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未来大医生,看来你们这些会读书的,脑子真不一定就灵光。”小骏夸张地摇了摇头,“你和我不一样,懂吗?我那位他喜欢的是女人,可你的杭晨,喜欢男人。我不是不敢,我是不能。你不是不能,怕个什麽劲!”
小骏说著,眼尾淡淡扫了眼邵俊,却充满鼓动。邵俊不由怔了怔,回味起他的话来。
八月底,邵俊的暑期考研班结束了,原本充实忙碌的生活随著白天课程的空缺而陡然变得安逸了起来。没了外力的压迫,他体内疯窜的思念也愈加肆虐,想要去见杭晨的念头竟一天比一天强烈。九月初临近新学期开学的前几天,他终於没忍住,去买了一张上海飞南昌的机票。
拿到票的时候,他还在为自己找著借口──就当这两个月来什麽都没发生,作为朋友,他去南昌看杭晨也没什麽大不了的。只是去看看他,看看他胖了还是瘦了,看看那人有没有欺负他。
其实,在邵俊的心里,隐隐还燃烧著一小簇希望的火苗。他始终记得,杭晨离开上海前对他说的话,他说,“等他把毒戒了以後,我们也许都会开始自己新的生活……”
对於杭晨的那场豪赌,事实上邵俊是相信他会赢的,因为一直以来杭晨尽管外表温顺,但内心却足够倔强,他想完成的事情,不会有什麽能阻止或改变。所以,这也是当时他会那麽放任杭晨一个人把季正冬带回南昌去戒毒的原因,他相信杭晨能成功。既然最後季正冬会把毒戒了,那麽杭晨的新生活里又会不会有他邵俊的一点位置?
抱著这样的心情,邵俊登上了飞往南昌的飞机。他想他并不奢望杭晨立刻接受他,毕竟他自己接受自己感情的真相也花费了很长的时间。只是至少他可以试探一下,如小骏所说,杭晨也是GAY,他喜欢的本来就是男人。
他甚至想到很久以後的事情,比如他毕业後可以去南昌找工作,陪在杭晨身边,而至於他的父母,他早就庆幸过自己家里还有一个孝顺的大哥……就这麽胡思乱想著,一个多小时的飞行转瞬结束,脚踩在那座陌生城市的土地上时,邵俊忽然觉得自己心里的期待越来越浓烈了起来。
走出机场时已是傍晚时分,暮色渐渐在陌生的城市笼罩下来,以致邵俊还没来得及看清这城市的本来面目。尽管太阳已经下山,但空气却闷得发沈,一阵阵的热流从机场大厅外直扑而来,邵俊却不觉得太难受,他甚至感到有些亲切,这就是常被杭晨形容成火炉的他的家了。
邵俊没做什麽耽搁,一出机场便直接搭上了辆开往市区的大巴,迫不及待地拿出手机拨下了杭晨的号码。
电话很快接通,几声等待音下,邵俊只觉得嗓子都发起干来,他不知道是因为天气太热,还是他太紧张。
然後,杭晨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喂,邵俊?”
“是我。我现在在南昌了,来找你玩。”邵俊竭力平息自己的心情,想尽量显得轻松一些。
“你现在在南昌?!”杭晨的语气中透著惊喜,而他的声音也不像前一次他们通电话时那麽沙哑疲惫,似乎心情好了很多似的。
“恩,刚下的飞机!我看考研的书看的都快吐了,出来散散心。不过你们这南方的天可真是热,这都九月份了!我现在浑身臭汗,得先去找个地方冲个凉。”邵俊努力回想著作为杭晨的好哥们他应该有的语气和腔调。
“呵呵,南昌是很热的。你要来,怎麽也不先说一声,我可以去接你。”杭晨的声音清澈诚恳,带著好朋友间好久不见的亲热,听得邵俊不知该喜还是该悲。
“没事,我就是挺想你的,想来就来了呗。”邵俊故作轻松,又忍不住问了句,“你还好吧?”
“恩,小冬哥他最近好了很多,你知道吗,他已经快一个星期没犯过毒瘾了。”杭晨的声音里透著前所未有的轻松,邵俊几乎可以想象他说这话时脸上生动的表情。只是,这些并没有让邵俊感到欣慰,他甚至皱起了眉,他问的是他好不好,而杭晨却只是在回答那个人好不好。
但他终究是不忍去指责杭晨的,即使是那个人很好,对他来说也算是个好消息,现在,他只想快点见到杭晨。
“你什麽时候有空,我直接去找你!”他有些冲动地说。
“不用不用,我去找你好了,这里你不熟,氨厂离市区也挺远的。”杭晨并没有听出邵俊声音里的急切,不仅没有听出邵俊的心情而且显然会错了意。电话里他思忖了几秒,才有些迟疑地又开了口,“本来应该接你住到家里来的,可是你知道……”
“没事。我本来也没打算住你那儿。”邵俊不由自主地失落,不是因为杭晨提醒了他此时他正和季正冬同住一个屋檐下,而是杭晨并没有像他那样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自己。当然,他知道这要求太过苛刻,作为好朋友,杭晨已经足够热情。
邵俊想他可以等,如果对方是杭晨,他有足够的耐心去等他了解自己的想法和心情。
“那你找到住的地方马上告诉我,我明天直接去找你。”杭晨马上应到,声音里带著歉意。
“好。”邵俊嘴角扬起浅浅的弧度,最後一个字说得异常温柔。无论如何,明天他就可以见到杭晨了,那个两个月来几乎占据了他整个生活的人。
大巴在市中心的八一广场停了下来,邵俊也很快在附近找到了一家宾馆,洗完澡又稍微收拾了一下,时间已经到了晚上九点多。换了一身清爽的衣服,邵俊靠在床头给杭晨发了条消息,告诉他自己所在的地方和宾馆的名字。
很快,杭晨的短信回了过来,“明天上午九点,我去找你。”
邵俊把那短短一句话反复看了几遍,心里懵懵然竟生出种初恋般的甜蜜来。
正当他想回复“不见不散”过去时,手机上又显示收到一条新短信,还是杭晨的,於是他激动地继续点开,只是这次的内容让他多少有些失望,因为短信上写著,“不过,可能陪你逛不了太久,因为,他还没有完全好……”
邵俊沈沈叹了口气,但终於,他还是回复了杭晨,挺郑重地打了三个字过去。
“我等你。”
长远勿见(七十)
只是第二天,邵俊一直等到上午十点也没等来杭晨。
原本,一大早他就穿戴整齐跑到宾馆大厅里坐著,设想了无数他和杭晨见面的场景,想著自己该怎样表现得自然些。只是,时针走到了他们约定的时间,却仍不见杭晨的身影。邵俊不由有些忐忑,因为他知道杭晨从来都不是不守时的人。发了几条短信过去,对方也不见回复。他又怕是自己太心急,也许杭晨只是在路上耽搁了或记错了地址一时没找到。於是他忍著不去打电话,生怕自己表现得太过急切会让杭晨怀疑些什麽。可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离他们的约定越来越远,他开始担心起来。
终於,十点的时候,邵俊给杭晨打了电话。但是一连几次,杭晨的手机通了却没人接。听著那冗长的嘟声,邵俊心里一急,转而又拨了季正冬的电话,那号码以前是杭晨的,後来手机被还了回去,在杭晨失踪时他曾通过它找到了季正冬。只是这次,电话拨过去,对方却是关机状态。
邵俊越想越害怕,不知是大厅里冷气太强,还是自己犯了怵手脚冰凉,他只觉得外面白灿灿的太阳把所有的景物都照得惨白一片似的,心里隐隐透著种不祥的预感。有几次他都想冲出宾馆打辆车直奔氨厂,但又仍抱著一丝希望怕万一杭晨来了,会和他错过。
就这麽坐立不安地在大厅里来回踱著,他才恍然想起自己竟忘了手机里还存著杭晨家里的固定电话号码。那个电话,每次寒暑假杭晨回家,他都会拨几次,问问杭晨过得怎麽样。於是,他没有犹豫地急忙从手机里把那号码翻了出来,迫不及待地拨了过去。
这一次,电话终於被接通了。在漫长的等待音後,随著一阵杂乱的响声,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嘶哑晦暗的声音,那声音几乎是对著话筒在吼,“救命──快来救救他!”
一瞬间,邵俊只觉得心里一沈。
那是季正冬的声音,尽管沙哑,却绝望得叫人心悸。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颤抖地问出“你们在哪里”这句话的,只是在得到答案後便立刻冲出了宾馆。
……
飞驰的出租车二十分锺後到达了季正冬报出的那个地址,邵俊几乎没有费任何力气去找门牌号,因为居民楼下,一辆110警车和一辆救护车轻易占据了他的视线。
他奔了过去,看见人群中季正冬正被两个民警带著从楼道里走了出来,他的手被一根麻绳紧紧绑著交叉在身後,那整个人憔悴萎靡,竟像变了个人似的。而被警察架著走出来的他仍不住地回头往楼道里看,口中近乎歇斯底里地喊著,“你们快去救他!快去救他!”
看到这幕,邵俊只觉得头皮发麻,他奔到季正冬身前,不顾警察的阻拦,死命地抓住他摇晃了起来,“杭晨呢?你把杭晨怎麽样了?”
季正冬抬起眼来,认清邵俊的一瞬眼中闪过些诧异,但很快他便像得了救星似的,死死盯住邵俊,朝他乞求般开口,“帮我照顾杭晨,帮我照顾他!”
就在这时,楼道里几个医护人员匆忙地抬了副担架从里面跑了出来。邵俊再顾不得眼前的季正冬,转身追著担架跟了过去。当看清担架上的人时,他只觉得眼前一黑,身体差点就要栽倒。
担架上,杭晨苍白著脸双眼紧闭躺在那里,几绺头发沾著暗红的血迹颓然散落在额前,如果不是那白色T恤掩盖下的清瘦身体仍在微微起伏,邵俊几乎要以为他已经死了。
“杭晨……”邵俊失声,脑中一时无法将前一晚还在和他通电话、声音里都带著笑意的那个男孩和眼前这已经陷入昏迷的人联系起来。
担架被抬上救护车的时候,邵俊才回过神来。他克制著自己,努力用平稳的声音对医护人员说自己是伤者的朋友,请他们允许他跟著上车。对方没有拒绝,因为围观的人群中,除了几个看似知情的邻居被警察留下来做询问笔录,其他人并没有要跟著一起的意思。
很快,救护车驶离了现场,车门关上的一刻,邵俊的心便全放在了杭晨身上,再无心去理会其他。救护车里,几个医护人员忙碌地开始为杭晨听诊量血压,他们甚至为他戴上了氧气面罩,迅速处理起他头部的伤口来。
邵俊清楚地看到,杭晨的额角距离太阳穴几公分的地方,一道口子绽开足有半截手指那麽长,即使被头发遮住,也能看到仍有暗红的血密密渗出。邵俊直觉得心一阵阵揪紧,他知道如果那口子再前移几公分会是什麽後果。他不由紧握起杭晨垂在床边的手来,那手冰凉冰凉,不给他半点回应。
“撞得挺严重,不过已经很幸运了,但愿不要颅内出血。”戴著口罩的医生低低说了句。
“医生,拜托你们了!”邵俊急急插话,眼中全是焦虑。
那医生眼尾不经意地扫过邵俊紧握杭晨的手,没有理会他,只是兀自和同伴掀起杭晨的衣服检查起他身上有没有其他的伤口来。
衣服一掀开,邵俊不禁倒吸了口凉气。杭晨的胸前、腹部、肩头、手臂,深深浅浅印了许多乌青,有的颜色很深,似乎是刚撞上不久,有的已经淡到快看不清,但那苍白皮肤上泛起的隐隐青黄同样令人唏嘘不已,仿佛可以想见那伤痕形成时的疼痛一般。
“你朋友在受虐待吗?”一个年轻的护士转过头来,轻皱著眉头问向邵俊。而此时的邵俊眼中已经快冒出火来,他紧闭著嘴唇,内里牙关紧咬,握住杭晨的手更是收得用力了几分。
护士见他这样,也不再发话,继续检查起杭晨的伤势来。
救护车很快开进了医院的大门,路上并没有耗费太多时间,医院是氨厂的职工医院,一幢陈旧的两层老式楼房,外墙上长满了郁郁的爬山虎。车一停稳,医护人员便动作敏捷地把杭晨从车里推了下来,邵俊机械性地跟了过去,被其中的医生拦住。
“我们现在去帮他缝针,同时做个CT看看他脑部有没有其他问题。你去办入院手续吧,放心,他并没有生命危险。”那医生简短地交代了几句,便追著推车赶了过去。
邵俊一个人被留在了医院大厅,因为是小医院,大厅里空荡荡的并没有什麽人走动,他站在当中,心跳仍剧烈不已。推著杭晨的车和医护人员在走廊的尽头消失,急诊室的门上亮起了红灯。一时间,邵俊只觉得心头情绪混杂,理不清那是恐惧,担心,愤怒还是沮丧。
长远勿见(七十一)
杭晨在病床上一直躺到第二天中午才醒过来。
邵俊在他床前守了一夜,他自从飞到南昌後便没怎麽休息过,杭晨这一伤更是让他担足了心,於是原本身强体壮的人大夏天的竟感了冒。好在他年轻身体壮,只问医生要了些药,硬生生地把感冒给压了下去。
看到脸色依旧苍白的杭晨慢慢睁开眼睛来时,邵俊心头的石头终於落了地。他吸著鼻子,强作轻松地要开口,又怕自己的感冒传染给杭晨,於是刻意保持了一些距离。
“醒了?你可真行,睡一天了。合著我从上海大老远的跑来,不是来散心的,是特地来照顾你的。”
杭晨躺在床上,睁著迷迷蒙蒙的眼看向邵俊,像是还没回过神来,眉头轻皱著,过了几秒那眼里才有了焦距。杭晨的神志一回复,那整张脸上便全是担忧之情,正挣扎著想爬起来说什麽,立即被邵俊一手按了下来。
“你担心季正冬?”邵俊苦笑,“他正在派出所呆著呢,警察找他做笔录,上午他们也来找了你,不过你没醒,他们明天还会再来。”邵俊说著,顿了顿,收敛了脸上的笑,“说吧,你的伤是怎麽回事?”
杭晨听邵俊说完,眉心皱得更是厉害,也不知是不是头还在疼。只见他慢慢伸出手来,放到额角去碰了碰已经缠上了厚厚绷带的伤口,那里,被缝了七针。
邵俊见他那虚弱的样子,连伸出来的手都明显地能看出在颤抖,原本强压下去的怒火不禁又被引燃,他咬著牙,从鼻腔里重重哼出一句,“这就是你赌来的结果吗?输得一干二净还差点赔上性命?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他差点又害死了你……拜托你不要每次都让我看到你这半死不活的样子!”
邵俊说著不由激动起来,想到自己这两个月来没日没夜想著的人,想著自己宁愿为之放弃正常人生的人,竟然被人如此不珍视,竟然如此虚弱满身伤痕地躺在自己面前,他简直连杀人的心都要生出来。
“不是你想的那样……”杭晨见他生气,忙挣扎著坐起来,“小冬哥他真的已经很努力了,每次他毒瘾犯了,怕伤到我,都让我把他绑起来,他拼命忍著,自己直往墙上撞……你不知道,他有多痛苦。”
“他痛苦?他的痛苦都发泄在了你身上吧?你看看你身上那些伤!自己跑出来的吗?我告诉你,你头上那口子,要是再往前几公分,我就得直接帮你收尸了!”邵俊有些激动,说起话来也没了遮拦,看到杭晨到现在还在为季正冬开脱,他不知自己是愤怒还是嫉妒,心里只觉要著起火来。
“这只是意外,”杭晨抚著伤口,轻轻摇了摇头,“我想抱住他,不让他伤害自己,那个时候,他自己也没有意识,才会把我推到墙角……”
“意外?”邵俊冷笑一声,打断了杭晨的话,“你以为过失杀人就不是杀人了吗?还是,你在他季正冬面前就那麽卑微,根本不把自己当人看?!”
邵俊说完,眼睛冷冷看向杭晨,像是在逼著他做出回答。可杭晨却别过脸,慢慢低下了头,他那整个人比两个月前离开上海时消瘦了许多,加上刚刚从昏迷中醒来,单薄的身体在灰白病号服的掩衬下憔悴虚弱得不像样。於是,无论邵俊多想发作,见他这样也只得缴械投降,满腔的不忿只能转移到另一个人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