给他的东西,在他刚认识他时,在他对他失而复得时。
“他来过吗?”杭晨开口问。
“他走了。”邵俊答。
杭晨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些,仍是看着邵俊,邵俊只觉得那眼里渐渐泛起了水雾,像是随时会落下泪来似的。
“他让我跟你说,他走了,让你忘了他。”邵俊有些艰难地开口。
“哦。”杭晨轻轻应了声。
邵俊原本以为杭晨会哭,但没想到他只是轻轻应了声,就好像他只是说了句,“他走了,他明天会来”一样。
杭晨应完,慢慢低下了头,眼睛看向手中的玻璃珠,不再说话,只是手掌慢慢收了起来,将那几粒珠子收进了掌心。
============================
To be continued...
长远勿见(七十五)
[四年后]
二○○六年,夏,上海。
“穿着七彩衣服的男人吹响了笛子,笛声悠扬动听,一时间,全镇的老鼠竟都被吸引了来,跟在他的身后走出了小镇,从此以后这小镇的鼠灾就这样平息了。
但是镇长却没有兑现诺言给彩衣男人一千个金币。于是,又过了一晚,他再次吹响了竹笛。笛声依然悠扬动听,只是这次跟着吹笛人离开的,是全镇的孩子。
据说只有三个孩子没有跟着他走,一个是镇长的小儿子,当时他正发烧生病,还有一个瞎子和一个哑巴,他们中途掉了队,哑巴不能说话,无法告诉大人们吹笛人的行踪,瞎子看不见,他只能告诉大家那吹笛人教他们唱的儿歌,那歌里唱到:
小朋友们啊,一起去流浪。
孩子们啊,随我去远方。
那里没有欺骗和烦恼,
那里有面包、菜蔬和果糖。
在那里你们不会生病,
在那里我们不可能忧伤。
谁不会跳橡皮筋?
谁不会玩捉迷藏?
……”
这是一间医院血液科的儿童活动室,房间的布置和其他的医院病房不一样,墙壁不是白色,也没有床铺,房间里铺着浅绿色的地毯,墙壁和天花板都被刷成了天蓝色,小滑梯、大积木块,还有些柔软的健身球使这里看起来完全是个儿童乐园。
房间的一角,几个穿着病服的光脑袋小孩围坐在一个男人身边听故事。那男人眉目清俊,皮肤稍稍有些黝黑,声音温柔醇厚,讲的故事也生动离奇,引得孩子们个个竖着耳朵仰脸看他,生怕遗漏了一点情节。男人对面还坐了个小护士,粉红的制服衬得皮肤吹弹可破,她和孩子们一样,也是认真地在听着男人的故事,眼里带了些少女的天真。
窗外,太阳已经快下山,微微有了些暮色,夕阳的余光照射在他们脚边,不再释放出炙人的温度,轻轻柔柔的像只是为给这画面镶上一道不真实的光晕。
门外,有人看得出了神。
“那小孩和吹笛人究竟去了哪里呢?”故事讲完,一个有些虚胖的小男孩还不放弃,继续追问。
男人的头偏了偏,脸上扬起温柔的笑,“去了没有病痛和烦恼的地方啊,也许是草原,也许是海边,或者山林里。”
“那他们还会回来吗?”又一个小女孩发问。
这一次,男人顿了顿,才慢慢答到,“会回来,当然会回来,等他们长大后就会回来,因为知道家里有爸爸妈妈在等着他们啊。”
孩子们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开始缠着男人讲下一个故事。
“杭晨——”
终于,门外的人轻唤了一声。
被孩子们包围的男人应声抬头,然后站了起来,“邵俊,你下班了啊?”
……
暮色中,杭晨和邵俊并肩走出了医院。这是邵俊研究生毕业的第一年,很幸运地,他经导师推荐拿到了这家市三级甲等医院的住院医师工作,被分在了血液科。而杭晨,那一年季正冬离开南昌后,他也回了上海,放弃了之前那份大学助教的工作,在上海找了家路桥建设公司当工程助理,也算是干了真正专业对口的活儿。
一转眼,时间已经晃过了四年。
邵俊有时对着镜子看自己,会觉得镜子里的人尽管仍然年轻,但似乎已经完全褪去了学生时的稚嫩和血气,多少有了些成熟世故的味道。也许这是每个人都必然会经历的,他想。
但这定理在杭晨身上却似乎并没起多大的作用,他还是一脸清澈,还是从前在大学里的样子,白T恤牛仔裤,剪得利落的清爽短发。唯一的改变,只是皮肤不再像过去那样白皙,这是他那份工作的缘故,时常要露天监督施工,风吹日晒。不过也许正因为那工作,杭晨才能这么多年来没怎么改变吧,日日对着钢筋水泥、柏油沥青,邵俊想。
他们现在住在一起。当然,不是同居。轻轨边十七楼的一室户公寓里,作为这个城市并不罕见的新上海人,他们合租在一起。事实上,是邵俊研究生毕业后借口房源难找,而直接从学校寝室搬进了早他几年工作的杭晨租住的小房子,杭晨住卧室,他住客厅。
这样的生活到目前为止已经维持了快一年。
邵俊有时觉得其实能这样一直生活下去也不错,每天回“家”都能看到杭晨,时常吃他做的家常菜,下班或休息时一起去小区的活动中心打打羽毛球。
当然,他们的关系只是朋友,最多挚友。
那年从南昌回上海后,邵俊就打消了向杭晨告白的念头,一来怕吓跑他,二来,也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没有希望。当看到杭晨把那几粒玻璃珠子当宝贝似地握在掌心,邵俊就已经明白杭晨是永远也不会忘了季正冬的。
现状就已经是最大的幸福,平平静静,朝朝暮暮,于是邵俊也不准备再去打破什么。
偶尔杭晨会到邵俊的医院去看看,因为他喜欢邵俊科室里的那些小孩,或者说同情,小小年纪就生了重病。然后,等到邵俊下班,他们一起回家。就像今天一样。
两人穿过熙熙攘攘的下班人流,步行着去乘轻轨。
“你还真有耐心,跟那群小毛头讲故事可以讲那么久,换了我可没那耐心。”邵俊有一搭没一搭地随口说。
“他们挺可爱的,你不觉得吗?比一般小孩聪明,也敏感,有人陪他们玩,每次都开心得撒欢似的。而且,他们总让我想起以前认识的一个人,我想那人小时候应该也是这么过来的……”杭晨说着,声音低了下去。
邵俊大概猜到是谁,于是也不再多说,忙找了个别的话题搪塞过去,“我看你得小心,我们科的小护士都快把你当偶像了,据说有不少暗恋你的。”
杭晨接了他的话,嘲笑起邵俊来,“是暗恋你吧!今天我旁边的那位小莉护士可是一直在向我打听你有没有对象……”
“你就诹吧你!”邵俊瞥瞥眼,一把推向杭晨。
杭晨被他推得在人潮拥挤的轻轨站里踉跄了几步,刚站定想还击,却被眼前的广告牌怔住。
身后,邵俊见他呆在那里,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跟着也去看那玻璃灯下的广告牌——那是个大品牌的夏装广告,一条轻轨站的墙壁全被排列有秩的同样的广告海报占满,而广告上的男模特,竟然,是季正冬。
海报上,季正冬五官深刻,神情漠然,他穿着件黑色的衬衫,束起的牛仔裤使他整个人显得线条刚毅,健壮有力,直视着镜头的眼睛深邃又陌生,看得人不禁一凛。
“杭晨……”
邵俊心里受到巨大的冲击,四年来消失的人那样清晰、让人无法视而不见的出现在眼前,他不由失声叫了句杭晨。
而杭晨却没应他。
好像时间凝固住一样,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站在广告牌前,周围的人流和嘈杂声仿佛都与他们隔绝了,前面的人看着广告牌,而后面的人看着前面的人。
====================================
to be continued...
长远勿见(七十六)
那一瞬间仿佛过去很久。
很久后,杭晨才回过头来,朝邵俊笑了笑,“他看起来,过得还不错。”
邵俊听了,心里顿时像被什么重重撞了一下,撞得生疼,为杭晨而疼。正当他开口想说些什么,杭晨却已经转过身来,“我们走吧,再晚会儿车就更挤了。”
邵俊见他这样,把口中的话又咽回了肚里。
这晚,两人回到家,都比往日沉默了些。邵俊坐在客厅里上网,而杭晨在他的房间里看书,最近,他在准备考一级建造师。
只是这晚邵俊开着网页点来点去,哪里还有一点心情,他甚至去搜索了些季正冬的信息,发现并不能找到什么,后来他沿着那服装品牌的广告找,才发现,广告里的男模特名字已经改成了“季正东”,网页里只介绍说他是某公司的签约艺人,明日之星。
他重重扣下了笔记本电脑,慢慢踱到了杭晨的房间外。门里只开了盏台灯,灯下从杭晨的背影看,他似乎仍如往常一样在看书画图。邵俊看不见他的神情,想要开口叫他,跟他聊聊,又觉得似乎多余。在这个平常的夜晚,白天的那幕似乎从来就没有发生。
终于,邵俊还是转了身,回到客厅,又看了会电视,然后睡了过去。
此后的日子,杭晨仍然对看见季正冬海报的事缄口不言,该上班还是上班,该回家还是回家,偶尔仍会去邵俊的医院看看生病的孩子们,回家路上遇到那些尚没有更换的广告牌时,刻意地视而不见。
邵俊觉得憋闷极了,而且这情绪随着后来季正冬越来越高的曝光率而让他几乎觉得不能忍受。先是地铁站的广告,后来发展到电视上的广告,九月的时候,季正冬出现在了一部热映的单元剧上,接着是一些报纸或杂志封面……到这年的秋天,那个叫“季正东”的男模特竟渐渐小有名气起来,他维持着一股特有的冷漠样子,被宣传成有着不羁过去的浪子,出现在荧幕上时演技生硬却仍是有许多小女生对他趋之若鹜。
但邵俊和杭晨的生活却并没有因那远在天边的人而被打乱。杭晨还是一如既往地平平淡淡,竭力地回避着接触任何和季正冬有关事物,他几乎很少看报纸,电视,或是上网,好像那个不时出现在他们生活中的男人,真的只是个叫“季正东”的陌生人一样。
邵俊几次想开城布公地和杭晨谈谈,但都被他那若无其事的样子给挡了回来。他不知道杭晨是真不在意,还是杭晨太在意,太在意地去不露痕迹。至于不露痕迹背后,是高兴,难过,激动或是失落,邵俊一无所知。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转眼十月。
长假的最后一天是邵俊的生日,医院里血液科的孩子和小护士们非常热心地为他准备了个生日庆祝会,当然,也叫上了杭晨。大家把庆祝会准备得很用心,那间儿童活动室被孩子们装扮得像是要过圣诞节般,斑斓的彩带挂满了一屋子。大家还专门准备了节目,有的孩子跳舞,有的孩子唱歌,甚至讲笑话,杭晨和几个小孩也一起给他唱了首歌,“e-i-e-i-o”,唱得邵俊啼笑皆非,看向杭晨的眼中满是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