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倾旭阳 上——渊石

小一跳开，死猪不怕开水烫地笑着，摆手道：“不够不够，我知道唐旭你很坚强，顽石一般岿然不动！”

唐旭坐在地上，仰望着他，眸中几乎迸射出两道血剑来。

小一嬉皮笑脸的，刚要开口，突然脸色一变，迅速偏过头，“哇”一声吐了出来，酸涩的气息如火灼烧，让他嗓子生疼。

唐旭见他眼角泛红，水雾轻蒙，可怜可爱，心头泛起一股细细的酥麻的疼痛，他皱了皱眉，看向两位木桩马倌：“去找两副担架。”

担架！这种程度不至于担架上吧！杀鸡焉用牛刀！——这是在嫌弃巨瓦灯泡呢！两位马倌如梦初醒，立即应声跑开，火急火燎地拨通各自的联络器。

小一一直吐到再也吐不出任何东西来，他眉尖紧紧蹙着，中间凹下一层好看的褶皱，虚弱道：“好……难受。”他以往从来没有遭逢过这种经历，此刻胃里面就像一把火在四处点烧似的，热辣疼痛。

唐旭在气头上，啐道：“活该！”

小一登时抬脚，一脚把唐旭踹翻了，他凑过来，揪住唐旭的衣服，擦了擦嘴：“这是你的荣幸。”

唐旭气得直欲吐血。

小一继续蔑视道：“而立之年走路还不稳，跟个小孩子似的摔跤，你还真可谓天下第一人了。”

唐旭按捺住心中蓬勃的怒气，枕着脑袋，黑沉的眼中浮出一片灰蓝：“随你怎么说。”

小一顿觉无趣，撇撇嘴，坐到唐旭身边，想了一会儿，才道：“无论如何……唔，谢谢你的关心。”

他后面说得短促含糊，唐旭听清了，有些不可思议地偏头看他，再看看天，低声喃喃道：“这是在做梦吗？那为什么不下红雨呢？”

小一反常的没有恼怒，反而噗嗤一笑：“这句话应该宋石来说，才更加合适一点吧。”

唐旭瞥了他一眼：“你心情倒好。”

小一定定地看着他，竟有些移不开视线。

他全族人都需要在一个非常小的年纪便可以彻底独立、完全自主，平日里大家各有要事，除非特殊情况，谁都不需要谁去特别担心。他们大多疏于与人接触，弱于交流，与他关系最近的那个人天性沉默寡言，惜字如金，为人拐弯抹角，墨迹得很，分明是关怀也可能七拐八绕地让人恼怒。

被人如此坦率而直白的关怀担忧，当真是平生第一遭。

思及至此，小一突然觉得心中竟然涌起前所未有的饱胀的……满足感和信任感，那种情绪如同沙漠里清淙透澈的流水一般，迅速渗透进每一颗干涸的沙砾中，心脏就像吸足了水的花朵，忽然开放。

他陡然觉得，唐旭这张大多都是笑眯眯虚伪的面孔，竟然……不那么令人生厌、惹人烦躁了。

果然太阳太毒了吗？小一喉咙发哽发颤，一股莫名的酸涩甜蜜的意味直冲眼角。

……妈的！这是不应该属于他的柔软的情绪。他掩了掩口鼻，太阳穴突突地疼，晌久他长吁了一口气，把那诡异纷繁的思绪甩出脑海，挑眉道：“有什么不好的理由吗？”

“当然没有。”唐旭回答，“小一……”他张了张口，却迟疑了，没有出声，反是有些倦怠地揉了揉眉心，“小一怎么会落马的？”

他觉得自己这话问得有点废，因为举凡落马的，除了最菜的新手，便是自以为是的高手了，像小一这种人，显然是后者的可能性大一些。

小一略微诧异地看着他：“我没跟你说吗，我不会骑马？”

唐旭：“……”

唐旭觉得他被耍了！第不知道多少次被小一这个貌似纯良实则一肚子坏水的家伙给耍了！他强忍着怒气：“你不是说你骑术高绝吗？”

“是啊，我确实骑术超绝。”小一咂咂嘴，“不过，我骑的是骆驼，骆驼你知道吗？就是背上有驼峰的，非常适应沙漠生活的一种动物。”

唐旭只觉自己被人当头重重砸了一拳，耳中嗡嗡作响，眼前一黑，喉头泛出腥甜，严重内伤道：“你、你……你没有常识吗？”

小一皱眉鄙夷道：“分明是你思维拘泥，骑什么不是骑？”

噗——唐旭喷血而亡，他抹了抹眼角，哭笑不得道：“……你赢了。”我跟你认真，我简直就是，简直就是一头彻头彻尾的猪！

小一安抚地摸摸唐旭的头发：“没关系，种族之间的差距堪比天堑，不是你能够跨越得了的。”

“我真想……”唐旭恨恨磨牙，纠结痛苦地憋出几个字，却愣生生地咽了回去，不过多费唇舌而已。

小一抬眉，琢磨了一下唐旭的神色，歪头道：“你真想便秘？”

“……”唐旭狠狠自拍额头，厥过去算了。

小一忽然捅捅他的胳膊，饶有兴致地指了指不远处，道：“你说，那些担架什么时候能过来把我们两个抬走？”

唐旭头都没转：“他们那是有眼力……你跟他们招招手，他们就过来了，你也去换一件衣服。”唐旭将他从头打量到脚，幽幽道，“这么晒着，都快馊了。”

小一摊手：“没办法，虽然我有心出淤泥而不染，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被你身上的霉菌感染了。”

他说着，再不看唐旭气得骤然涨红的脸，冲不远处招了招手，毫不犹豫地点亮了五颗万瓦巨灯。

医生连忙赶过来，递给小一一杯水漱口，又简单地给唐旭做了个粗略的检查，道：“虽然暂时看没什么大碍，但是还是仔细一点的好。”

“恩。”唐旭淡淡应声，“先去医疗处处理一下。”

“好的，唐先生。”

唐旭瞥了一眼蹑手蹑脚，欲图抛弃难友的小一，道：“你也跟着，去看看有没有被踩出什么暗伤。”

小一耷拉下脑袋，郁郁道：“哦。”他倒是万分自觉，自己往担架上一爬，双手交叠放于身前，优雅安宁得仿佛安然入死的贵族。

周围一圈人被他这副安宁等死的姿态搞得嘴角直抽搐。

“我知道你真正想问的不是这个。”突然，小一淡淡瞟了唐旭一眼，自顾自低声道。

唐旭一惊，只看到小一仰望苍空的淡然面容，阳光白灿灿得仿似乳油，那张白皙秀丽几近妖异的脸跟要化入其中似的，恍惚而飘渺，轻盈似梦。

“小一！”呼唤冲口而出。

“恩——”小一拉长了声音，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倏然张眼，翻了个大白眼，恶狠狠道：“干嘛！”

唐旭被他冲得一怔，觉得这才是最适合小一的生存姿态，那么骄傲、暴躁……坦率，末了又有些惊惶于自己的失控。

他混乱了许久，半晌，缓缓地勾出了一丝认栽的恍然的温笑。

一开始就败给你了啊。

Ch.27

在人类文明的发展过程中，面具的存在，早就不仅仅只是遮蔽、隐藏、保护自我的道具了，虚伪的妆容，会将人引导向一个错误，乃至完全相反的方向，而往往，这种行为之后，总是隐藏着某种的目的。

面具是比隐瞒更加可怕可恨的东西！

小一觉得，他自己其实非常不喜欢唐旭，因为每一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每一个人都有其独立独特的思维方式，谁也不是谁肚子里的蛔虫，生活又不是悬疑片，不是灯谜会，任何迂回拐弯，都没有有话直说来得率真爽快。

而所有的千面郎君们，像唐旭这种长期带着面具生活的人，最是面目可憎，令人作呕，你永远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是真心是假意，是心存温善，亦或是不怀好意。这样的人，如非必要，最好的办法莫过于离开。

他横了正在接受治疗、闭目养神的唐旭一眼，但他受限于自己的承诺，除非自我要求疏忽低下，否则就一定要等到两年之后……那么，这个姓唐的留下自己，并且以这样那般的姿态展现在自己面前，究竟是什么样的目的呢？

“啊——！”小一思考得太入神了，以至于疼痛骤袭时，登时惨叫了一声，身体整个儿弹成一弯僵硬的弓，然后又重重落下去，冲击力又让他内腑震荡了一番。小一脸色苍白地看了一眼医生，眼里没有控诉，直接定罪。

医生讪讪道：“给您检查一下有没有内在淤伤……很疼吗？”

“没事。”小一心思急转，消了火气，淡然道，在人看不见的角落，忍不住悄悄地勾起唇。由于他自己的执着要求，当时的身体改造，他只进行了五成，虽然身体强度从内到外都上升了一个高度，但内脏、血脉本就柔软脆弱，现在被那么凶猛地踩踏之后，内有些微瘀伤是正常的事情——但是即便如此，也可以成为讽刺那人无用的借……不，理由。

医生为难地看了看唐旭，在得到他点头首肯之后，道：“既然如此，唐先生和小一先生在这里先休息一段时间，因为骨头没什么问题，很快便好了。”

“恩。”唐旭淡淡地应了一声，挥手让他出去，医生立即松了口气，收拾收拾家伙溜之大吉。

“真的没事？”唐旭支着一只腿坐在床上，不怀好意地冲小一笑，那种等着笑话看的表情，是非同一般的欠削。

哼！小一斜了他一眼，趾高气昂道：“我见多识广，处变不惊，这次只不过是来的太突然了，要知道人的反应再快，也快不过光速传达的神经信号。”

唐旭郑重道：“没事，小孩子嘛，都这样，没人会嘲笑你的，不需要辩解……回去带你去医院检查一下。”

他要是没有在啃苹果，而是十分端庄的姿态的话，说不定还能增加几点可信度，小一撇嘴：“去医院，我担心你会被当做天外来客被抬去解剖。会模仿人类发音，装模作样的瞎掰几句，不代表就是真正的人类，，连加料苹果都分辨不出来的……某种无可救药的动物。”

唐旭一顿，瞄了瞄手中的苹果，陡然想起上次的辣椒果，顿时什么兴致都没了，悻悻地放到一边，辩驳道：“如果我不算是人类……”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那么这个世界上还有可以称之为人的存在吗？”

小一嗤之以鼻：“你们蝼蚁帝国有精神病院吗？”

唐旭切了一声，抚额道：“我一会儿是鸭，一会儿是猪，一会儿又变成蝼蚁了，你的认知系统是移动变化的吗？”

小一皱眉，以一种果然朽木不可雕的目光剜了他一眼：“曾经有那么一种动物，俗名叫四不像，何况，现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叫做生化技术的东西，低等生物移植、嫁接、基因变异，还是比较简单的。”

唐旭呼吸一窒，心念电转，忽然花一般松松笑开来：“那么，这个世界上，跨层次跨物种的结合有可能吗？”

小一：“……”

小一语重心长道：“你死了这条心吧，你这种人在同族内都是徒惹人嫌的。”

唐旭道：“如果，我找比我笨一些的呢？”

“你说比你差一些？”小一托腮，长叹一声，“……说真的，这个世界上还有比你差一些的生命物质吗？”

唐旭：“……”好了，这是越贬越低了！

“唐先生，小一先生……”美丽的护士小姐走进来，“秦先生在外面想要见你，说早先和您谈好了。”

唐旭这才想起来早就被自己扔到九霄云外去的事情，但他不急，笑眯眯地看小一：“亲爱的无所不能的小一贤内助，你决定要不要让他进来。”

小一被他一个无所不能哄得心花怒放，他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十分矜持道：“既然是早先说好的，那就让他进来吧。”他瞪了唐旭一眼，“溜须拍马是没有用的！”

唐旭眉眼眯得更深，化作缝隙，他想了想：“……觉得刚才那个美女怎样，你对那样的窈窕美女，有兴趣吗？”说起来，至今还不知道这个小东西的性向。

说到喜欢的类型，小一凝眉思索了一番：“这个不知道……目前为止，我很喜欢熊黑的身材相貌。”

唐旭肌肉一僵，心下阴沉，笑呵呵道：“我的肌肉不比他少。”

“是吗？”小一怀疑地上下打量他。

唐旭道：“这是当然，他虽然早年打杀闯荡，练就了一副好身材，但是我受的是专门的训练，比他更加贴近于完美。”

门外传来鲜明的坚定的脚步声，小一从齿缝中憋出笑声，拍拍他的肩膀：“……完美的小肉鸡，待会儿可不要被禽兽拆吃入腹了。”

唐旭皱眉，正好笃笃的敲门声响起，禽兽清爽的声音传来：“唐掌门，我可以进来吗？”

唐旭瞥了小一一眼，扬声道：“请进。”

门应声打开，秦二世挂着一脸爽朗年轻的笑容站在门口，然后大步走了进来：“唐掌门可让我好等。”

唐旭一点都不诚挚地笑着，反问：“真是抱歉，出了些意外状况，秦二少可不要怪罪。”

秦天如入自家，自顾自坐到沙发上，大咧咧道：“当然不会，小事一桩，一个优秀的合作者，怎么可能小心眼呢！”

这句话话中有话，小一烦躁地拿起一个苹果，泄愤似的照着啃了两口，声音响亮清脆，十分香甜可口的样子。

唐旭刚要开口，瞥眼看见，顿时失笑道：“苹果很好吃吗？”

小一含混地应了一声，没理会他。

唐旭笑：“那以后小一吃苹果之前可要让我先尝一口。”

“凭……”小一刚嚣张的吐出一个字，脸色陡然变绿了，视线在手上和小茶几上溜了两圈，终于反应过来了，嫌恶地将嘴里的渣滓呸呸全吐出来，“……你真恶心！”小一骂道，本想扔了苹果，最后气愤难平，狠狠砸到了唐旭脸上，风卷一般跑了出去。

苹果是你自己拿的，为什么罪过的却是我？唐旭无语张嘴。

秦天戏谑道：“小一还是一如既往地直率。”

唐旭哈哈大笑：“那是秦二少不了解，这小东西恼羞成怒了！”反正不在，不是随我信口胡说么，呵呵。

秦天笑笑，眼底闪烁，道：“我在茶座里等了许久，回头一问才知道唐掌门出了意外……不知道唐掌门现在感觉如何？”

哼，这么快就得知了……唐旭暗自朝天翻白眼，呵呵道：“多谢秦二少关心……”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小一不会骑马，我得去知会一声。”

秦天抬手制止了他：“我方才关照了何熙一声，让他陪着小一一块儿玩一会儿，何熙的骑术也是小有所成，再加上有马倌陪着照看着，应该不会有问题的。而且我想，他们年龄相仿，应该会有共同语言，来往很愉快才是。”

唐旭眸色一闪，虽有不悦但并不表现出来，赞道：“秦二少真是周详。”

秦天不甚在意：“谬赞了，小事一桩。”他垂下眼睛，慢条斯理地摘下皮手套，“不知道唐掌门现在可有时间精力来谈一谈先前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