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衍被他激烈的反应吓傻了,结结巴巴地道歉:“对不起,我没有想故意惹您伤心……”
“伤心?”秦老板头一歪,“我伤心什么?我有什么可伤心的?我是在高兴,为淑惠高兴啊!”
温衍僵硬地点了点头。
秦老板脸上又堆满了笑容,两颗黄眼珠向下一滑,“哎唷,你的牛奶怎么打翻了。”
温衍低下头,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牛奶泼洒出来,在自己手背上烫出了一小片红。
“这孩子,没烫伤吧?我去给你绞条毛巾擦擦。”
秦老板仿佛又变回了以前那个爱操心又喜欢关心人的大叔。
温衍有些错乱,低下头盯着茶几上的牛奶杯发呆。
茶几的玻璃下面压着一张照片,应该是一张全家福。
秦老板站在中间,右手搂着一个中年女人,左手搂着一个少年。
这个少年就是他儿子吧?
温衍越看越觉得眼熟,好像之前就见过。
对了,范倩楠丢下他,老板把他带回自己家那次,他们两个有一起玩搭积木。
男孩跟他差不多大,是个活泼爱笑的孩子,大方地把最漂亮、最大块的积木都给了他。
他捧着积木,看着男孩跟爸爸妈妈撒娇的样子,心里别提有多羡慕。
“这是朗星,我儿子。”
秦老板走过来,手里拿着一条在冷水里泡过的毛巾。
朗星……秦朗星?温衍不由心里咂摸了一下这个名字。
秦老板看着他,“怎么了?”
温衍笑了一下,“没什么,就是觉得这真是一个好名字。”
秦朗星,在晴朗的夜空里闪闪发光的星星,一听就知道满怀父母的爱意,是一个在期待中降生的孩子。
“你小时候还和朗星一起玩过儿呢,还记得吗?”
温衍点点头,“朗星现在也到上大学的年纪了吧?他在哪里念大学呀?”
秦老板坐了下来,把冷毛巾摊开,对折叠好,“把手给我。”
温衍一怔,“不用,我自己擦擦就行。”
秦老板却不由分说地抓过他的手,帮他仔细地擦拭起来,嘴里还念念有词,“你说你,这么大人了,怎么做事还那么不小心,喝点东西都能翻在身上……”
埋怨中带着慈爱的语气,熟练又不失细致的动作,有那么一瞬间温衍几乎生出了错觉,好像他真的成了自己的爸爸。
“叔叔。”温衍很低地开口出声。
秦老板停下动作,背脊佝偻,身形凝固,仿佛一座老迈枯槁的木头雕塑。
“您的儿子朗星……他……还好吗?”
秦老板恍若不闻,继续认真地帮他擦手。明明已经擦干净了,还是握着毛巾一下一下地擦,擦完手背擦手心,擦得皮肤都红了,还没有停下的意思。
“叔叔!”温衍拔高嗓音,用力把手抽走,“您实话告诉我,您的妻子和孩子到底怎么了?你们家是不是有接触过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
“呼,可算擦干净了。”秦老板起身,“你等着,我再去给你泡一杯巧克力奶。”
温衍看向自己通红的手掌,又看向全家福上那三张笑脸,胸口不住起伏,怎么都没法儿平静。
虽然他没在这儿感受到那种来自更高维度的存在辐射出的邪恶灵压,但弥漫在空气里浓烈得犹如实质的悲哀与怪异,还是令他芒刺在背。
就算不愿意去想,他也不得不承认,秦老板的家早就不再是当初那个令他无比向往的温馨又平常的家了。
他干坐了好一会儿,按亮手机锁屏看了一眼。
距秦老板去重新倒牛奶,已经过去十分钟了。
需要这么久吗?
厨房那边也没听到有什么动静传来。
温衍不安更甚,伸长脖子左右张望了一下。
并没有秦老板的身影。
照理说,这间屋子并不大,又没什么家具阻拦视线,不可能看不到一个大活人……
温衍后背一僵,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他想回头,但脖子僵硬无比,生物趋利避害的本能狂敲警钟,提醒他千万不要这么做。
(他正在你后面秦老板正站在你后面说不定手里还端着一杯巧克力奶冒着热气的巧克力奶你喜欢喝的巧克力奶他的儿子秦朗星喜欢喝的巧克力奶)
“喝吧。”
身后响起秦老板的声音。
温衍哆嗦了一下,鼻端飘来巧克力奶的香气。
他不知道秦老板为什么要一直站在他身后。
他也不知道这个家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根本没勇气转头去接这杯巧克力奶。
当年,这杯巧克力奶带给他的是温暖与甜蜜,散发着香甜的家的气息,但如今喝到口中,恐怕只有浓浓的苦涩。
“很像。”秦老板又开口了。
“什、什么很像?”
“你的后脑勺和我儿子很像。”
温衍强笑道:“是吗。”
“朗星的后脑勺也有两个发旋儿。”
“这样,我好像从没注意过。”
“你知道吗?据说两个发旋儿的人脾气都特别倔,固执得要命,执着得要命,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温衍硬着头皮接话道:“这种说法也不一定准吧……我好像没这样。”
“不,不会有错!”秦老板忽然激动起来,语调尖锐刺耳得像长指尖挠搔黑板。
“朗星就是这样,你是不知道他有多倔。”
“我横劝竖劝,求不动就骂,骂没用就打,什么办法都用尽了,他就是不肯跟着我信教,还说我这是在害他和他妈。”
“我在会害他们呢?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
温衍知道,秦老板明显陷入了极度癫狂又波动的情绪,自己随口一句话,都能成为飞溅进热油锅的冷水,炸得满天满地。
但他还是想问,想问他信教是怎么回事,想问他秦朗星到底怎么了?
秦老板的家,曾经反射着他理想的家的模样,他不能忍受它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因为一些难以言说的原因被毁了。
“你让你家人去信的,不是普通的宗教吧?”温衍问道。
“当然。”秦老板理直气壮,“在这人世间盛行的宗教,不过是蒙骗凡人的拙劣把戏而已。不管多虔诚地供奉,都不可能让你要什么有什么。”
“求财无才,求寿无寿,哪怕你只是想让孩子成绩好一点,将来考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不用像他爸那样靠做小生意糊口,都没法儿让你称心如意。”
“但我们重叠教会不同。”
温衍一震。
重叠教会,这个名字在入耳的一刹那,就有一种极其邪恶阴晦的寒意流窜遍全身。
秦老板道:“教主晓喻众教徒有言,与身俱来的这具肉身只是暂时存放意识的牢笼,我们以为的活并不是真正的活。真正的活是意识加专注加时间的产物。”
“只要入了教,就有机会从被肉身束缚的‘肉人’,超脱成为畅游至福圣地的‘灵人’。”
“被选中的灵人有机会与祂的意识接触,若蒙祂垂青,将被赐予一切,实现所有愿望。”
愿望……又是愿望。
温衍实在不知道,对秦老板这样的人而言,还有什么非实现不可的愿望。
他没有很多钱,但香烛店的收入也足够支撑日常生活。一家人可以和和美美地围坐餐桌边,聊着天,品尝美味的家常饭菜。
他是个普普通通的人,但每天都能和心爱的家人在一起,早晨目送儿子背起书包上学,晚上回家看见妻子在厨房忙碌,而他自己也在为了他们而努力。
他拥有的这一切,都是自己曾经可望而可得的梦想。
明明已经得到了作为人类最凡俗却又最珍贵的幸福,为什么还不知满足地去奢求更多?
“这个家变成现在这样,空无一物,冷冷清清,也是教义所指导的吗?”
秦老板道:“一切都必须按照教义行事。我入了教,就是灵人了,灵人不能像肉人那样生活。肉人属于现实世界,灵人属于至福圣地。如果沉溺现实世界的享乐,就无法融入至福圣地了。”
温衍咬牙,“所以,为了教会虚无缥缈的承诺,哪怕家不像家也无所谓,是吗?”
秦老板沉默了一会儿,“是。我们最终一定会在至福圣地重逢,被祂祝福,没有烦恼,永远幸福地生活下去。”
温衍握紧拳头,慢慢站起身。
“李允和常哲绍的死,和你信奉的教会有关系吗?”
“谁?噢,难道你说的是那两堆肉块?”秦老板满不在乎,“重叠教会才不会用杀人这种低劣的手段让肉人脱壳。再说,区区两个肉人哪里值得教会出手,你们肉人在我们灵人眼里,不过是会动的肉块而已。”
他一口一个“肉人”,听得温衍胃里直犯恶心。
他对李允和常哲绍这两个喜欢跟在陶林屁股后面欺负同学的混子毫无好感,但秦老板不把人命当回事的言辞,更令他心生恶寒。
“那你的妻子和儿子呢?他们在你眼里也是会动的肉块?”
秦老板比之前沉默得更久。
然后,他说:“在他们没成为灵人之前,是。”
温衍气极,再也无法忍受。他深吸一口气,猛地转过了身。
虽然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他还是心脏骤停,整个人骇在了那里。
秦老板像一具僵尸,直挺挺地站立,手里还举着那杯早就没了热气的巧克力奶。
温衍盯着那杯巧克力奶,鼓起勇气,道:“你不是说灵人不能像肉人那样活吗?不是要把摒弃□□依赖的一切吗?这个家里现在连一张睡觉的床都没有,可你又为什么还能冲出一杯巧克力牛奶?”
秦老板依旧纹丝不动,只是那只拿杯子的手微微颤抖。
“因为秦朗星喜欢喝,对吗?”
秦老板的手抖得更加厉害。
“你的家人,究竟被你怎么样了?”温衍两只垂在身侧的手越攥越紧。
“秦朗星……是不是和阿姨一样,也已经离开了人世?”
“啪!”
盛满巧克力牛奶的杯子滑落,香浓甜腻的液体流淌一地。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秦老板哑声低吼起来,“朗星和淑慧没有死……他们没有自杀……他们只是……只是比我先一步进入了至福圣地!”
温衍浑身一颤。
哪怕已经预感到这个家背后的巨大不幸与悲哀,可从秦老板嘴里听到真相的那一刻,他还是深深震动
维持一个美满的家,像极了头顶一颗鸡蛋走路。只要稍微走错了那么一步,鸡蛋就会摔成一摊恶心的黄白浆液,再也无法挽回。
“对……对!一定是这样的,他们不是自杀,他们怎么可能自杀呢?他们怎么可能舍得抛下我呢!他们只是……他们只是……”
秦老板像发条松弛的机器人,喉咙里徒劳地发出溺水般痛苦的喘.息。
这么早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教主口谕有言,想进入至福圣地,必须心融神会,诚心诚意地舍弃身为肉人时的所有。但淑慧和朗星一直不肯加入重叠教会。尤其是朗星,跟他吵也吵过,闹也闹过,甚至还离家出走过。
他们……没有诚心诚意。
他们到死都冥顽不灵!
跟茅坑里的臭石头一样,顽固得要命!
根本无法理解教主的微言大义!
不懂教义也就罢了,可为什么他们连自己的苦心都感觉不到呢?
他们一家三口,在这个世界怎么努力都只是这样了。出生时没有的东西,这一生都不可能再有。
“我和淑慧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一眼望得到头。所以我们把希望全都寄托在了朗星身上,希望他能好好读书,将来出人头地,找好工作,挣大钱,做人上人,不要再像我一样几十年来只能做点小买卖糊口。”
“我们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从小到大尽可能给他最好的。我们不要求他回报什么,只希望他能把书给念好。”
“可是他呢!”
“他连这点要求都达不到!”
“他一个好朋友,赵同学,人家还是转学来的,也没跟不上学校进度,第一次月考就进了前十!他回回倒数!学校老师找了我和他妈几次,说他再这样下去就退学吧,高考时候只会影响学校的升学率!”
“人家叫他什么你知道吗?”
“害群之马!白羊里的那只黑羊!”
温衍盯着秦老板那副极度煎熬的扭曲模样,手脚麻痹一般动也不能动。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巨大的滑稽与荒唐。
仅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吗?
仅是因为这种可笑的理由,这个家就破碎了吗?
“你知道我有多绝望吗?”
“他是这个家全部的希望,是我和淑慧一辈子的指望啊!”
“人活一世,不就指望一个盼头吗?孩子不就是大人的盼头吗!”
“盼头都没了,人还活个什么劲儿啊?这世上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啊!”
温衍翕动了一下嘴唇,他有很多话想反驳,但他知道,说出口也是无用。
正如自己不明白秦老板为什么丢掉了最珍贵的宝物,反而不顾一切地投身恶质的邪.教,秦老板也一定想不通,一眼望得到头的普通人的生活,恰恰是他最渴望的。
人和人永远不可能相互理解。
“我认识个老客户,生意人,每年都要从我这里买大量的香烛和供神金纸。他心很诚,菩萨也总保佑他做生意顺顺利利。”
“可后来我再见到他,他灰头土脸,衣衫褴褛,和从前判若两人。他的厂子发生了爆炸,那天他老婆女儿恰巧都在厂子里等他,尸骨无存。”
“这是他最后一次来我店里买东西,买的是烧给死人的纸钱。”
“但他并不悲伤。”
“他告诉我,他一点儿都不伤心,还引荐我也加入重叠教会。终末之日即将到来,所有的灵人都将归于至福圣地,受祂的福,蒙祂的恩,与挚爱的一切永远团聚。”
“我们都从绝望之中,重新获得了希望。”
“我好不容易重新给这个家寻回了一点希望,朗星却不懂得珍惜!不是我,是他!是他不争气,是他不努力,是他害得这个家变成了这样!”
秦老板抱住头,五官失控错位,像在痛苦,又像是大笑。他陷在极度痛苦之中,却还要拼尽全部力气,逼迫自己,告诉自己,自己一定一定一定一定一定!
一定能和妻儿在至福圣地重逢!
“求,就给你们。寻找,就寻见。叩门,就给你们开门。祂用膏膏我们,将这伟大的恩典临到了我们。愿祂赐福我们,使我们常常生活在喜乐、希望、平安和光明里……”
秦老板像一只佝偻的硬壳虫,两只手收拢胸前,大拇指相勾,其余四指并拢,不停地喃喃祈祷,祷告词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来。
但很可惜,现实的引力实在太强大了,虔诚的话音无法飞向那遥远而神秘的至福圣地,只能重重地砸毁在地上,也将他砸得粉身碎骨。
温衍长而深地叹息,弯下腰想将他扶起,却瞥见杯子的碎片深深扎进了他的膝盖。
竟然……没有流一滴血?
还没等温衍回过神,秦老板连滚带爬,以一种挣命似地姿态冲到了一间卧室的门口。
他刚把门推开,就撕心裂肺地惨叫了起来。
温衍也呆住了。
满眼浓烈的血红。
那样红到发黑的颜色像是无数触须朝自己涌来,包裹缠绕着自己,把剧烈的死亡信号扎进亿万细胞深处。
一个少年安静地躺在床上,头歪向一边,眼睛定定地望着窗外的天空,瞳孔放大到令人惊惧。
床单被血泡得发涨,手腕处被割破的地方,像白色花瓣一样翻起来的碎肉触目惊心。
温衍踉跄着靠上墙壁,每一个关节都跳了闸,再也无法动弹。
他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秦老板趴在床边,哭得天愁地惨,人间至悲之声莫过于此。
渐渐地,秦老板的身形塌了下去,从他被陶瓷碎片扎破的膝盖开始,整个人像像漏了气的气球,一点一点变得干瘪皱巴。
温衍瞳孔一阵觳觫。
又是……纸人?
秦老板泡烂在了他儿子的血水里。
不知过去多久,房间里的这一切都消失了。
安静无声,夜色深浓。
窗外倒是有星星点点的光亮。
那是一户户正在吃晚饭的人家家里,透出的温暖黄光。
一个女人从床上坐了起来,走动了一圈,打开电视看了看,满是吵吵闹闹的无聊综艺。
她转身,去卫生间刷牙,又洗了把脸。
然后,她走到桌前,撕了张纸,“唰唰唰”地写了几行字。放下笔,发了会儿楞,又把纸团成团,扔进了垃圾桶。
她关好所有窗户,拉上窗帘,拔掉电话线。
做完这一切之后,她走向了厨房。
之后她就回到房间,躺在床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死一般的寂静。
直到被一声凄惨绝望到极点、根本难以用人类语言形容的干嚎打破。
很熟悉,温衍才刚听过。
他看见秦老板一猛子撞开了门,飞扑到了妻子身上。
他的头发肉眼可见地变白,两只红得快要爆裂的眼睛里,淌下了两道殷殷血泪。
脸颊上被打湿的部分软化,皴裂出了条条裂纹。
他慢慢地漏了气,变成干瘪皱薄的一张纸壳子。
温衍颤抖着抬起手,死死捂住了眼睛。
悲伤与绝望交织,比剧毒的瘴气更浓重,他再也不能承受。
黑暗里,他听见秦老板的声音响起。
“我又重新冲了一杯巧克力奶。”
“快喝吧。”
透过指缝间的罅隙,温衍窥见秦老板又一动不动地站在自己面前。
崭新,挺括。
鼻端飘来香甜的巧克力味。如果再仔细一点,就能闻到丝丝缕缕的油墨气息。
开香烛店的男人,变成了比他店里卖的任何一具纸人都更精细、更栩栩如生的纸人。
温衍低声问:“你知道自己刚才经历了什么吗?”
秦老板茫然地看着他。
温衍指了指地上。
地板上还东倒西歪的躺着两个破破烂烂的纸人。
秦老板低下头,死死地盯着它们,胸膛剧烈起伏。
好一会儿,他才像噩梦中骤然惊醒一样,发出一声粗哑而压抑的低叫。
“原来你是说这东西啊……”
他拿来垃圾袋,把破纸人装了进去,扎紧后打开了杂物间的们,抬手抛掷了进去。
杂物间里堆满了一模一样的黑色塑料袋。
密密麻麻,像无数只巨大的苍蝇聚集在烂肉上。
“差点又忘了。”秦老板转过身,朝温衍露出僵硬的笑容。
“看,里面都是我。”
温衍一阵头晕目眩。
他没法儿数清杂物间里堆积了多少个垃圾袋,也算不清秦老板到底经历几次亲人死在眼前的痛苦。
这种难以言喻的绝望,一次就足以令人心碎,可秦老板却在无止尽地重复。
惩罚吗?
是谁施加给他的惩罚?
温衍深呼吸了一下,艰难地平复着情绪,“你现在……是活着还是死了?”
秦老板缄默了。
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不知道。”
“反正你们灵人也不在乎肉身。”温衍盯着他道,“所以,无论是肉做的身体,还是纸做的身体,对你来说都一样。”
秦老板无法否认。
无论是肉人还是灵人,无论是怎样的身躯,痛楚与悲哀都始终折磨着他。至亲惨死的画面如同无数把锋锐的刀片,凌迟他的灵魂。
“还记得你小时候,每年清明节和你父亲的忌日,都会来我店里买香烛、买纸钱。”
“那时我总喜欢说鬼故事逗你。我在家也给朗星讲,吓唬他,让他晚上乖乖闭眼睡觉。”
“朗星半点儿不怕,还咯咯直笑。你胆子小,怕归怕,但又会装得勇敢。每次我都想,下回一定不讲鬼故事逗你了,但我又不会别的,直到你上了学,我每次跟你讲的还是那些老掉牙的故事。”
“那些故事,你都还记得吗?”
温衍缓慢地说:“有些记得,有些忘了。”
秦老板问:“中阴身,还有印象吗?”
温衍一震,似乎明白了什么。
从遥远的古代流传下来的秘语之中,有一句话是“前阴已谢,后阴未至,中阴现前”。
“前阴已谢”指此期寿命已尽,“后阴未至”意谓尚未投胎,而“中阴现前”就是自亡者断气、意识脱离躯壳至转世投胎前的历程。
又称之为“中阴身”。
人死后皆有中阴身,因意识存在,无实质□□,乃由意识作主宰包覆灵魂,再非父精母血孕育所成。
中阴身是有时间的,持续时间为人死后的七七四十九天。在这段时期,每七天就有一次转世的机会。这时候,就需要死者最亲近的人帮助他,开解他,为他了偿心愿。
可若秦老板是中阴身的状态,那他永远不可能解脱了。
因为,他的至亲之人,已经全都被他逼死了。
“看来你猜到了。”秦老板道,“你从小就是个聪明的孩子,学习又好。朗星也是小机灵鬼,却怎么都念不好书。”
“你别再一口一个朗星了。”温衍道,“朗星不在了,你再也不可能像从前那样给他泡巧克力奶,讲鬼故事逗他了。”
“朗星和淑慧走后,我也死了。”秦老板道,“我是被人杀的,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自己的尸体旁边,上面被人横横竖竖花了无数刀,变成了一堆烂肉。”
温衍讶然。
他本来怀疑秦老板是被那重叠教会洗脑,才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没想到他竟然是被人杀的。
难道是重叠教会的人干的?
可秦老板说过,用杀人这类被迫方式无法将肉人转化成灵人,与教义相悖。
“谁对你下的手,你有印象吗?”
秦老板摇了摇头,“毫无印象,但没关系,我根本无所谓。肉身本来就跟大夏天曝晒的肉一样,早晚得坏。”
“况且,我还被放进了纸人里。这纸人长得跟我一模一样,比我店里那些不知道精美多少。”
“杀死我的那个东西真是好手艺啊,做纸人可不容易,朗星小时候要帮我的忙,我教了他半天他都没学会,小手还差点被剪刀刺破。”
“后来,我发现每隔七天,自己就能见到一次朗星和淑慧。”
“虽然他们是纠缠在我意识中的执念所化,我也陪着他们死了一次又一次,但起码我见到他们了……我又能见到他们了。”
说着,秦老板牵动嘴角,绽出一个悲伤欲绝又欣悦期待的怪异微笑。
既是无穷无尽的折磨,又是取之不尽的奖赏。
他就这么夹在中间,死去活来,永不安息。
“某种意义上,你已经抵达了至福圣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