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安菲拉他穿过人群,来到镇长身边,把自己的鲜血也滴入那碗中。
祭台上,镇长将这碗鲜血也倒下。鲜红的血液渗入石头的纹路和缝隙之中,像一棵树消失在夜色中那样。
终于,石台轻轻颤抖起来。
镇长松了一口气。
长老们的念咒声愈发虔诚。
颤抖越来越剧烈,鲜血似乎唤醒了虚空中什么东西,浓浓的黑气从石头的缝隙里往外冒出。
——然后,它们逐渐露出形迹来。
寂静里,有个小女孩尖利地哭了一声。母亲把她抱在怀里,蒙住她的眼睛,可哭声还是断断续续。
祭坛上,怪物丛生。
黑色的雾气里,它们有几千个那么多,每一只都有五六人那么高。这东西躯干像个漆黑的长蛹,蛇一样立在地上。脖颈细长,上方托着一团黑白分明的眼球。
在它们身后,垂落着长长的斑斓蝶翼。
镇长垂下眼,不去看它们,口中念道:“去吧,渡过生死之界的亡者,去到山下。在我们的城镇中,重回那人世间的光阴吧。”
蝶翅怪物一动不动。挤成一团的眼睛缓缓在人群中移动。
祭坛上,黑雾越来越浓重。
无尽的森冷。
镇长擦了一下额头的冷汗,继续念:“去吧……去到山下……”
它们还是沉默地肃立着。
镇民群里开始窃窃私语,接着,恐惧的氛围蔓延开来。
“怎么了?”
“哪里冒犯了祖先?”
镇长忽然重重喘了口气。晴天霹雳一样,他脑海里忽然响起了上任镇长曾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当……外乡人进入约兰,会有……恐怖的事情发生。”
镇长蓦然抬起头,看向人群,大声道:“是不是有外乡人混进来了!”
“找……找出来!快!”
镇长发出命令,人们开始面面相觑,仔细观察身边人的面孔,然后和对方相互拉开距离。
恐惧躁动的气氛里,忽然响起一道淡淡空灵的声音。
音量不大,却好像响在每个人的耳畔。
“今夜与你们无关,”他说,“离开这里吧。”
声音里好像有命令般的魔力,他们的身体开始不听从自己的使唤,迟疑着向后退去。
安菲伸手把郁飞尘也往外推:“离我远些。”
郁飞尘没动,反而扣住了安菲的手。
安菲手指上的伤口划得有些深,现在还在渗血,手指交扣,他们的鲜血混在了一处。
安菲看了一眼郁飞尘,没再要他离开。
月色里,他平静地看着怪物们。
月光在怪物身前投下长长的阴影。怪物离开石台,开始缓慢朝他们移动而来。那些阴影也逐渐聚拢在一处。它们的蛹状身体软荡荡在地面拖曳着,背后的鳞片蝶翅却异常坚硬,翅膀相互摩擦,发出古怪的、笑声一样的声响。
笑了一会儿,又变成凄厉的哭声。
郁飞尘站在安菲身侧靠前的位置,戒备着怪物。
这些东西看起来诡异可怖,但没有可用的攻击器官,它们甚至没有手。如果没有物理攻击的方式,那就是毒液、声音,或是精神攻击一类的东西。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怪异,似哭似笑,又像撕心裂肺的控诉。
郁飞尘:“它们在说什么?”
“它们在问我。”安菲一字一句道:“——还记得吗?”
把一切感官都震碎了的声响里,他们周围的环境悄然改变。
声音戛然而止。
他们身处的是个明亮繁华的大城镇。街道上满是店铺,人流涌动。
这里到处都是蝴蝶图腾,每个人的脖子都长而纤细,背后垂着一对斑斓的蝶状羽翅,身上有许多荧光刺青。
人来人往,没人看到他们,身体撞上了也是相互穿过。
“我记得。”安菲说。
“这里是约拿山,蝶人族的首都。他们喜欢浆果和蜂蜜,有时候怕生,很少离开自己的国度。他们还喜欢树木和藤蔓,所有建筑都是木制。”
“后来有一天,他们发现蝶人国度通往外界的路失效了。无论怎样走,还是会回到最初的地方。但没什么,他们还像往日一样生活。”
听起来像是一个碎片世界的诞生。
郁飞尘:“然后呢?”
安菲转身往后开,一条道路从远山中蜿蜒而来。
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声叹息:“这是……太久以前的事情了。”
郁飞尘望过去。
空无一人的道路上,忽然出现了一个人。
用人类的外表来衡量,他刚刚脱离了少年的年纪。
金发,白袍。世间很少有这样漂亮的五官,也很少有这样冰冷淡薄的神色。
孤身一人的外乡来客出现在了蝶人族的国家里。
多年不见外人,也失去与外面的联系,人们对他满是好奇。他们请他住在最美丽的旅馆,问他外面发生的事情。
“外面还像以前一样。”客人回答他们。
他们也就安心了。
“客人,那就请你住下来,吃些浆果和蜂蜜,享受一段愉快的时光吧。”他们说。
客人说:“谢谢。”
虽然欢迎难得的客人,但蝶人们仍然怕生,尤其,这位客人看起来冷淡难以接近。他们只是远远看着他,好奇地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客人阅读了许多关于蝶人国度的书籍。他看起来很认真,蝶人喜欢认真的人。
第三天,他找巫师请教了一些魔法问题。巫师后来对学生们说,真希望你们的天赋能和那位客人一样高。
第五天,客人拜访了城中有名的工匠,请他打造一副弓箭。工匠看到图纸,喜欢这样的设计,问客人自己能否多打几副,售卖给其它人。客人沉默了一会儿,说:“可以。”
第七天,客人登上了城中最高的建筑。最高的建筑对面是蝶人族最大的宫殿,全由散发芬芳的香木筑成。
明亮的阳光里,客人将三支弓箭搭上了弓弦。
他要试验他的箭法,悄悄观察客人的蝶人想。
拉满的弓弦蓦然松开,三支箭矢流星一样刺向绵延的宫殿。
箭尖上,忽然燃起了炽烈的魔法火焰。
火焰轰然在宫殿里烧起来了。
尖叫四起,两名巫师从着火的宫殿里匆匆跑出来,念起了水魔法的咒语。
客人的眼神还是那么淡漠,他再搭弦。
箭矢破空的声音那么轻。
刺入血肉的感觉却那么重。
两支箭几乎同时穿透了两名巫师的心脏。
观察他的那名蝶人心中一片空白,声音颤抖:“……为什么?”
客人回头。
“感谢招待。”他说,“这是我来到的第二十三个世界。”
那一天,蝶人的国度里,烈火从中央起来,烧红了天空。
起先,到处是尖叫声,到处是哭声。后来,变成痛苦的惨叫声。再后来,火和风的猎猎声音盖过了一切。
等一切都平静,世界只剩一片焦黑的废墟。
轻轻的咔嚓声传来。客人走在废墟上。风把灰烬扬起来,他的衣袍却还是那么雪白。
街道上躺着一具尸体。它的生命停在了挣扎的那一秒,手臂伸向天空。已被焚毁的面孔上还残留着呼喊的神情。
客人看它,看了很久。
然后,他俯身半跪,将那伸向天空的手臂折回来,将死者的双手交叠安放在腹前。
“我许诺,”客人说,“你们将在永不破碎的国度重生。”
——当外乡人来到约拿, 会有恐怖的事情发生。
风打着旋儿在街头刮过,把灰烬扬成漫山的迷雾,最后消散在无限高远的天际。
客人起身走向他来时的那条道路。他来时孑然一身, 走时也是一样。但那条路已经尸横遍野。
整个世界在他背后虚化成金色的淡影。
死去的, 活着的, 挣扎的,□□的, 风一刮,就化作一道流光,随那陌生的客人往岑寂的永夜走去了。
一只残破的蝶翅被风卷着飞过安菲面前。
安菲伸手, 蝶翅轻轻落在他手心。翅膀边缘焦黑的烧痕下, 依稀还能看出斑斓美丽的花纹。
哭咽般的风声里, 蝶蛹怪物的尖叫声又响起来了。它们要复现当年一切景象, 要用最疯狂最绝望的语气拷问眼前这个人的灵魂。
更要用累积了千万年的仇恨——报复他,折磨他,杀死他!
但是——
幻象摇摇欲坠, 几度濒临崩溃,没法再继续下去。
“忘记了吗?太久了。”安菲把将蝶翅拢在手心,语声还是那样淡薄不带丝毫情绪。
他再松开手指的时候, 蝶翅化作一只鲜活轻盈的蝴蝶从手中翩然飞出:“但我还记得。”
蝴蝶飞向远处,周围场景悄然变化。
兰登沃伦, 一个美丽的国度。
穿过一片密林,前面是庄严的巨石圆祭坛, 它很崭新。这里还是约拿山, 镇民们举行祭祀日的地点, 只不过不知道是多少个纪元之前的场景了。约拿山也还不是那座峭壁断山, 而是一座真正高峻的连绵山脉。
随着郁飞尘和安菲往前走去, 对面,另外两个人也正迎面走来。其中一个正是那位曾造访蝶人世界的客人——也是兰登沃伦的主人。
永夜里不知多少年月已经过去。他还是同样的金发白袍,同样冰冷淡薄,高高在上的气质。但比起杀戮整个蝶人国度时大了一些,依稀已经有了未来那名主神的影子。
另一个人走在他的侧后方,这人的五官过目即忘,无法构成任何印象,不是因为郁飞尘脸盲,其它人看去也是如此——是画家。
导游的八卦曾经说过画家特殊的外貌。作为艺术、创造与灵感之神,画家可以为自己塑造一张精美绝伦的面孔,但他并没有这样做。他要做一张白纸,从灵魂到外表。因为只有白纸才能毫无芥蒂地映现一切灵感。
郁飞尘认出了画家。
看来这时候主神终于不是孤身一人了。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一种空荡荡的感受忽然从郁飞尘心脏里生出来,带着抽丝剥茧样没着没落的涩疼,仿佛这是他的过错一样。
另一边,画家先开口说话了。
“这会是整个永夜里最完美的一片土地。”他说:“但为什么到现在才考虑为兰登沃伦指派子民?”
主神说:“时候到了。”
“什么时候?”画家的语气微带困惑。
主神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天空定格在黎明到来前的一秒,峭崖下,万物初生,祂站在祭坛正前,冷风浩荡,光与暗混沌未分,如同古老传说中的创世画面。
神明太少流露出感情,祂的灵魂就像千年封冻的冰。但在此刻,在祂手指摩挲过石台庄严肃穆的表面的片刻,眼里却浮现一丝微微的笑容。像曦光照过冰雪。
——仿佛祂等待此刻,已经等了千万年。
收回手,主神割破了自己的手指。
鲜血从他指尖滴落,在祭坛上晕开,转瞬间又消失,像是通过这祭坛,通往不可知的地方去了。
与此同时,眼睛不能发觉,只有直觉可以感知的变化在兰登沃伦的土地上升了起来。
一滴,又一滴。
画家不知道神明在做什么,他只是看着这一幕。
静静地,混沌昏寂的天幕上降下千万道流光。
光芒纷纷扬扬,抬起头,仿佛世间一切星星都像雪一样飘落。
“虽然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但这一幕很美。”画家说。
第一个光点落在了兰登沃伦西北方的土地上。那是一片冰晶剔透的雪原。光芒触地的那一秒,无数人影在那片土地上凝聚成形。
自被创造起就无人居住的雪原上,忽然满是生灵。
人们像是大梦初醒般站在雪原上愣愣对望,片刻后才狂喜般拥抱在一起。
“你创造了生命。”画家睁大了眼睛,声音中难掩激动:“你创造了和我们一样的生命?”
继而,画家眺望着远方,忽然又蹙起了眉头:“不对,他们……我见过。”
——是他伴随着主神刚刚离开的那个世界,那地方也是一片雪原。一场征伐结束后,世界进程扭转,被收归主神所。永夜里消失了一个碎片,而神国扩展了一寸疆域。
而这些人是在混乱血腥的战争中死去的人们。
眉头恍然松开,画家道:“不是创生,是……复生吗?”
与此同时,旁观这一幕发生的郁飞尘也听见安菲开口。
“我曾经一无所有,直到这一天才在永夜中得到足够力量。”少年人的嗓音淡淡说,“复生,我掌控的第一项属于神明的权柄。”
人们说,神全知、神全能。
那么,将已死之人从死亡的阴影中召回,想必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血液继续滴落。
光芒亲吻兰登沃伦的大地。每一粒光都是往日一整个世界里的亡灵。在这一天,复生的仪式里,他们跨过死界的冥河,重新来到生者的世界。曾经挣扎死去,像梦一样,他们还站在和曾经生活过的地方相差无几的土地上,但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来。
这场只有两人在场的复活仪式持续了很久。
不知多少光芒落下,广袤辽阔的兰登沃伦拥有了它的第一批子民。
曾经,画家不明白主神为什么要构建兰登沃伦这样一片土地。现在,他忽然全知道了。
他有些着迷地看向主神的侧脸,那种神情难以形容,画家在那一刻一定获得了惊人的灵感,因为他的眼神说,他的灵魂正在颤栗。
“我一路追随你来到此地,在你身上得到的灵感都关于罪与罚。”画家轻声道,“但刚才有一刻我看到了爱与美,足够起稿一千幅新画。”
万物在生发,人们在复活,主神在祭祀。画家在谈论他的画。或许这就是艺术家。
郁飞尘则在看兰登沃伦。
时间推移,人们还在持续不断地复活着,可是他看得出来,越是往后,复活所需的时间越长,主神消耗的力量也越多。
注意力回到安菲身上。他发现安菲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那座祭台上。
复活的人们被喜悦包裹,安菲的眼瞳里却满是幽寂。
狂欢与悲戚,像世间的两极。
如果是完全的复活,不会有今天蝶人族的异状——接下来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安菲忽然缓缓收紧了握着郁飞尘的手指。
很多个纪元后,他已抛弃太多过去,也从未回忆过这些事。
但当光阴的迷雾被过去的亡灵揭开,他发现那些记忆还像刚发生时一样清晰。
——连同这一天里那比绝望更空荡的情绪。
祭台前的主神手腕微微颤抖了一下。这是消耗过多的征兆。
他划开了一道更长的伤口,更多鲜血被祭台汲取,流光落在了约拿山下。
年轻的蝶人睁开了眼睛,呆呆打量着身边这个世界。
他死了,他记得。火焰吞没了他的家乡,也吞没了所有人。
客人,是那个外乡的客人一手造成了一切。想到那人的一刻寒意从他脚底窜到头顶。他亲眼看见他把三支火焰的利箭射向蝶人城市的心脏。他还对他说——感谢招待。
那现在又发生了什么?
几道流光闪过,他身边出现了更多人。蝶人们相互对视,都认出了对方,蝶翅簌簌抖动。他们很快谈到那场恐怖的大火,谈到生前所受的折磨,也谈到现在这离奇的复生。
年轻的蝶人一边听,一边惶然看向四周。
终于,模糊的白金色在他视野里一闪而过,这色彩在他心里实在刻得太深了。他用尽毕生力气聚焦视线,终于看清了远处山巅上一抹高高在上的孤影。
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
强烈的直觉告诉他——就是那个人。
他浑身颤抖起来,死死望着那里。
山顶祭台前,主神若有所觉,与那年轻的蝶人对视了一眼。
山风呜咽,万古以来,风就这样在世间回响。
就在这一眼对视之间,命运的转轮缓缓走过一个刻度。
复生的过程忽然停下了。
主神眼瞳里微有茫然,祂抬起右手,在手腕划开十字刀口,鲜血流注,祭台却不再吸取。
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主神再度将手指按在祭台上,手指陷在血泊之中。祂缓慢而决绝地闭上眼,无法形容的强力将鲜血生生逼入祭台之中!
又一位蝶人居民在山下复生了。但他的蝶翅只剩一点儿,边缘泛着焦黑。
接着是第二位,第三位……
起先是蝶翅的变化,后来是其余肢体的奇怪变异。
再后来……那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
一团混乱的黑气里,一些畸形的肢体或器官杂乱地纠缠着。
画家喃喃道:“……快停下……停下!”
可主神似乎已经听不见他说话了。
画家冲上前,咬牙硬生生把祂的手指从祭台上扳开。
主神蓦然睁眼,看见山下一幕。
他看向自己的手心:“……为什么。”
“你力量不够了。”画家道,“你得休息,等恢复一些我们再来。”
神明的目光死死望着畸变的蝶人,祂仿佛看见虚空中极可怖之物。
祂摇了摇头:“不是力量。”
缓缓地,祂再次将手指按在祭台上。
这次,连祂的身影都在淡淡虚化了。
画家睁大了眼睛:“不……”
新的流光终于再次在约拿山上空出现。
这次,它们在半空静静化为漫天灰烬,风一吹,就散了。
灰烬消散的瞬间,有什么东西也在神明身上死去了。祂闭上眼,轻轻喘了口气,仿佛承受着剧烈的痛苦。
画家曾见过主神受伤的样子,再疼痛的伤口都掀不起祂一丝情绪的波动,从来没有哪次像今天这样。
他惶然扶住神明的身体,一遍遍地问:“你怎么了?”
“你怎么了?”郁飞尘问。
安菲看着他的眼睛,久久没有说话。
“不能再往前复生了,对么。”
安菲眼中的哀伤终于化为实质,郁飞尘伸手,在他脸颊上拭去一颗落下的眼泪。
幻象里的神明连微笑都冰冷。
他眼前的安菲却可以眼眶泛红。
这是你第三次在我面前流泪,郁飞尘想。
“我曾许诺,要一切因我而死的都复活,一切为我而死的都归来。”安菲抬头望着他,“这一天,掌控复生的力量后,我也以为……从此就能履行过往一切誓言。直到这时候我才知道复生也有一道不可逾越的界限。不是力量,是时间。越过这道时间后,消散的力量永不会重聚,已死之人永不会复活。”
“后来,我将复生界限的长度命名为一个纪元。”
他见过这位神明做下的一切。
“你若爱他们,就不该毁灭,你若不爱他们, 也不该复活。或许在毁灭他们的时候, 你已有这种觉悟。”画家轻声道, “不要悲伤。今日所有痛苦都是你注定付出的代价,因为你想做的是一件不可能之事。”
神明点了点头。
祂把满是鲜血的右手抬起来, 手心朝着自己,低下头。
一枚暗银色的骑士头盔从虚空中浮现,化为实体落在祂的手上。
骑士头盔上满是刀箭撞痕, 还有干涸的血迹。现在祂的鲜血也沾在了上面, 新血覆过旧血, 直到这新鲜的血液也在山巅冷风吹拂中变成暗红色。
祂垂下眼, 眼瞳里浮现死寂的、悲伤的神色,可太久没有过属于人的情绪,连这悲伤都不生动, 显得空洞。
“没有爱与美。”祂忽然说。
嗓音冰冷沙哑:“只有罪与罚。”
画家摇头:“不是的。爱与罚总是相伴并生,罪与美并无分别。”
神明没有说话,祂只是沉默地抱住头盔, 将它贴在在自己心脏处。
画家忽然后退了几步,离远一些, 他更能看清神明的全貌。
“这就是我想画的。”画家说,“在你身上, 我终于找到了……让它们合为一体的方式。谢谢你。”
神明淡淡道:“你要走了吗?”
“不。”画家说, “我将永世追逐你, 我见证了你的开始, 也要见证你的结局。”
神明忽然笑了。
祂的笑意那么轻, 又那么纯粹,像初见人世的稚子。
沉寂痛苦尽皆散去,祂接受了什么,留下的是什么,谁都不知道。
“你会得到想要的。”祂说。
“那你呢?”
“我永世受折磨。”
说罢,祂抱着那枚头盔转身朝山下走去。
在这一刻,祂割断了与过往所有联系。
——祂真正成为永恒孤寂的神明。
画家近乎痴迷地注视着祂的背影,他为了追逐灵感与美追随神明至此,今天,一种美湮灭了,另一种美升了起来。
“但你不后悔。”他轻声道。
他跟上神明的脚步。
天地混沌初开,一线朝晖从天空与云层的裂隙间照下来,直直投射到他们身上。
远方,不知哪个种族在举行庆祝的典礼,盛大的烟花尖啸着冲上天际,一霎繁花绚烂后倏然消散。
山下,主神来到畸形的蝶人面前。
祂手指抚触上那些怪异的肢体时,淡金色微光升起。力量进入蝶人身体修复了那些异变之处。
但对于其它的——为数众多的,完全混乱的黑影怪物。即使是神明也无法再让它们变回一个完整的人。
“你们想去哪里?”
怪物已经不会说话,它们发出低低的,痛苦的嘶叫,这样的形体下没有任何生命能好好活着。
神明叹了口气。
祂的手指穿过浑浊的黑影。
“散去吧。”祂说,“你们会化作约拿山的溪流与花木,与此处永为一体,直至参与一个新生命的诞生,成为它的一部分。”
神明的旨意落下,万千黑影逐渐消散隐去。约拿山的风里,传来幽幽的哭咽声。
有诞生的地方就有死去,在这世上,每一秒都有生命消散。
就像永夜里,每一秒都有世界破碎。
主神就此离去。此后漫长的岁月里,祂再也没有来过约拿山。
幻象到此结束。
黑影怪物已经将郁飞尘和安菲死死围绕。
最前方的怪物从黑影里伸出一只虚幻的镰爪手肢,上面满是锐利的花纹,它正将手肢伸向安菲的眼睛。
冷银色的刀鞘挡住了它。
即使出来游玩,郁飞尘也会随身带件符合当地力量体系的武器。
怪物的眼睛转向郁飞尘。
“当年他离开前,已经让你们完全消散,”郁飞尘道:“现在你们还存在,是因为镇民又复活了你们?”
怪物发出一声低笑。
安菲往前走,与他并肩站着。
“你们仍存此处,是我的过错。”安菲说,“那天我离开此处,但未销毁复活祭台。”
郁飞尘余光看向峭崖下的城镇。
——这样一来,就全部说得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