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染收回视线,微低了头瞧了仇琰一会儿,忽然笑着摇摇头,“不、不怕!有仇、仇哥哥在,染——染不怕!”
墨染全无保留的信任令仇琰心里一暖,抱着小孩儿的手更加稳妥有力。
与此同时,屋里正在忙着收拾衣物和一些散碎物品的沙玄青,忍不住边拾掇边对荀秀植说道:“秀植,小仇怎么说也才是个孩子,你这么信任他好吗?”
荀秀植笑笑,“你放心,我有数的。”
两人收拾好东西走出屋子,恰巧看到院里的仇琰仰头、闭目,接连深吸了几口气,仿佛确认什么似的睁开眼,“玄青大叔、荀二叔,请跟我来。”说完,他抱着墨染转身往屋后走去。
屋后的菜园跟房前的院子一样,都是沙玄青用细细的竹篾编成的精致篱笆圈成的,绕过菜地和一丛青碧的湘妃竹,三人一抬脚,便轻易的跨出了篱笆往山里走去。
茅屋背山而建,门前是沙玄青打猎所去树林的必经之路,屋后却是连接了引鸾山和周围几座山峦的崎岖小路,就是当地山民也未见得能从中找对出入口。
但一路走去,仇琰却显出了对山中环境惊人的熟悉度,哪里有蛇虫哪里有藤蔓哪里该注意哪里要慎行他都提前告诉了跟在他身后的青、植二人,精准的好像有一副标注明确的地图刻在他的脑海中。
沙玄青越跟着仇琰走,脸上的表情就越奇怪,好几次张嘴想说什么,都被身边的荀秀植悄悄的拦下了。
几个人安静的在仇琰的带领下安静的穿过密林,终于赶在日落前到达了一座暗藏在密林深处的岩洞外。仇琰弯腰把墨染放到地上,在岩洞周围走了个来回,确定无恙后才走到沙玄青他们跟前,“玄青大叔,你会做火把吗?”
沙玄青点头,“现在就要用?”
“这个岩洞是我以前住的地方,”仇琰淡声说道:“外面看入口很小,但里面的空间很大,咱们几个人住在里面绝对够,就是光线太暗。进洞之前,还请玄青大叔多做几支火把才好。”
沙玄青动作很俐落,折了些岩洞附近的半枯树枝简洁的处理了一下,几把火把就做好了。
仇琰上前把半掩住岩洞口的石板往旁边掀开,示意他们三个先进去,待沙玄青用火折子点亮了火把,自己才闪身进入岩洞,并反手将那块儿石板移过来,牢牢的遮住了洞口。
仇琰从沙玄青手中接过火把,带着他们仨沿着四周都是嶙峋岩壁的悠长隧道慢慢向前走着,大概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四个人才进到了岩洞深处,一个类似大厅的下陷式圆形空间。
“大厅”呈较为圆滑的巨大扇形,连接了隧道入口的一侧,有一道仅能容纳墨染进入的水渠,里面流淌的是不知来自何处的洁净水流。
在扇形两侧的弧面墙壁上,则是两个大小相当的内嵌“窝巢”,说是窝巢,是因为里面最下层铺着软厚的干草,干草上面则铺着洁白的动物皮毛。
但实际上,如果要荀秀植来说,他倒觉得更像是大家富户中使用的雕花床
——不过人家里的床是檀木梨木柳木做的,仇琰这里的,是冷硬的石头。
可这些还并不是最令荀秀植和沙玄青惊讶的。
真正让他们惊讶的,是头顶极高极远的地方,那个像井口一样的透光孔。
仇琰注意到他俩的目光,笑了笑,“那里就是引鸾山最高峰,被你们称作‘旺火台’的地方,”低下头,看着蹲在水渠边儿玩儿水的墨染,补充道:“这条水渠里的水,就是从‘旺火台’那里的活泉里引下来的。”
想起当年父亲为了让自己能安全的喝水(主要是别在无人陪伴的情况下又去黄泉潭,招惹那头臭名昭着的恶螭),特意施法挖凿出这条水渠,仇琰的喉咙蓦地梗住了。
“仇、仇哥哥,”墨染敏锐的察觉了仇琰心情的微妙变化,反身扑入他的怀里,抱着他的腰杆哼哼,“染、染陪你,仇哥哥、要、开心!”
第七章:一份余味两处思量,三人避世四种心情
四个人分成两组,分别在两个窝巢中休憩,青植在左(也就是狄疆原来住的),仇琰和墨染在右。
仇琰的想法很简单,就是让墨染这一家三口跟自己一起在岩洞中住一段日子,等禁卫军的搜捕结束风头平息,再让他们回去就好。
他可不以为,皇帝老儿会为了一个禁卫军统领的死,而没完没了的折腾老百姓。
自进入岩洞,墨染虽然表现的很平静,耳尖和尾巴上的细毛却都竖了起来。
仇琰看在眼里,并不说破。
他知道,墨染是嗅到父亲遗留在这里的气味,身体才出于本能产生了戒备跟防卫。
白虎是兽王之王,其凶悍强横的气势,足以令任何飞禽走兽臣服、退避,墨染还是只小小、小小的狐狸,会害怕狄疆残存在这里的微弱气味是正常的。
更何况,幼兽感知危险的能力,原本就比成年野兽要强。
荀秀植没有质问仇琰之前为何要对他撒谎,别说他根本毫无立场(仇琰带他们来此处避难,想必也是考虑了很久,非常的为难),就算他真的问了,仇琰也未必会回答。
有些事情,既然是秘密,就肯定有它必须被隐瞒的理由。
关于这一点,荀秀植比任何人都更加了解。
天色渐渐的暗了,岩洞里的温度下降的很快,仇琰去隧道里拾了不少以前就遗留在那里的干燥柴禾,回来交给沙玄青燃起篝火。
墨染蜷成一团窝在窝巢里,支棱着耳朵歪头,听着爹爹们跟仇哥哥说话,也等着爹爹烤干粮给他吃。
“小仇啊,”沙玄青边拨弄着柴禾助燃篝火,边问道:“今天真是谢谢你了。”
要不是仇琰带着他们进山,打死他也找不到这样的好地方藏身。
到时候,秀植和染儿非跟着他吃苦不可,唉!
仇琰极浅的一勾嘴角,“没什么。”就当是还他们的救命之恩吧。
“可你怎么会知道禁卫军进山了呢?”
乍一听到仇琰说禁卫军快到茅屋,沙玄青只顾着紧张了,一时竟没意识到这个蹊跷之处。
仇琰顿了顿,“我的耳力自幼就很好,加上曾跟老师傅学过一点儿内家功夫,所以对于常人不易察觉的变化多少都能够提早发现。”
沙玄青听了,憨厚的咧嘴一笑,“你小子可以啊,这么年轻就如此了得,再大些绝对是飞黄腾达的出色人物。”
荀秀植坐在沙玄青身边,仔细的翻烤架在火苗顶上的干粮和肉脯,并没介入他俩的谈话。
稍晚时候,四个人吃过了晚饭,又简单的洗漱了一下,便各自“回巢”,准备休息。
仇琰躺在外侧,一手枕在脑后,微侧了脸孔向上看着岩洞顶上露出的半角星空,神情淡漠的仿佛是在想些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没在想。
墨染窝在他身边,挑起只在尖端长着一撮雪白毛发的乌黑尾巴,在自己和仇琰的胳膊之间来回的扫弄着,嗓子里渐渐有呼噜声响起。
在他俩的身下,是狄疆当年亲手为仇琰铺好的白鹿皮,整整三张,都是年轻健美的雄鹿,触手便是一片细腻温润,保暖的绝对好物。
仇琰还记得,那时他们整族人刚刚在父亲的带领下,来到引鸾山,很费了一番精力和时间,才找到了这座岩洞以及它周围能够容其他白虎栖身的秘处。
正是雪覆群山的隆冬季节,尚是幼小虎仔的仇琰冻得直呜呜,连奶都不愿多喝。
喂养仇琰的雌虎没法,只得跟狄疆说了,于是狄疆便去捕杀了几头白鹿,鹿肉分给了其他白虎,鹿皮则洗净晾干带回来垫在了仇琰的窝巢里。
可实际上,当时的狄疆本不该再杀生。
若想早日飞升,他需割舍七情六欲和嗜血杀欲,还要净心净念数年方可得道
——而杀了那几头白鹿,足足浪费了他之前付出的三十年光阴。
这段回忆,是仇琰成长过程中,最珍惜和幸福的,支撑着他熬过了在这近百年的时光里他最孤单绝望的日子。
只因为,它证明了在他父亲的心里,还是有他这个儿子的。
父亲飞升后,仇琰便跟着那头雌虎去了她的洞中,三岁时告别族人独自进山。
期间,他没有回到这个属于他和父亲的“家”一次。
搁在之前,仇琰怎么也想不到,他再次回到岩洞,居然是为了带两个凡人和一只笨狐狸“避难”。
说是造化弄人,真是一点儿不为过。
隔壁窝巢里,沙玄青两夫夫已经睡熟了,隐约有鼾声传过来。
仇琰低头瞧瞧上下眼皮直打架的墨染,小声问道:“染,你怎么还不睡?”
小狐狸抖抖耳朵,抬头望着仇琰,困惑的皱紧眉睫,“染、染也不知——道,心——心里,慌张的!”说着话,伸手拉过仇琰的手摸上他肉乎乎的小胸脯,扁着嘴嘟囔,“慌张的,不、不——好受!”
心慌?
仇琰挑挑眉,轻易便听懂了墨染的意思。
这几天相处下来,仇琰发现墨染其实是个很聪明的孩子,除了说话总是迟滞、表达不清之外,他的心思甚至比他家的两个大人还要敏锐灵慧,而且他那种继承自狐狸血统中的兽性的敏锐也很惊人。
有许多时候,在事情发生前,墨染就会有所觉察,显出不安跟困惑的样子。
但像这样令小孩儿睡不着觉的心慌,却是头一次出现。
起码,是在仇琰眼前头一次。
仇琰抬手安抚的揉捏着墨染薄软温润的耳朵根儿,正想开口跟他说点儿什么,自“旺火台”的方向忽然有尖锐的鸣响落下来,音质宛若熔金碎冰,令石壁震荡,令闻者寒栗。
然而,真正能听到这鸣响的,却只有仇琰和墨染。
仇琰起身跃出窝巢,仰头去看“井口”,毫不意外的看到井边那双荧荧烁烁的碧绿光球。
他来的还真快。
“仇——仇哥哥,”墨染压低了嗓子,蹲坐在巢里,困惑的瞧着抬头看天的仇琰,“你、你在看什么?”
不知道是为什么,他总觉得,进了山之后,仇哥哥变得怪怪的。
可究竟是哪里“怪”怎么“怪”,他却完全说不出来。
现下,仇哥哥身上的这种感觉,更强烈了。
仇琰收回目光,一金一蓝的瞳仁落在暗影中那个软糯的小东西身上,刻意忽略了墨染的问题,“墨染,你乖乖的自己先睡好不好?仇哥哥要出去一下。”
“可、可是……”这么晚了,外面会很危险。
仇琰不等墨染啰嗦完,身形一动,便在他眼前消失无踪。
小狐狸瞪着刚刚仇琰站着的地方,蓦地张大了嘴巴,愣住了。
同一时间,引鸾山山顶。
“旺火台”上的风很大,刮的人简直睁不开眼。
生长了几百年的茂盛森林把整座山顶密密覆盖,惟独露出了那块形似灶台的巨大山石,风过时,有呜咽的松涛缠绵低回。
仇琰大咧咧的跨坐在石头上,微垂了眸子,面无表情的看着站在石下的青术。
青术的容貌是极好的,浓眉深目挺鼻薄唇,一把浓黑发丝松松的扎成一束垂在脑后,只那么静静站着,就有一种倨傲出尘的清冷质感。
仇琰的视线从青术的脸孔移到他那袭常年不换的深青长袍上,袖口和衣襟上用灿亮的银线绣着大朵大朵的祥云,云中隐约有一条盘曲而上的小龙,犀利的龙眼咬住衣襟斜侧的盘扣,在皎洁的月光下折射出鬼魅的红。
仇琰居高临下的瞪着青术半天,说道:“我以为你早就放弃了。”
“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带外人来这里,”青术翘起红润的嫩薄嘴唇,眼底却无丝毫笑意,“仇琰。”
“别直呼我的名字,”仇琰不悦的皱紧眉,“我跟你没那么熟。”
对于能化为人形的兽妖而言,名字是一种类似“契约”跟“誓言”的东西,唯有自己的亲人、爱人、主人才能直呼其名,所以名字是轻易不能与人知道。
若不幸被别有用心的人知晓,最悲惨的下场大概就是挫骨扬灰魂飞魄散。
因此,仇琰才一直没有把自己的全名告诉墨染一家人。
“你跟洞里那几个‘人’,”刻意在“人”字上加重了音调,青术扬手御风腾空而起,踩着脚尖兜旋旋绕的风与端坐石台的仇琰视线相平,神情冷厉,“也没那么熟吧。”
“那就不劳你费心了。”
“你——!”
仇琰不耐的一哼,懒懒的注视着青术,“十一皇子,引鸾山只是你闭门思过的地方,不是你自己家的后院儿,我不用什么‘闲事’都得报给你知吧?”
岩洞是他的,人也是他带回来的,凭什么他就要为这些与青术毫不相关的事情,大半夜不睡觉跑来见这位好管闲事爱瞎折腾的龙子?
真的是好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其实,”青术叹了口气,微垂下眉睫遮住眼底的复杂思绪,“我只是想让你换个地方藏那几个人。”
“为什么?”
“仇琰,你何必明知故问?”青术抬起头,直视着若有所思的仇琰,“我对你父亲……这么多年过去,你难道还没发觉么?”
仇琰没有表情的脸僵了僵,随即冷嘲道:“你对我父亲?你对我父亲怎样我是没看出来,你的好色、贪杯、嗜杀我可是看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青术蓦地攥紧宽大袍袖中的双手,切齿道:“仇琰,对你不是透彻了解的事情,不要妄下定论!”
“‘妄下定论’?!”仇琰冷笑,“我以前小,也许不了解你做‘那些事’的动机,我现在按人的年龄估算都有十五六岁了,你还拿大道理骗我。”深吸口气,他索性把话都挑明了讲,“昔日你强掳凡间容颜娇丽的妙龄女子到你宫中戏耍玩弄,你道是‘阴阳双修’;割了‘埙熣’的枝脉你说是为了‘酿酒’;与我父亲从小斗到大你说是‘切磋’——我且问你,于天理于人伦,你说的这些理由哪一些是正正当当毫无纰漏毫不理亏的?!”
青术抿紧了嘴唇,没有说话。
“青术,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愿我带他们住进岩洞,因为你恋着我父亲残余在洞里的气息,”仇琰自石台挺身跃起,咬着牙继续道:“我其实一进洞里就察觉了你的灵力,只是懒得追究。何况,凭我现在的能力,也斗不过你。那天我就跟你说了,你跟我父亲的事情我不掺合也不作梗,随你上天入地的去找他去寻他,你何苦老是缠着我不放?”
“因为,”青术终于开口,一字一顿疲累不堪,“他在凡间唯一的牵挂,就是你。”
只有,你。
第八章:青术情深计较种种,紫衣命薄坎坷重重
狄疆离开的这些年里,青术过的很不好。
白虎遗族自狄疆离开之后,就鲜少再接近黄泉,偶尔在林中与青术狭路相逢,那几头白虎便四处奔窜,避而远之。
青术并不想去骚扰它们,但他也无法否认,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他故意靠近它们的。
因为他想看看那头名叫仇琰的小虎崽,狄疆在尘世唯一的牵挂,唯一的儿子。
跟一个儿子一个样的龙族不同,仇琰长的很像他的父亲,当然彼时青术思维中的“像”,指的是虎形。
毕竟,青术的法术就是再高强,也预测不出仇琰的人形会是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