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衍望着这个曾经让自己感受到家庭温暖的男人,胸口一阵阵地揪紧,被被一种介乎于痛惜与痛快间的复杂情绪溢满。
他一步错步步错
他寄希望于不该存在于世的虚妄之物。
他间接害死了最重要的家人。
但他曾经确实是个最普通的好人,追求着最凡常的事物。
“现在你的还有什么愿望?”温衍问他,“你想结束中阴身吗?你想从这个已经变成酷狱的家中解放吗?如果这是你的愿望,我可以帮你。”
就当是偿还当年他施予自己的善意。
秦老板一怔,很慢地摇了摇头。
“这不是我的愿望。”
“那,你的愿望是什么?”
“打开门看到你的那一刻我就想好了。”秦老板灰败的面孔有了柔和的线条,“我想泡一杯你最喜欢巧克力奶给你喝,想看看你的头发旋儿,你小时候最喜欢被爸爸妈妈摸后脑勺了。”
温衍默了默,“所以,你的愿望实现了。”
“嗯,实现了……实现了……早就实现了……”
秦老板双手撑着膝盖,背脊佝偻得像只虾米,先是呜咽,再是抽泣,最后放声嚎哭起来。
一颗颗泪水从浑浊的老眼中滚落,浸湿了面孔,软化了纸壳,起皱,皴裂,泡糊了的纸屑细细碎碎地剥落。
很快,秦老板整张脸都掉了下来,连悲哭之声都变得空洞。
温衍转过身,朝大门的方向走去。
身后,传来秦老板挣扎爬动的声音,他在大叫秦朗星的名字,他心爱的孩子的名字。
“朗星,不要走,让爸爸再看看你!”
“朗星……朗星……朗星!”
“朗星,朗星你在哪里……你回来……你回来!”
温衍小腿一紧,只见秦老板死命抓住了他的裤腿,挣扎着仰起一颗没有脸的头。
“爸爸每天都很想你……爸爸每天……每天都生不如死啊!”
“求求你,求求你不要再离开爸爸了……爸爸一次又一次看着你死在眼前,爸爸的心都要碎了……”
温衍长叹一口气,坚定地拉开了他的手。
“我不是秦朗星。”
“那个喜欢喝巧克力牛奶,喜欢听你讲鬼故事,喜欢被你摸后脑勺的秦朗星,已经不在了。”
秦老板手臂剧烈颤抖着,勉强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
他一下又一下地砸着地面,仿佛这样就能稍微减轻那悲怆到极点的思念之情。
“朗星……爸爸很爱你。”
就在说出爱字的刹那,秦老板的身躯熊熊燃烧起来。伴随着他惨烈的痛呼,眨眼间就烧成了灰烬。
然而这一次,他没有再像之前一样,重新生出新的纸人躯壳。
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在温衍胸腔里炸了开来。
秦老板……可能真的“死”了。
温衍心中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想。
当初杀死秦老板的不是教会里的人,他也不可能和外人结下什么仇怨。
恨秦老板恨到欲啖其肉、寝其皮、最好令他永世不得超生的人,却又在秦老板说出“爸爸很爱你”而失控将他烧得魂飞魄散的人——
除了秦朗星,还有别的可能吗?
家庭,平常又奇妙,美好又恐怖。
它能孕育出整个宇宙中最珍贵的真实之物,爱。
也能孳生出比坎特雷拉毒性更猛烈的仇恨。
“秦朗星。”
温衍唤了一声。
虚空中并未传来任何应答。
飘荡进耳朵里的,唯有一声似有若无的冷笑。
下一秒,一股极其邪恶阴毒的灵压宛如一座骤然翻落的五指山,压在了温衍身上,令他呼吸困难,眼球烧灼,整个人像被丢进了强酸溶液里。
整间屋子变幻起了模样。
它一会儿幻化成他小时候和范倩楠相依为命的破旧出租屋,一会儿又闪耀着金碧辉煌的光,变成陈家那栋奢华的大别墅。
它们都是他住过的地方,却又都不是他的家。
他们留给他的,都只有痛苦的回忆。
温衍还看见了那些人,那些空有家人之名,却不断伤害他、抛弃他的人。
他们向自己走来,一步一步把自己逼进死角,嘴里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嗜血的尖刀。
“没有人会爱你这种小孩。”
“早知道就不该把你生下来。”
“你就是个累赘,活着只会妨碍我们一家人。”
温衍不知道秦朗星又为何要憎恨自己,但可以确定,秦朗星在用跟折磨秦老板一样的方法折磨自己。
他洞悉了他们的意识,知道他们最害怕的是什么。
忽然,手臂上传来一点尖锐的痛意。
温衍低下头,惊讶地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的手臂上竟然多了一个小小的鲜红血孔,像是被某种类似针的锐器扎得很深,一缕鲜血点点滴滴地淌下。
拜这股痛意所赐,温衍的意识一下子无比清醒。
自己已经长大了,再也不是曾经那个孤独无依的软弱孩童。
现在的自己已经获得了足够多的爱,也有了爱一个人的力量。
过去的创伤,再也不能伤害他分毫!
就在温衍心念坚定的一刹那,周围的景物都恢复了正常。
“啧。”
空气中荡开一缕满怀憎恨与不屑的嗤笑。
温衍知道,秦朗星依然窥视着他,并没有打算放过他,自己仍处在极度危险之中,应该尽快逃离这是非之地才对。
但是他没有。
他站在那里,平静却又坚定地开了口:
“不管操纵重叠教会的是什么,我都要找出它的真相。”
“不是想为你复仇,更没有觉得你可怜,只是像你们家这样的悲剧,我不希望再发生了。”
仿佛秦朗星正惊愕于他发出的大胆宣言。
踩着满屋死一般的寂静,温衍走向房门,拧动门柄,推开。
感应灯被他惊醒,昏黄的光线照亮了满地漆黑的纸人残片,还有贴在房门上那张陈旧福字。
其实稍微想想就知道,只要贴上福字,就能拥有团圆美满的家,世界上怎么可能存在这么简单的变幸福的方法。
自己曾相信,秦老板曾相信,每个普通人都坚定地相信。
不是因为他们愚蠢,只是他们都太渴望获得幸福了。
渴望着渴望着,不断追求着,不顾一切地伸出手,只为握住想要的幸福,以至于眼睛遮蔽、心脏迷失、大脑惘惑都未曾发觉。
最终,一脚踩空掉进悬崖,摔得粉身碎骨。
走出这栋居民楼的时候,温衍惊觉外面的天还是亮堂堂的。
时间明明才过去不久,却又似一辈子那样漫长。
江暮漓站在碎金摇晃的树荫里等他。
“衍衍。”
温衍朝他走去,江暮漓很自然的张开手臂,将他抱住。
“衍衍,你在痛吗?”
温衍一怔,下意识地朝自己手臂看去。
别说那个针扎样的血孔,皮肤苍白光滑,连一点瑕疵也没有。
“你怎么会知道……”
江暮漓眨了下眼睛,“衍衍的脸上有悲伤的表情,看起来像经历了很难过的事,疼到快要哭出来一样。”
温衍点了点头,把脸埋进他胸膛,一点一点地汲取他温暖的体温和香气。
“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
过了好一会儿,温衍的声音才闷闷地响起,带着一点犹疑。
“那是我藏了很久的,不想被任何人知道的秘密。”
江暮漓问:“既然不想被知道,为什么决定说出来?”
“我今天亲眼目睹了秦老板的凄惨下场。”温衍默了默,“我也曾和他一样,将追寻幸福视为绝对的真理,甚至犯下了可怕的错。”
作者有话要说:
陈家的别墅。
虽然已经很久没人居住,但因为家政定期打理,里面还是很干净,简直就像家具杂志上的样板房,整洁精致到虚假,没有一丝人味儿。
“这里。”
此刻,温衍脚下是一条通往地下室的台阶,明明不是很深,却黑洞洞的不见尽头,仿佛一直通往地狱深处。
他回头望向江暮漓,“你害怕吗?”
江暮漓面带微笑,牵过他的手。
“怎么可能,这里是与衍衍产生过联系的地方,只会令我无比向往。”
温衍也有点无奈地笑了。
“希望你等下不要后悔。”
也不要对我失望。
他们沿着阶梯一步步下沉,走到最后一格,地下室便在他们脚下展开。
和一般人想象中狭窄窒闷的地下室不同,这栋别墅的地下室几乎相当于一个大平层。这意味着它有足够的空间供主人改造,哪怕被用作某些邪恶而不可告人的用途都没问题。
温衍抬手按下墙壁上的电灯开光。
一阵短促的频闪过后,天花板上的白炽灯将这里照得亮如白昼,白茫茫如一片虚空
“你看这里像什么地方?”
江暮漓浅沟了一下唇角,“医院。”
“嗯,医院。”温衍的瞳孔倒映着惨白的灯光,闪动着一种难言的情绪。
“这里有三间病房,分别给三个人住,陈钰生、陈浩杰,还有我妈妈。”
“他们在旅游的时候遇到了缆车事故,陈钰生和陈浩杰全身瘫痪,我妈妈则受惊吓过度,精神失常。”
“多好的机会。”
“既然我不被家选择,那就让我来组成一个家。”
“我当时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兴奋得一整夜睡不着觉。”
江暮漓听着,眸中露出一点怀念之色。
祂怎么会忘记衍衍用被子把自己卷起来,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模样。可爱,很可爱,他那么高兴,自己也被他的快乐感染,用翅膀把自己包起来,跟他一起滚啊滚。
“但是,我已经很久没体验过有家的感觉了,所以我不知道怎么样才算一个家。”
“我想啊想,想了很久很久,终于有了答案。”
“我一直都很孤独,但现在我可以让自己不再孤独。只要不被抛下就好了,只要……都能和我一起留在这栋房子里就好,哪怕和家具一样。”
温衍抬起手,直直地指向走廊一侧的病房。
“每天放学,我会先来这里看他们。”
“医生劝我不要这么做。因为,每次看到看到我,他们都会情绪激动,还不停地叫。”
“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医生告诉我们,他们想死,求我放弃治疗,让他们快点去死。对现在的他们来说,这里就像活地狱。”
“但是,我又怎么会答应。”
“我让医生一定要好好给他们治疗,尽可能延长他们的生命。”
“这不是复仇。”
“我没有在报复他们。”
“虽然我曾无数次诅咒他们,恨得切齿拊心,但现在他们却是我构建起一个家所必需的材料。”
“家庭是不能缺少一个人的。我曾经也有家,可我爸爸去世之后,它就不复存在了。所以,我一定会尽量让它保持完整。”
“至于我的妈妈,她毫发无损,毁坏的只有精神。她变成了一个疯子,我站在她面前她却不认识我,反而把一个布娃娃当成了我。”
“她很爱那个布娃娃,每天抱着不肯放,拍它睡觉,哄它唱歌。我每次去看她,都会抢走那只布娃娃。我求她多看我一眼,我才是她的孩子。”
“可她从来不看我,只是一味地尖叫,要我把布娃娃还给她。”
“为什么宁愿宝贝一只布娃娃,也要对我视而不见?我一开始想不明白,后来时间久了,我终于懂了一些。”
“她疯得是厉害,疯了的人倒行逆施,黑的看成白的,咸盐当做蜂蜜。她爱那个布娃娃越多,就代表她以前恨我越深。她只有疯了,才会爱我。”
“想通这一点的时候,我的心冷得像块石头。没关系……没关系,我每次看完他们都这么告诉自己。起码我终于能像任何一个普通人那样,放学后有一个家可回。哪怕这个家是假的,是我硬生生拼凑出来的赝品。”
“但我没想到,自欺欺人会那么累。”
“我一点儿都没能开心起来,我好像更孤独了。”
“我看电视里的人,看路上的人,看学校里的人,每一个人好像都很幸福,只有我在煎熬。”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明明我都那么努力了。”
“我努力地做一个乖孩子,努力地忍耐所有痛苦的事,从来没有抱怨过一句,可为什么还是不能获得幸福?”
“甚至,我想过,干脆就这样死去吧?我没有家,没有人爱我,只有惴惴不安和无尽的孤独包围着我,死才是轻松的解脱。”
温衍低下头,用掌根用力揉了一下眼睛,抬起头,望向江暮漓。
“但是好奇怪,不知道从哪天起,模糊感觉是我升到高中的时候,压在我心里的石头好像突然消失了。我的心里忽然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期待,那就是未来一定会有美好的事情发生,一定会有一个很好的人再等我。”
“我只要再等等……再稍微耐心一点点,就会和那个人相遇。”
“我不想死了。”
“我也不想再要这样一个虚假的家。”
“我同意了陈钰生和陈浩杰的请求,让医生给了他们最后的临终关怀,将他们从痛苦中解放。他们在死前对我道谢,还有……道歉。这是他们第一次没有对我说恶意的话。”
“至于我妈妈……我把她和她的娃娃送进了别的医院,再也不去见她。”
温衍轻轻吐出一口气,退后了一步,似乎不敢再离江暮漓太近。
“至此,就是我全部的秘密。”
江暮漓凝视着他,“我知道。”
温衍用力抠着衣角,“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坏……很可怕?”
江暮漓倾过身,用力将他拉进怀里。
“不管衍衍想什么、做什么,我都认为是正确的、不容置疑的。”
“人类那套善恶观在我这里根本什么都不是,衍衍的喜好才是我对万事万物唯一的评判标准。”
温衍眼睫颤抖了一下,又慢慢地阖上,睫根被细密的泪珠浸得湿润。
“听你这样说,真会觉得你是一个不得了的大坏人。”
或者,一位只属于自己的神明。
江暮漓轻轻抚摸着他黑发柔顺的后脑勺,轻声道:“衍衍会害怕孤独,因孤独而恐惧,是再正常的不过的事情。”
“对我来说,衍衍是七十亿人类中唯一特别的那一个。但衍衍的身上,终究寄宿着属于人类的特质。”
“人类都畏惧着孤独,却又生而孤独。即使通往心的道路毫无间隔,也不可能将他们带到一个统一的领域。因为,在孤独的时候,人类面对的是自身。”
“人类畏惧孤独,即是畏惧自身。人类拥有一颗永远看不到、永远听不到的内心,而这颗内心才是他们真正独一无二的本性。”
温衍的眼眶慢慢变红,“阿漓……”
江暮漓珍而重之地捻去他眼尾的泪意。
“所以,人类要面对真实是很困难的,也是非常痛苦的。”
“一想到衍衍却一直在和真实作斗争,被真实所伤害,我既心疼又喜欢,简直喜欢到快要疯掉。”
尽管已经听了无数句江暮漓对自己地告白,但温衍还是胸口一阵阵地酸胀,止不住地想哭。
他曾经那么渴望得到爱,爱在想象中无限放大,好像一个黑洞,永远都填不满。
但是江暮漓却做到了。
“如果我能在最初就知道,自己未来一定会和你相遇就好了。”温衍看上去在笑,却像是要哭了。
“那样的话,我在接下来的人生里,一定不会再觉得痛苦和孤独。我谁都不需要,只要有你就足够了。”
江暮漓轻抚他的脸颊,声音沉沉弥漫,像一把烧热的细砂。
他说:“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
他比这世界上任何人都了解衍衍的悲伤与愤怒,憎恨与疲倦。
也知道衍衍那颗比玻璃还纤细敏感的血肉之心,其实贪婪又强欲,渴望许许多多的爱,越多越好,谁会嫌爱太多,最好多到能将他淹没
这样的衍衍十分美丽,让他迷恋到了极致,闭上眼睛都无法停止对衍衍的憧憬。
不仅作为和衍衍在比亘古更遥远的时代就相爱的恋人,还是“江暮漓”这个被赋予模拟而成的人格的人。
“衍衍,我将永远爱你,以你期望的姿态,在你期望的世界。”
又在说一些听上去很了不得话,温衍想。
但没办法,这就是阿漓,阿漓在说一些比天方夜谭还虚妄的情话时,总会给他一种他在说必定会实现的承诺的错觉。
时间是流动的,空间也会改变,虽然他真的很想一直像现在这样,两个人开开心心地一起生活,但他们总有一天会变老,老迈的终点是死亡,死亡意味着分离。
他们将各自进入轮回,投生成全新的存在,再也不认得彼此,也不可能再相遇。
想到这儿,温衍心中又涌起悲伤的情绪。
他太爱阿漓了,哪怕他们现在正年轻,但只要一想到注定会到来的离别,他就一阵阵惶然。
手掌上传来温暖的感觉。
江暮漓用力握住了他的手。
“相信我。”他说,“我一定可以为你做到。”
打破六道轮回的运行规则,一切就都能保持现在的样子。
他们将永远年轻,永远和现在一样相爱。衍衍不用经历作为人类难以逃脱的注定命运——衰老与死亡,他那如风中烛火般摇摇欲熄的灵魂已经再不能经历一次投生成人了。
温衍看向他的眼睛,那双眼尾上挑、看人时总是含情脉脉的凤眼,仿佛凝聚着不可思议的吸引力,很容易令人轻易沦陷进去。
他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只要是江暮漓说的,就算是肉麻到荒唐的情话,他也愿意相信。
离开陈家别墅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夜空很晴朗,像一块被清洗得一干二净的蓝水晶,点缀着光芒清澈的万千群星。
温衍用湿纸巾轻轻按着哭得红肿的眼眶,心里却十分轻快,仿佛盈满了洁净柔软的云絮。
曾经积压在胸口的不可告人的感情与秘密,终于向最喜欢的人尽数吐露。此刻的他,反复也变得和这片高远的夜空一样旷达而透明。
然而,一个电话就彻底打破了美好静谧的氛围。
是范倩楠的主治医师打过来的。
他用一种恐惧到几乎叫温衍怀疑他才是精神病人的声音说:
“你……你能不能来一趟?你妈妈她很奇怪。”
虽然在现代医学和技术的发展下,精神科疾病已经褪去其妖魔化的外皮。但社会和心理因素对精神障碍的影响比对其它躯体疾病的影响更显著。
所以,精神科仍是各临床学科中相对最不发达、最复杂的,同时也是最神秘的。
自然,与其他医生相比,一位精神科医生会面对更多未知领域。能胜任这个岗位的,基本都是理智坚韧的人。
更何况范倩楠的主治医师陈捷是一个经验丰富、从业多年的医界精英。他为范倩楠治疗的这些年里,一直保持着良好的专业素养与值得信赖的精神状态,从未被精神垃圾、负面情绪污染。
温衍挂掉电话的时候,整个人是懵的。
他实在想象不出范倩楠到底发生了什么,能让陈捷惊慌失态到这种地步。
虹城市精神卫生中心。
这是一所精神卫生三级甲等专科医院,刚一踏进去,会觉得它和任何一所专业的医院并无不同。
但是,当温衍进入住院病区,却发现到处都是铁栏杆,每走一步,脚下就不由生出寒冷的感觉。护士将两道门依次关上并反锁后,正常与不正常之间的界限被无情地隔绝他甚至开始慌乱。
一条狭窄的走廊。
右侧是一排穿病号服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个个目光空洞,依靠在窗边晒月光。
右侧是一间间病房,鳞次栉比。
不时有患者和来查房的医生护士,用独属于他们的奇怪方式打招呼,也有患者无规律地摇晃着身体,哼唱着听不懂的歌谣。
见到温衍和江暮漓这两张陌生面孔,不少患者纷纷用好奇的眼神打量他们。
他们的眼神,和正常人的眼神不一样。
正常人总会无意识地隐藏心思,在大脑意识的周围竖立起重重藩篱。哪怕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眼神很容易透露出人的真实想法。
但正常人绝不可能像精神病患者那样,两只眼睛是没有玻璃的窗户,混乱纠缠的意识毫无保留地哗啦啦涌泻而出。
好多个人。
好多双眼睛。
好多好多的意识。
温衍的喉咙像被堵住,升腾起溺水般的窒息感。
这个地方仿佛是一个平行宇宙,大门一旦关闭,他们就被困在异象般的境地中,无法再离开一步。
在医生办公室里,他见到了陈捷。
整肃到近乎枯燥乏味的环境里,陈捷正坐在电脑前敲敲打打,屏幕光映照着他的脸,显出微微凹陷的脸颊还有挂在下眼睑上的青晕。
温衍记得自己上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是个精神充沛的微胖男人,现在整个人却像一株长期被太阳暴晒的枯萎植物,弥漫着一种衰败感觉。
范倩楠的病症,真的能将他折磨到这种地步吗?
陈捷懒得跟他们寒暄,示意他们坐下后,便开始跟他们交代起了范倩楠的情况。
“这些年,病人的情况虽然没有很大起色,但至少维持在一个相对稳定的状态。”
“但就在上个月,我在每天晚上例行的病房巡视的时候,发现她没有像平时那样在吃过药后安稳入睡。”
“她抱着头坐在病床上,对着她的娃娃念念有词,说什么做梦了,我又做梦了,做梦好开心。之后连着好几夜,她都出现了这种情况,虽然每次说的话都有所不同,但总体表达出的意思却是一致的。”
“我把它们录了下来,并整理成了文字。”
温衍问:“可以给我看看吗?”
陈捷闻言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报告递给了温衍。
温衍注意到,他那报告的那只手绷得特别用力,骨节发白,手背上青筋都凸出来了。
就好像那不是一份医院里最常见的病情记录,而是比定时炸.弹更可怕、更危险的东西。
“你自己看吧。”陈捷用力吞了口唾沫,喉结夸张地起伏,“千万不要勉强自己。”
温衍有些奇怪,这又不是什么高深莫测的专业著作,有什么勉强不勉强的。
可就在他翻开报告的刹那,他终于明白了陈捷的忠告。
疯狂的呓语。
黑纸白字,密密麻麻,活像一群密密麻麻蠕动着的行军蚁,呼啸着冲进他的眼睛,闯入他的意识。
最高频出现的词汇,是梦和幸福。
幸福的梦。
梦中的幸福。
梦。幸福。梦。幸福。梦。幸福。梦。幸福。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