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苏郁抓住帮佣的手腕,散乱黑发遮住眼睛, “这里为什么有尸体?”
注射了雪豹的基因素后,身子也不冷了。有股力量迫不及待喷涌而出, 他站起来, 脚步虚浮没稳住, 一屁股坐回脏雪地上。
帮佣摸到他发烫的手,看这小孩儿倔强的样子, 心疼不已, “我背你回去。”
周苏郁只是摇头, 蹲下身, 重新把断手从一堆破布娃娃里捞出来, 郑重缓慢地拍掉上面的雪。
他面容镇定, 帮佣觉得这小孩儿跟鬼娃娃似的, 好像下一秒就要像恐怖片抬头冲她笑。
周苏郁的确抬头, 但嘴角绷成紧紧一条直线,看不出笑还是哭,反正表情很难看。
帮佣立刻明白什么,瞥了眼断手,小心翼翼问,“你的朋友?”
周苏郁当然认得安赛飞。这手腕上的幸运石黑玛瑙手串没有摘掉,是安赛飞家乡的特有的珍稀矿产。
“因为不及格,所以就该死吗?”
帮拥没想到这小孩儿如此早慧,一下子猜中事情因果。周苏郁眼神犀利,看起来不是那种好糊弄的小孩,她只好说,“今天院长是不是给你们发了基因素?这种激素非常不稳定,实验失败的概率非常大。我所知这种机密技术需要完善的地方很多,所以需要大量的实验。”
试验品必须是活体。
“你看,你们现在的身体没有副反应,也是拖了这些淘汰者的福。别想太多了,这不是你的错,因为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样。”
周苏郁问,“弱肉强食?”
帮佣沉默一下,“适者生存。”
他垂眸盯着断手,“你不怕我传出去?这么机密的东西。”
“没有用的。这里是荒星带,通讯技术根本不发达,外面的人接收信号都难,解密出来经常是一堆乱码。我以前就是干这个的。”
抿紧唇的样子激发善心,帮佣想摸摸小孩儿的头,“小朋友,说实在的,你们踏入这里,身和心就已经被他们牢牢掌控了。”
她语气温柔,想鼓励他,“只有赢得胜利,才能够活下去。这事儿武装部的都知道,历年来那些活到最后的也都知道,不然不可能有这个觉悟。”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周苏郁不懂。
他的脑子嗡嗡响。如果被淘汰的下场是被拿去做活体实验,那么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孩子都等于被他间接害死。
他无意识成了“天使”的一把便携快捷的利刃,想来张清亮有意栽培他,也是这个理由。
真是好笑,如果胜利是踩在同伴尸体上的桥,他宁愿亲手斩断这绳索。谁能赢到最后走着瞧。
第二场智力测试在三天后,当晚又有五六个小孩被“送回家”。
半夜,周苏郁去垃圾山闲逛,逮住清理尸体的帮佣姐姐,得知了这批被淘汰的小孩不是因为智力测试没通过,而是因为体内激素和基因素对冲,没办法很好嵌合,导致细胞组织病变和扩散,产生炎症和肿瘤,因此殒命。
刚回到家,见季绒趴在床头,“余哥哥他生病了,比暖气片还要烫,都快烧起来了!”
“没病都要被你吵病了!”余彬礼翻过身堵住耳朵,嘴巴嘟嘟囔囔,“早知道复活节不吃这么多了,没想到蓝莓果汁都能吃坏肚子,太倒霉了。”
肖诃面无表情地给他掖好被角,“医生怎么还没来?”
突然停顿的脚步声叫他回头,不是医生,是消失了一个晚上的周苏郁。
他看起来神色古怪,面庞苍白,自从那一晚他就像变了个人,沉稳不少。
但此时肖诃觉得他像烛台上快燃尽的蜡烛。
他看见周苏郁的瞳孔骤缩一下,目光越过他的肩线,抵达余彬礼被冷汗浸湿的后背。
“你愣着干嘛?话说回来,你自从那晚回来后就变得很奇怪,是不是看到不好的东西了?都说了别去垃圾山。”
周苏郁很少对别人的话不闻不问,今天是特例。肖诃对他的忽视有一点点不爽。
他拿来冷毛巾给余彬礼敷脸,手掌贴额头,反复测试温度。
余彬礼以为是妈妈在照顾他,于是撒娇般捉住他的手,干枯起皮的指腹摩挲手背上隐隐跳动的青筋。周苏郁抬头,对上一双清亮的眼睛,他忽然觉得非常惶然无力,于是猛地抽开手。
余彬礼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手讪讪缩回被子里,“我想吃梅子蛋糕和芒果酸奶,卢希奶奶家的。”
肖诃从橱柜最里层抱来一团锡纸,“只有烤焦的红薯皮,不吃就算。”
周苏郁问,“两个小时,等得起吗?”
肖诃惊讶,“你真要去?”
周苏郁点头,转眼从窗台翻下去。不小心踩到滑溜溜的藤蔓,连跌带滚跑下山。
不能让余彬礼变成爸爸那样,他一直想。
周父死于一场突如其来的风寒。哮喘是家族遗传病灶。那天晚上周苏郁放学回家,看到骨瘦如柴的父亲躺在床榻上,干裂嘴唇嗫嚅着,他俯身贴耳听了很久。
只是一片芒果而已。
为了培养骑士家族的继承人,周氏举家搬迁到深林里,与世隔绝。别说水果店了,方圆百里,连一家农户都没有。
深山野林,夜里风大气温低。他跑了很久,醒来时躺在床上,已经青天白日。周母站在厨灶前刷碗,几十副碗筷整整齐齐堆叠水槽里,来回刷了十几遍,水流哗哗响,溢到木地板上,不知疲倦。
这时候周苏郁懂了,原来重复做一件事,一直做一直做,就可以让大脑不那么难过,只要做得够久。
卢希奶奶家,敲开门,迎面撞上正准备出门到蓝毛小鬼。
楚鸣鹤“你………”
“奶奶,厨房里还有梅子蛋糕和芒果酸奶吗?昨天有剩的,天冷应该不会坏。”
“只有草莓酸奶了。”卢希奶奶说,“我去厨房给你拿过来,先进来吧。”
“我站在这儿等就行。”周苏郁喘着粗气,躬身捂着腰腹,“谢谢奶奶。”
楚鸣鹤把“这么快回去吗”咽回肚子里。
接过食物封盒,周苏郁伸手抹开凝在睫毛上的汗珠,跑了几步,想起后面杵着个熟客,于是倒退回来,“我还以为你走了呢。”
正要走。楚鸣鹤撇撇嘴,“忘记拿东西了。”
“是不是这个?”周苏郁努努嘴,“帮我拉开前面的口袋。”
楚鸣鹤犹犹豫豫伸出手,指尖碰到起伏的胸膛,缩了下,然后拉开前襟拉链。
招财猫挂件的头露出来,楚鸣鹤一把夺过,小脸憋得通红。
“你小偷!”
“嘶,疼死了。”周苏郁舔舔被指尖划出血丝的嘴角,猩红艳丽,滴在锁骨上,看起来邪得很。
“沙发底下捡到的,赖我干什么。既然这么宝贝,就放好别丢了。”
但是现在时间不够了。他真有点好奇那招财猫的来历,丑萌丑萌的,和板着脸小鬼一个样。
瞥了眼小鬼全副武装的家当,护目镜雪地靴都穿戴好了,身后背着巨大的登山包,左手边是半人高的行李箱,被闯入门的他撞歪了。
他侧头问,“今晚走?”
楚鸣鹤用袖口擦拭着招财猫,“我爸来接我。”
“下回旅游别选这鬼地方了,冷得要死。”
抬手,轻轻刮掉落在楚鸣鹤鼻尖上的雪花,周苏郁笑了下,努力不显得疲惫。
一扇窄窄的木门,隔绝两个世界。小鬼继续回去当养尊处优大少爷,他……四舍五入也算是个少爷,就是活得没这么舒坦。
不过他乐意,就是喜欢听柔弱似娇花的小少爷小公主哥哥唤。
余彬礼奄奄一息的脸浮现眼前,害怕蛋糕和酸奶冻成铁饼硌牙,他夺路跑回去。基因素在体内发酵,就算没吃东西,身体也不感觉到累,恍惚着,好像真变成了驰骋天地的阿加雷斯雪山领主。
他不知道的是,楚鸣鹤站在遥远的漆黑雪地里,盯着跌跌撞撞的脚印,视线从卢尔大哥的鸡舍延伸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密林,微弱的万家灯火在雪地上光影交错,就这么呆立了很久。
楚鸣鹤有些生气,临别前,他连名字也没告诉他。他偶然听到周苏郁和其他伙伴打赌,下回见面一定把小鬼的名字套出来。
看来是彻底忘了这件事。
卢希奶奶只会乖宝乖宝地叫,其实可以问卢尔大哥,但还是算了,他死要脸。
亮白色的探照灯扫过来,悬浮飞船停下,舷梯打开,楚璟成戎装裹身走下来,白又霖穿着小香风贵妇裙,搂着被风刮飞的狐皮大袄,欢天喜地来接被扔进拓展营的小儿子。
飞船后座,白又霖问,“寄宿家庭怎么样?”
“挺好的。”
“累了吧,有没有交到新朋友?”
他无端想起周苏郁。
他眉眼长势凌厉,不笑时显得肃敬。但同时他的鼻尖小巧圆润,笑起来梨涡柔软,清丽典雅倒是像个女孩。
可他一张口说话,那份纯净的气质又泯去了,因为狗嘴吐不出象牙,那嘴真是玷污了漂亮的脸。
他觉得周苏郁身上有点聚会上看到故作端庄其实娇蛮任性的贵族小姐的气质,但这么想又有点奇怪。
这样的人,怎么会有这么多小伙伴陪他玩呢?这太诡异了。
他是狐狸精吗?
见楚鸣鹤无意识点头,白又霖大喜,对副驾驶闭目养神的楚璟成说,“咱儿子终于不是块木头了!什么自闭倾向,都是吓唬人的。我们家基因怎么会出问题,小孩子话少聪明,那些医生都是睁眼瞎。”
白又霖揉着楚鸣鹤的脑袋,接着问,“他叫什么名字呀?是本地小孩吗?”
“名字”两个字刺中楚鸣鹤,他想了又想,只好说,“拉法尔。”
拓展营老师偶然提起一幅教堂壁画,画里被长矛刺穿的天使叫做拉法尔。
他没有撒谎,因为周苏郁和拉法尔确实很像,他们笑起来都有点像哭,尤其是今天。
周苏郁一脚踹开门,匆匆放下保温袋,大腿忽然被什么东西绊住。
他揉揉干涩的眼睛,视线清晰起来,低头看见矮他半身的季绒。双臂圈住他的腿,指甲抠进肉里,声音和身子呜呜咽咽一起颤。
“余哥哥……要死掉了。”
只听余彬礼喊了声, 嗓子哑得不成样子。
周苏郁把食盒放过去,余彬礼狼吞虎咽地一扫而空。黏糊糊的奶油粘在鼻尖上,吃完不擦嘴, 扑到周苏郁怀里, 扯着破锣嗓子嚎。
“苏郁哥, 以后我一定为你两肋插刀,今天这条命就是您给的。”
“省点力气吧,明天还有三轮测试,不允许请假。”肖诃叹口气,用勺子敲他头。
周苏郁站起来,“对, 听你肖哥哥的, 立刻马上去睡觉。”
“肖哥哥”三个字恶心了他一下,肖诃总觉得从周苏郁嘴里说出来, 有些说不清的腻味。
余彬礼摸了好一会会儿脑袋,头发里鼓起两块坚硬的突起。他拉着靠他最近的周南晚问, “弟啊, 帮我看一下, 我是不是变异了?”
周南晚正眯眼观察着,忽然一只手过来, 毫不客气地敲了敲, 余彬礼痛呼出声。
周苏郁说, “你长角了。”
很新, 笋芽似的。
与此同时, 他的心咯噔一下, 忽然想起什么。
余彬礼倒不以为然, 他们都觉得是基因素的副作用。因为余彬礼的基因素是上古炎龙, 头长锐角,身披鳞铠,尾长半身,内显变成外显,也不奇怪。
看到周苏郁凝然的样子,他们笑他杞人忧天,余彬礼傻乎乎地说,“别羡慕,你也可以拥有。”
周苏郁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帮佣得知消息后,隔日垃圾山,再次见到周苏郁,完全不意外。
他腋下夹着一个巨大的牛皮纸袋,没有封口,手指夹着露出来的稿纸,往回收了收。
周苏郁说这些是阿尔法地下实验库里的,帮佣满头黑杠,又惊又气,心道这小鬼简直嫌命长!
“你怎么去的地下库?你疯了吗?这是什么……实验手稿?”
观测员字迹潦草,海量实时数据组成看不懂的乱码,只能依稀辨认出几个看得清的化学符号。
日期是一年前。
“186年12月4日:209号出现腹泻和惊厥症状,次日高烧不退,39.5华氏度。”
“186年12月6日:209号的脊椎发生形变,尾椎骨突刺延长,兽尾初期形成。基因细胞组复制完毕,注:神志清醒,体能增加,但智力下降。”
“187年2月2日:紫荆独角兽形体右脑萎缩,人兽形态之间无法正常切换。”
“188年4月12日:209号逃脱控制室,逮捕,电击,死亡,第290次实验失败。”
手稿摊开,两人仔细研读。周苏郁询问了几个专业性问题,思路整理一下,眉头皱得更紧。
注射基因素后,试验体肌肉群萎缩,出现返祖病理症状,灵兽形态却无法切换回人类形态,失败似乎是必然结果。
他没办法想象余彬礼的未来,因为他的初期症状和手稿记录基本吻合。
周苏郁深吸一口气。
帮佣猜了个大概,“你有告诉你的同伴吗?那位炎龙基因素的,恐怕……”
“告诉他们干什么?”周苏郁打断她,摆摆手往回走。身姿轻盈,步伐却显得沉重,“这批手稿你想研究就拿去,我会摆平一切。”
帮佣冲远去的孤傲背影喊,“别逞英雄啊。”
上一个逞英雄的已经在焚烧厂化成灰了,不过这句话她没敢说。周苏郁看起来是个很早慧的孩子,表面嘻嘻哈哈,实则敏感纤细,喜欢一个人扛事儿,是这类人的通病。
时间没给他们喘息的余地。一晃就到了第三次测试,测试场定在后山,蜃气之森。余彬礼情况并没有好转,但也去了。
这次任务规则非常简单,活下去。在森林里活三天的人即为通过测试。
白桦林遮天蔽日,宛如迷宫,终年弥漫着浓雾,只能根据冻僵的动物尸体作为标记认路。
周苏郁想起他以前看过的一部恐怖电影,手肘蹭到树皮,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树上传来声音,拂去衣襟里的雪抬头。余彬礼从冠丛中露出脸,向他奋力挥舞胳膊。
那树冠有几十米高,折腾了周苏郁半小时,不知道余彬礼是怎么咻的变到上面去的。
余彬礼很兴奋,摇晃他的肩膀,“果然在高的地方就是不一样!树上可太安全了,而且还能看见藏在树林里的东西。我刚才看到有一个毛乎乎的巨影躲在灌木后面,脚印贼大,吓死我了,幸亏不在地上。”
“你看到的是长毛雪怪。”周苏郁吓他,“最喜欢吃你这种皮薄陷厚的小鬼。”
雪怪是尼比鲁星的一种土特产。化名米戈,未知的灵长目动物。形似智人却非智人,据说身高三米,长毛黑爪,凶猛剽悍,一次能生吞五个小孩。
树杈上一靠,余彬礼戚了声,“你也比我大不了多少,也是小鬼。对了,那两个小跟班怎么没黏在你屁股后面了?”
“我让他们在安全屋里待着。”
“我靠,还有安全屋?太贼了吧?”余彬礼怕死,晃着他胳膊耍赖,“好哥哥,我也要去。”
“塞不下这么多人。他们年纪小,余哥哥要让着弟弟妹妹不是?”周苏郁揉按太阳穴,余光瞟到余彬礼的越来越长的犄角和尾巴,和脖颈上细密的龙鳞,忽然想起了手稿上的话。
到底要不要把真相告诉余彬礼?
可是现阶段根本没有对应的靶向药物根治返祖现象。他就像看着一个癌症病人从初期,慢慢地病入膏肓。比起撕心裂肺的难受,更像温水煮青蛙,无力和罪恶感慢条斯理地拉扯他的皮肉。
可万一真的找到了办法呢?只要他能快点被选拔成功,在军卫部一定可以找到试剂材料,他们不可能没有。可是距离最终测试还有三个月,余彬礼能熬到那个时候吗?
各种各样的想法纠缠着,令他头欲炸裂。
说起来,余彬礼倒像个没事人似的,反过来安慰他,“那算了,树上也挺安全。我估计不久就会长出翅膀,雪怪来了也不怕。”
周苏郁以为是玩笑,可当他真的见到余彬礼的后背化开的两只炎龙羽翼,心脏猛地沉了下去。
忽闻一呼喊,两人纷纷向下望过去。
雪怪不知什么时候窜了出来,两只黑色利爪下,赫然是一只小孩的胳膊。倒霉鬼被雪怪压在身下,闪着寒光的獠牙逼近了脖子,他吓得不敢出声,浑身发抖。
周苏郁被那只胳膊刺了一下,下意识要去救人。那小孩他眼熟,是401班跟安赛飞玩得好的。
然而有人比他更快一步。
炎龙基因在血液里沸腾,余彬礼遵循着本能,很快把雪怪大卸八块。
嗅到血的味道,双目变得赤红。他站在雪怪尸体之上,轻轻松松地掐断它的脖子,那头颅滚到小孩左手边,铜铃大眼正对着他,小孩把哭号噎回去,僵硬着身体,一动不动,仿佛他才是尸体。
“好啦,没事了。”以为吓着他,余彬礼伸出手。忽然,一团雪砸中额头,混着血掉到衣领里。
“怪物!”
小孩转身伏在雪地上呕吐,可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透明的酸水。
余彬礼眼神惊诧,“我不是怪物。”
“就是怪物!你看看你自己是什么样子。我,我早就知道了,这是一种绝症,和基因素无法匹配的人才会这样。”他抱着自己冻麻的胳膊,“院长说了,这是第四场测试,你基因匹配失败了,只能被淘汰!”
余彬礼后知后觉,目光落在自己手掌上。手指变成细长龙爪,火红色的鳞片沿着小臂往上面爬。
小孩变本加厉,“不会吧,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吗?真的觉得这种症状很正常吗?你其实早就发觉了,只是不想承认而已。”
从树上下来的周苏郁听到一声惨叫。
“余彬礼!”
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周苏郁眼睁睁看着余彬礼的背影隐没树丛。握紧的拳慢慢松开,拎起小孩的衣领,质问着,“他救了你,你就这么对他?为什么要和他说这些话?”
匹配失败的人会出现返祖现象。人类血脉被灵兽血脉压制,细胞无法重组,即无法回到人类形态。
大抵是神经吓出毛病,小孩笑起来,“死得明白也好,不要最后丧失理智,还要把其他人害死。”
踉跄着捱过三天三夜,周苏郁再也没见到余彬礼。测试结束后,消息很快跑遍了基地。
“还不应?”肖诃撸起袖子把余彬礼从衣柜里拽出来无果,恨铁不成钢地踹了衣柜一脚,“缩头乌龟。”
夹在中间,周苏郁不在,顾戚风也不知道怎么办,“让他自己待一下吧,变成这样子……”
余彬礼把自己锁在衣柜里有两个礼拜,这两周没有测试,挨过三轮的孩子都是虎口逃生,加上许多同伴的离开,众人头顶更是添了密不透风的阴云。张清亮不会逼太紧,松弛有度才能发挥最大效益,这是他统治“天使”的一贯法则。
但他发现心头肉“三好学生”最近肥了野胆,喜欢和他对着干。
问周苏郁,对方倒也直白,实验机密一五一十全盘托出,语气谨慎平缓,却飒冷如刺骨寒风。听完小朋友的诘问,张清亮微微一笑,“所以你更不能辜负同伴们的牺牲,所有胜者都是踩着尸体前进的,同类的尸体有时也不可避免。”
这套话术早就免疫,周苏郁只是挑眉冷笑,“听说您把项目叫做‘天使猎人’,但谁是猎人还说不准。”
看他这副操天操地的样子,张清亮只觉得有趣至极。他从来没有见过敢和他当面顶撞的孩子,周苏郁那双漂亮的黑眼睛已经染上妩媚的紫,阿加雷斯的远古血脉正侵蚀他的灵魂。不久以后,他会变成世界上最美丽的蛇蝎,成为他手下最锋利的毒刃。
天赋异禀的好孩子。张清亮笑着,拍他的脸颊,居高临下地投下一瞥,然后背着手,悠然走了。
小心被蛇反咬一口,周苏郁恼怒地想着,死盯着他背影,目光像要抠出一个窟窿。
盥洗室,来回搓了十遍脸,周苏郁忽然有种呕吐的冲动。默默观察的周南晚从角落走出来,轻拍哥哥的背,被突起的脊椎骨吓了一跳,“你又挑食!”
掬一捧水,冲掉嘴角的血丝,脊背挺直,周苏郁朝神色担忧的弟弟摆手,示意自己不要紧。
接过纸巾,周苏郁注意弟弟神色有异,“怎么了?”
周南晚一下子顿住,表情像吃了生苦瓜一样难看,过了一会儿,忽然抱住兄长,头埋进肩窝里,喉咙哽咽,“余哥哥他不见了。”
他们看着脏兮兮的信纸, 互相对视着,谁也没有开口。
“我去找他。”肖诃从床头拿下冲锋衣,动作果断。余光里, 周苏郁瞥见抓着衣服的手在抖。
季绒和顾戚风异口同声, “我也去!”
柜门发出吱嘎响声, 空远寂寥,像审判的钟声,在周苏郁心头反复回荡着。
余彬礼离开前,给他们留下一封信。信中交代了储藏食物的地点,偷藏在后厨的水果糕点,还有数额不大不小的零花钱, 都藏在后院倒数第三个花盆里面。
怎么看都是一封交代后事的遗书。
周南晚回头看了眼僵坐在椅子上的哥哥, “你不去?”
其他人都去找余彬礼了,本应最积极的周苏郁却一反常态。只是捏着信纸, 纤长羽睫压着深紫色的眼珠,“我坐一会儿。”
阿加雷斯雪豹的虹膜一般是亮黄的琥珀色, 但是有极少数亚种, 是深紫色, 比如周苏郁。
紫瞳颜色很深,盯着信纸。
他发现, 信的最后笔迹越发潦草, 活似鬼画符。也知道, 这是握不住笔, 智力衰退的表征。一般来讲, 返祖症末期才会出现, 而这道飓风比周苏郁预估得还要快。
半夜他们两手空空回来, 没找到人。
肖诃低气压环绕, 顾戚风跑来和周苏郁悄声说话,“奇洛普被雪怪咬死了。”
齐洛普是卢希奶奶邻居家的捷克猎犬。平时跟着卢尔哥打猎,认得他们几个小孩。和别的顽性大的猎犬不同,奇洛普乖顺安静,因此非常得宠。
坏消息一茬接一茬,他们心里都不好受。
下半夜周苏郁亲自去了一趟,邻居家小儿子坐在狗舍前哇哇大哭,声音像破鼓风机,看来伤心了好久。
卢希奶奶陪他坐在一起,见到周苏郁站在栅栏后,一只手犹豫地搭在上锁的门闩上,于是说,“小孩已经回家了。”
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周苏郁都快忘了蓝毛小鬼。单手翻过栅栏,蹲到狗舍边,清丽面容正对着抽噎的小孩,“什么时候发现的?”
温柔嗓音落到头顶,似乎有某种魔力,小孩抹掉泪花,“下午三点左右。我给奇洛普送吃的,可是只剩下血迹和雪怪脚印了。”
不是雪怪。
周苏郁摸雪坑里的脚印,脚印趔趄,延伸进不冻平原的白桦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