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杭晨都没有开口说话,久到邵俊觉得两人之间安静得几乎令人尴尬而不得不准备再次开口时,杭晨却突然掀开了床上的毯子强撑著走下了床。
“你干嘛?”邵俊忙上前拦住他。
“我想出院。”
“你疯了,你才刚醒过来!”
“邵俊,”杭晨抬起头来,认真地看向邵俊,“你是我的朋友对吗?这麽多年来,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听到杭晨这麽说,邵俊心里只觉得重重一沈,说不出的沮丧和失落顿时充斥了他的整个大脑,他回视著杭晨,只能等著他继续往下说。
“小冬哥,他并不像你想的那麽不堪,你不知道这段时间,他有多辛苦。至於我在做什麽,我自己很清楚。我心里的事,也没有几个人知道,即使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了解,甚至那是被人不齿的。但是,我想你能理解,我和小冬哥怎麽样,你是从头到尾看过来的,我对他什麽感情你不会不知道,为他做什麽,我都心甘情愿。如果这些,你都不能理解,那这个世界上,我也找不到第二个人说了。”杭晨说著,竟自嘲地笑了笑,但看向邵俊的眼却全是坚定。
邵俊几乎不敢看他的脸,他只觉得自己像是被判了死刑的人,在杭晨的话结束後,他那自以为是的、才刚刚自知的暗恋便被判了死刑。之前所有的期待,飞机上、宾馆里所有自以为是的等待的甜蜜都被这诚恳却残酷的“好友宣言”宣告为一场笑话。杭晨对季正冬的感情,他又怎麽会不知道呢,愿意为他哭为他笑为他忍受旁人冷眼,甚至不惜牺牲性命的感情,除了爱还会是什麽呢。邵俊只觉得满心苦涩,再无法为自己仅存的那点幻想自欺欺人下去,好半天,他才对著杭晨勉强问出一句,“所以呢?”
“我不想再在这里呆下去,我要去接他回家。”
“你伤还没好呢!头上顶著刚缝的针你就出院,你还想不想好好活著了?我是你朋友也不能看著你这麽作践自己!”邵俊无奈地拉住了杭晨,即使退到朋友的位置,也还是无法纵容杭晨的不管不顾。
“他在警察那里,如果我不去解释清楚,他们有可能真的会把他当犯人关起来,他现在还没完全恢复,我不能留他一个人在那里受苦,邵俊,我真的很急!”杭晨用尽了力气,却还是掰不开邵俊拉住他的手,语气中不禁乞求了起来。
邵俊只觉得心里前所未有的酸涩,他死死看著杭晨,拉住他手臂的手不自觉加重了力道,可以的话,他几乎想把那手臂捏碎,如果那样可以改变眼前的人脑子里哪怕是一点点的想法。又或者,有那麽一刻,他想狠狠甩开那手臂,然後头也不回地大踏步走开,走得远远的,再不淌这片眼不见心不烦的浑水。
然而终究,他只听见自己放弃般地一声低语,“我陪你去。”
杭晨脸上迅速出现了他最无法忍受的感激的表情,於是不等杭晨开口,他再度冷冷说了句,“不过,跟警察说清楚了,你得继续回医院呆著。”
这一次,杭晨终於不再固执,苍白著一张脸冲邵俊笑著点了点头,眼里仍是感激。
邵俊颓然地放开手,跟在他身後走出了病房。
长远勿见(七十二)
“所以你是说,他喝酒喝醉了,不留神把你撞墙上了你才受的伤?”
氨厂派出所里,穿着警察制服的四十来岁中年男子挑着眉问向杭晨。杭晨苍白着脸坐在他桌前,轻轻点了点头。一旁,邵俊双手插口袋地坐在杭晨身后,看不见他的表情。
“大清早地就喝酒?”那警察半皱起眉头。
杭晨没开口,仍只是点了点头。
“你最好照实说,这样才是帮他。他在我们这边留的口供可不是喝酒。”警察正色道,声音也跟着严厉起来。
杭晨不由有些紧张,身体往前凑了些,急切地说,“师傅,我已经没事了,真的只是意外而已。难道你们要这样一直关着他吗?”
“那得看情况,至少要把事情讲清楚,不然我们怎么结案?”警察向后仰了仰,索性把双臂叉在了胸前,“说吧,是吸毒吗?吸懵了,自己做什么了都不知道……”
“不!不是!”杭晨忙摇起了头,顿了顿,终于开口,“是戒毒,但是,他基本上已经没事了,这次真的只是个意外。”
“戒毒?荒谬!你们就自己在家戒!?就他一个还是你们两都戒?”警察说着,手习惯性地拍在了桌子上。
杭晨身体不禁朝后退了些,对方的问话让他微微低了头,他紧咬着下唇,一时不知该怎么开口。
那警察又再次打量了他一番,见他白净俊秀顶多是个大学生的模样,头上因为受伤包着纱布但人却很是礼貌斯文,心下对他稍稍有了些好感,不再把他看成那些日常出入这办公室的人,语气轻缓了几分。
“你知道戒毒是要去专门的戒毒所的吗?你这样有多危险?不管是对你还是对他,万一弄得不好,要出人命的知道吗?他是你什么人?”
“……朋友。”杭晨说得有些迟疑,但终于还是这么回答了对方。一旁一直没开口的邵俊听到这儿心里苦涩地笑了笑。
“你们关系可真够铁的!”那警察倒也没在意,只当是年轻人间的义气,轻哼了声又继续问道,“戒多久了?”
“两个多月了,”杭晨照实答,很快又补充说,“师傅,他真的已经没事了,这次只是意外,他已经一个多星期没再犯过毒瘾了,请你让我带他回去吧!”
老警察轻叹了口气,“哪有这么容易,他恐怕还得在这里呆一阵子。”
“为什么?”杭晨有些震惊,原本他以为,只要说清楚,并告诉警察自己身体并没什么大碍就可以了。可是,此时警察脸上的表情却显得异常的复杂。
“为什么?你这头上的伤,都够得上刑事立案了你懂吗?”警察摇了摇头。
“可我的伤很轻,虽然我不是学法律的,但我也知道这种程度的伤,如果我不告他,公诉机关是不会主动起诉的,这并不是什么大事。”杭晨有些激动,邵俊看到他桌子下的手都颤抖起来。
“你这伤是不算什么大事,但现在跟毒沾边了,这事儿能算小吗?他到底是戒毒还是吸毒现在还没鉴定清楚呢,再说,他吸过毒是肯定的了,这毒源打哪来,他是不是毒贩,这些不搞清楚,能这么轻易地放他出去?不要说他,连你也要定期向我们汇报行踪,这事儿大不大,还真说不准。”那警察又习惯性拍了拍桌子,看向杭晨的眼越发地锐利起来。
听他说完,杭晨只觉得有盆冰水兜头就那么朝他浇了下来,在这么炎热的中午,他除了冷还是冷。他呼吸有些急促,却竭力地想让自己镇定下来,头上的伤口适时传来一阵阵绞痛,他无力地将双手撑向椅背以支撑身体。
邵俊知道他心里害怕,又担心他身体会吃不消,于是向前倾了倾身体,一手握住了杭晨的肩膀,正要开口问那警察接下来他们能做什么,杭晨却已经猛地站起了身。
“那我可不可以先见见他?”杭晨的声音激动。
“不行,他现在正拘留,行政拘留,你们只是朋友关系,不能会见,除非是他的近亲属。而且,根据他涉毒的程度,我们可能还会采取进一步的刑事措施……”
“不,不不,为什么会这么严重?”杭晨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急得身体都跟着颤抖了起来,身旁邵俊不由加大了力道扶住他。
那警察见眼前的男孩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怕他出什么状况,也只得住了口,拿起一直在做的笔录,示意杭晨先签个字。
“你也先别急,这事总得一步步来,也有可能他只是吸过毒,那么我们根据他的程度,在十天的行政拘留后再决定要不要送他去戒毒所强制戒毒。你呢,先回去养好伤吧,或者可以跟他家人联系联系。有消息的话,我们会再通知你。”警察说着,递了支黑色的水笔给杭晨。
杭晨的眉头皱得越发地紧,在邵俊的提醒下才接过了笔,歪歪斜斜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等到他抬起头来还想再说什么时,那警察已经拿起了笔录本不再看他,径自走出了房间。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杭晨呆了几秒,才近乎崩溃地瘫坐在椅子上,神色凝重而绝望。
“杭晨,先别急,也许他只是吓吓你……”邵俊只觉得一阵烦躁,他不由凑过去握紧了杭晨的手,才发现这样热的天,杭晨从手心到手指竟都是一片冰凉。
杭晨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慢慢看向邵俊,无助地开口,“邵俊,我该怎么办?”
邵俊把那手握得更紧了些,事实上,听完警察的话,他也觉得事态严重,只是现在除了安慰杭晨他也想不出别的什么实质性的建议。
“跟我回医院,先把头上的伤养好,我们再慢慢想办法。你这样自己先倒下了,哪里还有力气去救他?”邵俊说完,便去扶起杭晨。派出所这种地方他是第一次进,他从不知道这里竟是这样阴冷,现在他只想带着杭晨快些离开这地方。
听了他的话,杭晨没有再说什么,非常合作地任他扶了起来,被他牵着走出了房间。
一路上,杭晨的脚步有些踉跄,像是随时会跌倒似的,邵俊总忍不住回头去看他,只是杭晨的脸越来越低了下去,几乎看不到他的表情。
邵俊心下叹了口气,心里闷得像这个被烈日烘烤着的午后世界一样,没有一丝能让人觉得舒适的微风。
长远勿见(七十三)
杭晨在这天晚上发起了高烧。医生说他是伤口感染引起了炎症,所以才发的烧,但邵俊知道杭晨是因为急的。
晚上邵俊又在杭晨病房里守了一夜,尽管知道这是在医院,即使病人夜里有什么突发状况,有护士在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可对邵俊来说,他一看到杭晨烧得几乎干裂的嘴唇就再也挪不开离去的脚步。好像已经没有时间去顾及自己的失落,邵俊想,即使只是作为朋友,在这个时候也不该离开杭晨吧。
天蒙蒙亮时,趴在床边睡着的邵俊被杭晨的动静惊醒了。他忙抬起头来去探视杭晨,才发现床上的人正有些艰难地想撑起身体。
“要什么?我帮你。”邵俊强打起精神,边揉了揉有些干涩的眼睛,边帮着扶起了杭晨。
“我想喝水……”杭晨的两颊仍潮红着,声音嘶哑,邵俊知道他还没有退烧。
把水递给了杭晨,看着他慢慢喝下,邵俊心里只觉得异常地难受,一夜间,他觉得杭晨烧得又瘦了一圈似的,原本就不算结实的身体显得更加羸弱了起来。
“你一直在这里吗?”杭晨喝完水,怔怔地看了看邵俊。因为发烧,杭晨的一双眼睛迷迷蒙蒙的,再加上两颊不正常的红晕,晨光中竟看得邵俊晃了神,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回答。
“啊……本来昨晚是想回宾馆的,后来不知不觉就睡着了。”邵俊支吾着,不想给杭晨太大负担,或者说怕被他察觉什么。
杭晨听着点了点头,脸上努力挤出了一个淡淡的笑,“你快回去休息休息吧,好好睡一觉……这两天都呆在医院里,你本来是来南昌玩的,我还说要当你的导游……”杭晨说着,表情不禁苦涩起来,眉宇间已经满是愧疚。
邵俊听得有些站不住,又不能直说我本来就是来看你过得好不好的,又不想再提到关于季正冬的那些烦心事,此时他在杭晨这个朝夕相处了四年的人面前竟有些无所适从了起来。最终,他只得装作闻了闻自己的衣服,大大咧咧地说道,“呵,你一定是闻到我这两天没洗澡的臭汗味了吧,快赶上我们对面寝室的戴刺头了,我看我是得去洗个澡才行。”
“恩,你去吧,我现在感觉比昨晚好多了,再睡会烧应该就退了。”杭晨伸出手推了他一把,但很快又像想起了什么来似的,拉住了他。
邵俊只见他从口袋里掏出串钥匙递到了自己面前,“你等一下,这是我家的钥匙,你等会儿有空帮我回去拿点东西吧,卧室衣橱的小抽屉里,有些钱,你帮我交下住院费。”
邵俊被动接过钥匙,正有些生气地想发作,但就在话出口的一瞬间硬是强压了下来。也许,这样杭晨心里的压力会小些,他想。
于是,他一把把那钥匙揣进了兜里,打趣似地说道,“你倒是有钱啊,这还没正式上班呢,就看不起我这个还在读书的了。”
杭晨像是很累了似的,边躺下边对他说了句,“其实是以前的奖学金……”
邵俊见他这样,也不想再吵着他休息,终究只是故意大叹道,“那你歇着,另外别心疼钱啊,哥拿点给自己买补品去!”
杭晨已经闭上了眼睛,脸上像是默许似地回了他个笑。邵俊见他闭了眼,也收起了满脸的戏谑,眉宇间又恢复了凝重,朝那病床上的人又看了几眼才离开。
……
邵俊用最快的速度回宾馆洗了个澡,把自己收拾妥当,回到医院时已经上午十点多。他没有去杭晨的家,一来他根本没想过要杭晨的钱,二来,他也不愿意去那个杭晨和季正冬一起单独住了两个多月的地方。
可是当他回到医院病房时,看到的却是一张空着的床,床上的毯子掀着,而杭晨却不见了踪影。问了同病房的人才知道,杭晨在他走后没多久就跑了出去。
邵俊只觉得满脑子嗡嗡响着,原本就因为没休息好而隐隐作痛的头此时更是变本加厉地胀痛起来。
“杭晨,你还嫌我不够烦吗!”他在心里暗骂了一句,脚下却终究还是不听使唤地奔出了病房。
邵俊把能找的地方都去找了个遍,而事实上,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南昌,他能想到的地方也无非只有两个,派出所和杭晨的家。当派出所的民警告诉他杭晨根本没来过这里时,他又马不停蹄地奔去了杭晨家,但直到用钥匙打开门时他才意识到,杭晨根本就连钥匙也给了自己,又怎么会回来。邵俊有些焦心地开始一遍又一遍拨打杭晨的电话,电话那头的回复一直是已关机。他真不知道杭晨是根本就一点也不在乎他会担心,还是那因为季正冬而急疯了的人已经没有余力再去顾及其它。
就当邵俊烦躁地在那陌生又仿佛带着杭晨熟悉气息的房间里来回踱步时,他才发现,杭晨的手机掉在沙发旁的地板上。他走过去捡了起来,那手机是他送给杭晨的,依然像两个月前他刚买来时一样簇新,只是手机的背面因为摔落到地上而磕去了一点颜色,而手机里的电早已经耗尽。
邵俊颓然地倒在沙发上,无力地环顾了这本来他并不愿意进入的地方。屋子不大,收拾得很整洁,但茶几靠沙发的一角却狼藉不堪,上面的东西,水杯、书、纸巾盒全摔在了地上,茶几也有明显的移位,一旁雪白的墙壁上浅浅映着一小块已经变成暗红的血迹——邵俊心里不由一紧,他知道,那是两天前杭晨撞到墙上时留下来的。
邵俊不自觉地将手往茶几上重重一锤,骨骼和木头碰撞发出沉重的一声闷响,麻木的刺痛从手侧传来,令邵俊不由皱起了眉。
终究,他还是回了医院病房,也许,他能做的只有等待而已。从开始到现在,或者以后,一直是这样。
……
杭晨在傍晚天色快要暗下来时回到了医院。
他一出现在病房门口,等得已经快麻木的邵俊便立即针刺般地跳了起来,再按奈不住脾气冲到了杭晨面前。
“你跑哪儿去了!?不知道别人会担心吗!为什么每次都这样——”邵俊几乎吼了起来。
只是,他的话还没讲完,眼前脸色灰白得发青的人便让他意识到有些不对劲,来不及等他做出反应,猛地,杭晨已经一头栽倒在了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