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那种柔软熟悉的热度终于慢慢浮现出来, 安菲额前都渗了一层薄汗。他无力地拉了拉郁飞尘的手,整个人陷在床铺里,两人对视一眼, 都觉得今晚实在有些艰难。
安菲别过头去,他过很久才又适应了, 喘息慢慢急促甜腻起来。
房间里只有那束鲜花散发的淡淡芬芳,没了信息素, 最后一层虚幻的裱饰也被揭开了。郁飞尘拨开安菲凌乱的额发, 在灯光下再次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脸, 他轻轻蹙着眉, 神情像快乐又像痛苦, 纤长的手指扣着他的,有时候死死抓着,有时候又无力放开。
郁飞尘对现在这样的安菲凶不起来,安菲现在的反应也不像omega一样剧烈,可是这样好像才更真实,直到现在他才真正触碰到这个人。
成年没多久的身体,体力跟不上消耗,郁飞尘没要太多次,天蒙蒙亮的时候,安菲昏昏沉沉的,洗澡都没能让他变清醒,就那样枕着郁飞尘的胳膊睡了。
越睡离郁飞尘越近。
最后整个人贴在了郁飞尘怀里。
这人睡觉时自发朝他靠拢的毛病好像从橡谷那时候就有了。可惜他还被叫做“七”的时候没和长官睡过同一张床,不知道那时候会不会也有这种情况。
不过,这人一旦贴住了他,接下来的睡眠过程就会异常安静,很少动弹。一点都不会影响郁飞尘的睡眠。甚至,抱着他的时候,比往日还要睡得快一些。
约兰镇万籁俱寂。
这一晚,郁飞尘又做梦了。
梦里他从后面抱着什么人,死死抱着。那人身体柔韧但单薄,隔着一层轻甲,感受不到任何热度,只有急促的呼吸此起彼伏。
还有颠簸。他们在一匹奔马的背上,或许是独角兽,反正是这种有蹄的生物。旷古的烈风呼啸而过,耳边全是箭矢和锐器破空的声响,还有如影随形的低沉念咒声,那些咒语怪异,严厉,满是怨怼。
他们要去哪里?
不知道,只有往前去,一直往前,孤注一掷。
后面是千军万马,前面还是。
再前面呢?
——是万丈深渊。
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告诉他。
要去做什么?
——做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为什么要去?
——因为他要去。
他是谁?
——你要用一生去保护的人。
模糊的意识里,他伸手碰了一下怀里那人的面颊,湿漉漉的,冰凉一片,不知是眼泪还是血,如果是血,也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那人的。
梦里,他什么都看不见,轰鸣的声响渐渐尖锐刺耳,铺天盖地向他涌来,这种感觉郁飞尘不陌生,是濒死之时的错觉。
果然,在某个临界点后,一切声音像潮水一样消失退去,而他的灵魂被高高抛至半空。
郁飞尘猛地睁开眼睛。
安菲还靠在他胸前,肩背柔韧单薄,很像梦里抱住的那个人。
但此刻的安菲呼吸匀长,面容安静,显然是一场无梦的好眠。
一些奇怪的幻觉。郁飞尘给刚才的梦境下了定义。他把安菲搂得更紧了一些。一旦来到少年人的年纪,这人就显出了热水袋的本质,温热的身体、平稳的呼吸和心跳渐渐填补了他因为刚刚那个梦境生出的空洞感。
到中午的时候,安菲终于缓缓醒了。
郁飞尘给他喂了东西吃,但他还是懒洋洋靠在床上,拿了本描述当地风俗的书看,不愿意下来。
郁飞尘问他,现在感觉怎么样。
“希望我是一个omega,”安菲说,“或者,希望我的年纪再大一些。”
他的声音有点哑,带些鼻音,软绵绵的,听起来和撒娇没差多少,虽然与郁飞尘听出了抱怨的本质。
这种时候无论说什么安慰的话都显得很伪善,郁飞尘俯身碰了碰安菲的唇角。
傍晚的时候夏森来通讯,他们去攀岩看壁画的时候没联系到郁飞尘,现在准备走了,还是没见到郁飞尘的影子。夏森催他们去集合,往下一个景点走。
郁飞尘看了一眼靠在床头和藤蔓无意义对视着的安菲。
“安菲喜欢这里。”他说,“我们打算留几天,你们走吧。”
藤蔓疯狂抖动,安菲莞尔,用手掌把它拢住,不让郁飞尘看到。
通讯对面的夏森将信将疑。
“怎么回事。”光头队长大为疑惑:“真的吗?这破镇子又没有什么好看的。”
“会不会是郁哥要杀人越货,现在已经弃尸密林了。真的,郁哥这一路上的态度我直呼离谱,肯定是陷阱。”
“嘘,别给郁哥听见了,小夏小夏,赶紧让安菲弟弟说句话。”
“好吧,”夏森说,“郁哥,安菲先生和你在一起吗?”
才认识不到一天,竟然集体挂念起安危来了。
郁飞尘不知道这是因为安菲又把人蛊了,还是他在这一队人中的形象太差,以至于被想成另有图谋的凶手。
他把通讯给安菲。
“小夏,我在。”安菲接了,声音里还是没提起精神来,带点软绵绵的尾音。
“那没事啦,”夏森笑眯眯说,“祝你和郁哥旅途愉快~”
“等等!”他又道,“看季节,好像快到约兰镇的一个祭祀仪式了,那时候最好不要在镇上待着哦。”
“好的,”安菲说,“谢谢你。”
挂断通讯,夏森说:“安菲好像生病了。唉,郁哥不会照顾人的。”
光头队长幽幽道:“真的吗。以前我信,现在我不信了。”
队友:“……”
外面天近薄暮,蝴蝶群在小镇上空飞舞,空中还漂浮着一些水母状的魔法生物。
郁飞尘问安菲今晚想去哪里。
安菲伸手拍了拍枕头,示意他哪里都不想去。
但他还是给出了几样想吃的东西,是昨晚在夜市里见到了但当时没有买的。
“我去给你买,”郁飞尘说,“但你一个人在这里——”
安菲手指轻轻敲了一下床板,天花板上的重型吊灯忽然噼里啪啦掉了下来,巨大的响声后,在地面砸出一个深坑。
再敲一下,一切恢复原状。
郁飞尘:“。”
这里是兰登沃伦。这人是言出法随的永昼主神。
仿佛他自己的安危才更值得担忧。
今晚的夜市没有昨天那么热闹了,昨天应该是个什么节日。
郁飞尘买齐了安菲想要的东西,顺便给他又带了一束花回去。在这地方的风俗里,花代表什么无所谓。虽然老板娘说送花的机会一生只有一次,但安菲喜欢的话每天都可以有新的。
回到顶楼房间里,昨天插在玻璃瓶中的那束花上栖了几只雪白的蝴蝶。郁飞尘把今天这束放在另一个瓶里。
安菲抱着被子,又睡了。
清醒半夜,待机一整天,难道真的是他有些过分吗,郁飞尘不由得审视了自己。
安菲枕边还倒扣着那本风俗书,位置不好,一翻身就会磕到脑袋,郁飞尘把那本书拿起来,却见展开的那一页上正在介绍“送花”的习俗。
习俗说,约兰镇人要与心爱的对象确立永久不离的关系时,就会给对方送去一束花。假如这束花被接受,那么永世的誓约就会成立。
他们将花束插在居室的窗畔,假如有蝴蝶前来栖息,就意味着这对伴侣得到了祝福。
而蝴蝶的祝福也是一种约束,假如未来他们中有人背叛了对方,灵魂中就会烙下蝴蝶的诅咒。
至于这诅咒是什么,有人说蝴蝶会在背叛者的窗外夜夜幽然起舞,有人说,他余生都将活在痛苦与悔恨之中,还有人说,他永远不会再得到和当初一样真挚纯洁的爱情,众说纷纭,但也无法验证了。
总之,送花几乎是约兰镇上最为庄重的仪式。
郁飞尘看了看他们的花束上的蝴蝶,又再次看向习俗介绍。
他的目光在那里停留了很久,但那些词汇离他太远,以至于从来没在惯用的语法中出现过。他合上书,等安菲醒来。
食物是有诱惑的,郁飞尘确信。因为安菲这次没睡多久,他们一起吃了晚饭,又去旅馆后的小花园散步一会儿。老板娘看到他们,欣喜地打招呼:“你们好,起来啦。在一起的第一天哦,要珍惜啦。”
安菲只是笑着回了老板娘的招呼,赞美她的花园很漂亮,然后得到了一篮老板娘亲手烤出的松饼。
一篮的分量太多,两个人吃不完,老板娘说,当然是送给你们的朋友啦。
夏森和队长他们已经奔赴向下一个景点,他们在这里没朋友了,安菲站在花园里想了想,拉着郁飞尘去了外面。
傍晚的街巷里,游客很少,反而有很多孩子在玩耍。
郁飞尘站在一棵蝶翅树下,看着安菲轻轻拍了拍其中一个孩子的头,递了一个松饼给他,没过多大会儿,一群孩子簇过来,安菲一边陪他们说话,一边把松饼给他们。
周围叽叽喳喳吵成一片,意外地,却让人很舒服。
小孩好哄,尤其是安菲这个段位的幼儿园老师。没多久,篮子空空,但小孩不让安菲走了,让他待在这里一起玩。
安菲说,我还要和那边的大哥哥一起玩,小孩嫉妒地看了看树下的郁飞尘,这才散了。
安菲朝郁飞尘走去,走到半途,却有个孩子小心翼翼拉住了他的衣角。
安菲低头,郁飞尘也往那边看去。
“镇长说,祭祀日快要到了。外乡人不要留在镇上。”
安菲轻轻重复了一遍:“祭祀日?”
夏森在最后的通讯里也提醒了这件事, 但那时他们都没在意。
“祭祀日就是、就是……”
另一个女孩说:“就是镇上所有人都要去那边爬山!外乡人不能去的。我们在山顶待一夜,镇子是空的,好多好多大怪物会在这里走, 好可怕哦。”
说完她做了个鬼脸。
古老的民族里总是有奇异的节日、祭祀和鬼怪传闻。原本没什么, 郁飞尘却看见安菲的目光顿了顿, 暮色里。安菲弯起的眼角原本噙着些笑意,此刻倏地散了。
“真的有怪物吗?”他问孩子。
“真的!”另一个孩子说, “去年我偷偷往下看,真的有东西在镇上走。”
郁飞尘难得起了点好奇心。
其它地方倒还好,永夜里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神国各地出现怪异的事端, 也自有乐园的来者前往解决。但这里可是圣地兰登沃伦——传说中永远和平宁静的地方, 又怎么会有妖魔鬼怪出没。
安菲没说什么, 摸摸孩子的脑袋,和他们告别。回去的时候他找老板娘要了一张整个兰登沃伦的地图,回到房间后铺开, 对着风俗书看。
约兰镇是最近两三个纪元才被发掘出来的景点,在被发现以前,人们一直平静地生活在密林环抱之中, 外人难以抵达。
羽毛笔蘸满墨水,安菲在白纸上勾勒了另一幅地图, 轮廓和兰登沃伦隐有相似,他偶尔标注一两个名字, 都是些古老的名词。那是他记忆中的兰登沃伦。
最后, 两张地图以暮日神殿为中心叠起来, 安菲在古地图上现在约兰镇的位置标出一个点, 为它添上地名“约拿山”。
时间的河流里, 人、名字、风俗,所有事物都在变化。
或许,记得那些东西的已经只有他。而他行经此地时,也没有认出旧日光景。
——但命运要他再次来到这里。
窗边,郁飞尘看着安菲。
那双翡翠般的眼里,来到约兰镇以来一直放松愉快的表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郁飞尘曾在主神眼中看到过的淡薄的神色。
仿佛这几天的快乐像是一场梦,清晨的曦光一照,就蓦地醒来了。
可这样的神色在纤弱的少年面孔上出现时,未免显得有些残忍。仿佛他本该活在童话般的梦里,一生都沐浴着光明。
郁飞尘:“怎么了?”
安菲只是将古老的地图送出窗外。
山间的风很大,他松手,纤薄的白纸像只折翅的蝴蝶一样飘荡着,被风送往更高更远的地方。
“祭祀日,我要留在这里。”他说。
郁飞尘没有追问。莫名地,他在安菲身上看到一种冷漠的悲伤。
晚上关了灯,郁飞尘却知道安菲一直没有睡,在看天花板。
天花板上亮着幽幽的荧光,像蝶翅的粉末。
寂静里,安菲忽然说:“郁飞尘。”
郁飞尘在被子下面握住了他的手,这也是说“我在”的一种方式。
安菲的手很冷。
又是一段时间的静默。
轻轻地,安菲说了一句:“我不是真正的神明。”
郁飞尘不知道安菲今天被所谓的“祭祀日”戳中了什么伤口,竟然开始口吐鬼话。
这种话,但凡对乐园和神国里的任何一个人说,对方都会怀疑他的脑袋出了问题。
“这种话,”郁飞尘说,“对你的信徒去说。”
安菲好像也想到了这一点,黑暗里,他轻轻笑了一声。
只是接下来的语声依然薄而冷,仿佛置身事外。
“我想说的是,我或许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神明。”
郁飞尘的声音却难得带了点情绪,饶有兴趣似的:“我想象中的神明是什么样?”
他认识安菲的时候,这人已经是统领永昼的主神,祂慈悯一切痛苦,宽恕一切罪恶,治下的子民个个幸福美满,无愧于“神怜世人”的赞誉。当他们相处的时候,这人也一直温柔、平静,常以幼儿园老师面目示人。
“像你今天这样,恨不得让每个小孩都吃到松饼吗?”
安菲:“或许你的措辞可以委婉一些。”
郁飞尘笑了笑。
“这是你。”他说,“但不是我以为的神。”
他在乐园中初听闻主神存在的那一秒,脑海中浮现的并不是安菲这般的形象。
“讲讲。”安菲平静说。
对一个现存的神明讲述自己想象中神明应有的样子,不得不说有些奇怪。仿佛婚约已经订立后又向对方宣告择偶标准一样。郁飞尘生出一种淡淡的危机感。
“我不想讲。但如果你再胡思乱想。”他手指扣住了安菲的肩膀,淡淡道,“明天也不用起床了。”
安菲默默背过身去。郁飞尘过一会儿起身看他,见这人这次倒是睡得很快。
第二天早上,郁飞尘往外看。
他们刚来到这里的时候,外来的游客还不少,仅仅两天过去却肉眼可见少了许多。
他问了老板娘关于“祭祀日”的事情。
“啊呀,”老板娘说,“你们都送花了,我还以为是镇上人。外乡人,赶紧走啦。你们又不能跟我们上山,留在镇子里有怪物的。我们去山上住,就是要把镇子留给怪物住一夜。”
“怪物是什么?”
“我哪里知道,这个要问镇长的。你们赶紧走吧。”
郁飞尘说得像真的一样:“我们没有地方去了。”
“外面林子里过一夜嘛。”老板娘叹气,“真要留在镇子里也可以,你们到了那天就待在房间里,哪里都不要去。蒙上被子,有什么动静都不要动。记住啦,有什么动静都不要动。哪怕是憋死也好。前些年也有两个外乡人,看见了怪物,活活吓死啦。”
郁飞尘又问,为什么叫祭祀日。
老板娘叹了口气。
“怪物嘛,想想它们也挺可怜嘛。镇长说,那都是不能安息的生灵。”
郁飞尘若有所思。
祭祀日来得很快,镇内早已不见了外来人的影子。
这一天的清晨,镇上的所有人都在那天点燃篝火的地方集合。每个人都是差不多的衣服,脸颊上是蝶翅刺青。镇长是个拄拐杖的老人,他朝着左边山壁行了一个奇异的宗教礼节后,几个年轻力壮的镇民点起巨大的火把,带领镇民的队伍往峭壁上攀援而去。黑色的队伍如同一条长蛇蜿蜒行进。
郁飞尘和安菲缀在队伍的末端。他们换上了镇民的宽袍,脸上仿刺了斑斓的蝶纹。一路上山风呜咽,凄冷无比。队伍离峭壁渐渐近了,首部的镇民开始攀爬岩壁。
郁飞尘抬头看峭壁上的岩画。
作为约兰镇名声远扬的景点之一,这幅岩画的确有特殊之处。起码,这不是墨菲可以画得出来的作品。
血红的刻痕深深刻入苍白的山体,线条极为繁复,古老的笔法勾勒出一个诡异的场景。
上千只巨大的蝴蝶从空中落下,如同漫卷的落叶。它们之中有的还在半空挣扎,有的已经落在地面。箭矢穿透了它们的身体。
落在地面上的那些巨蝶身上则生长出无数的人形——或许是人形。那些人伸长身体和脖颈,拉成长蛹一样的形状,望向半空中的另一个方向。
那里画着一个看不清面目的人,他俯视着一切。一定是个重要的人,因为夏森介绍景点的时候,说这面峭壁上画着的是描述创世之时模样的图案。
只是,郁飞尘看不出这图案和“创世”有什么关系,只能看出蝴蝶这一约兰镇中无处不在的元素,如果说是约兰镇人的来历还靠谱些。
更为违和的是,这张岩画和那些标榜创世的宗教画截然不同——森寒,诡谲,满怀恶意。
正午, 阳光正盛,天空上方没有一丝流云。
第一个开路的镇民已经爬到了峭崖最上方,向下面的人招手。
郁飞尘和安菲也到了峭崖脚下。这地方垂着两条坚固的藤梯, 充当攀岩的工具, 崖壁上也被镇民凿出了一些借力的凹坑。
即使如此, 攀爬对绝大多数人来说也是件吃力的事情,队伍行进异常缓慢。郁飞尘看一眼和自己并肩向上去的安菲。
炽烈的阳光照下来, 照进安菲的眼瞳里,什么都没融化。
少年不发一言,跟着镇民往上走, 奇异的沉默。
到峭壁中央的时候, 风很大, 藤梯跟着山风摇摇欲坠, 风把安菲的头发刮起来,他没去理顺,只是拉起了兜帽, 凌乱的头发隐在了兜帽下。
郁飞尘看不出安菲在想什么。
除非他知晓这地方在安菲的过去里扮演着一个什么样的角色,他才能明白安菲这时的想法。但这正是他不知道的东西,正如他也不知道这样一个玻璃人偶般的少年人究竟走过了怎样的一条道路, 才成为无人不晓的永昼主神。
傍晚,所有镇民终于都爬到了峭崖上。
郁飞尘是倒数第二个, 他上去后拉了安菲一把。对他来说,安菲的身体很轻, 像接了一只蝴蝶上来。
安菲在峭崖边缘站定的那一刻忽然晃了晃, 下意识抓住郁飞尘的手腕保持住平衡, 他的手指在藤梯上勒出了深深浅浅的红痕。郁飞尘低头看了一眼, 回握他的手。
镇民们拨开藤蔓, 蜿蜒进入山巅的丛林之中,继续向目的地行进。
过一会儿,开阔地特有的凉风吹来,终于到达了祭祀地点。
——眼前的景象是郁飞尘没有想到的。
夜幕下,山顶巨石堆积,一道破旧的阶梯往上延伸,通往中央,那地方矗立着一个灰白色的圆形祭台。
郁飞尘定定看着它,确认这东西和复活日那天出现在暮日广场的祭台六成相似。只是现在的祭台没那么大,而且格外古老破旧,石台上已经有了深深的裂痕。
几个镇民簇拥着镇长往石台上走,其余镇民则默默来到一处平坦的空地上站定等候。
走在郁飞尘和安菲前面的是一位母亲和她三四岁的女儿,太小的孩子没办法爬山,是被母亲用藤编小篓背上来的。
那女孩在小篓含含糊糊说:“妈妈……睡觉……在哪……”
“我们就在这里睡觉,”她母亲说,“今晚亡灵返回人间,在镇子里过夜。它会给我们一晚上的好梦来交换。”
小女孩困了,靠在背篓壁上闭上了眼睛,但她母亲仍继续说道:“我们会梦见一座很大的城市,镇长说,那就是祖先生活过的地方。”
祭台上,祭祀的仪式开始举行了。
走在前面的几个身强力壮的镇民解下背篓,从里面取下大量鲜花、兽肉、浆果、蜂蜜,还有很多储存在罐子里的既往之河的河水。
这些东西堆积在祭台上后,一些长老模样的镇民开始念诵冗长复杂的咒语。
他们把咒语从黄昏念到薄暮,祭台还没有丝毫变化。
每次祭祀,亡灵需要的东西越来越多。
镇长叹了口气,捧出一个树叶碗,割破自己的手指放了几滴鲜血。
随后,他捧着树叶碗走入人群之中:“像上次一样,把我们的鲜血也献给先祖的亡灵吧。”
从最前面的人开始,每个都放出了一部分鲜血。
郁飞尘看在眼里。
一个仪式的举行需要力量的灌注,所谓的祭品——台上堆放的那些东西,还有现在正在采集的鲜血都是为了凑够足够的力量。有些蛮荒之地则会用活人来充当祭品。
镇民或许不明白背后的原理,但已经摸索出了规律。
每当树叶碗收满了一整碗鲜血,就会被倾倒入祭台之上,然后长老继续念咒。
一次又一次,鲜血已经染红了整个祭坛,长老念咒的声音也变得有气无力。
祭台上,仍然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镇长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以往的祭祀日只需要十来个人的鲜血就好了,至多一百个人,但今天,采血的过程好像永无止尽。
在一位镇民放血的时候,镇长环绕了一遍周围。
他的心脏忽然不安地跳了一下。
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密林里,树木身上那些低垂的蝶翅不知什么时候全部展开了,斑斓刺眼的花纹中,一只只眼睛全部望向这里。
再往外,外面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黑沉沉的夜雾,浓浓压在山头,山下的镇子已经完全看不见轮廓了。镇长的记忆里,约兰镇从没起过这么大的雾。
不——不对。镇长锁紧了眉头,今晚的空气粘稠得吓人,到处弥漫着一股昏暗压抑的气息,树……树和石头好像都活过来了,漆黑的夜里,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土而出。
难道是他们触犯了亡灵?镇长努力回忆着上一任镇长交代给他的一些古老的寓言和规则,想找出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但他老了,记性不好了。
最终,镇长叹了口气,放弃了回忆。这一个人的放血已经结束了,镇民把血碗交还给他,他把碗递给下一个人。
面前的两个年轻人是站在一起的,奇怪,这两个人很面生,他之前没在镇上见过。而且,这两人刚刚好像也没站在这里,而是站在很远的地方。
算了,他的记忆已经不管用了。
当这两个年轻人也把血滴入碗中,树叶碗再一次满了。镇长捧着它返回祭台。
镇长离开后,郁飞尘低头看了看安菲。
——不久前,祭祀迟迟无法开展的时候,他听见安菲轻轻叹了口气。
郁飞尘:“为什么?”
“它们知道我来了。”
月光如同尘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