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从丽水对岸过来的陌生人,在毕合泽引荐下见到了刚成为族长不久的依则少主。琅祖并不能留下来旁听他们的对话,只知道那以后族中离开鸡庐山的欲求就如着薪之火,一发不可收拾。
江宜心想,垫江人在万山丛林中蜗居里六百年,若非能力有限,早已煽动复仇了。却不知毕合泽带来的究竟是什么人,给了依则等人这样大的信心。
“谢大人,不是谢书玉么?”半君在前,忽然道。
“唔……若是谢总管,那毕合泽前还有一句,不知依则族长私下行刺谢书玉,否则一定会阻止。他带回革勒围子的人若与谢书玉有关,既是会面的关系,依则又怎么会去刺杀谢书玉?”
“那是因为姐姐恨谢书玉!”琅祖道。
“正是此理,”江宜分析说,“你姐姐认定谢总管害死了你二人的母亲,若是毕合泽带回来的,是谢书玉的信使,如何能够取得她的信任?莫忘了且兰府姓谢的大人不只有一个。”
“啊!”半君猛地一声喊。
二人吓了一跳,停住脚看他。
半君转身,一双眼亮荧荧:“你是说,谢白乾?少侠说过,谢书玉是穷乡僻壤考出来的寒门子弟,谢白乾却是名门望族。这两个谢不是一个字。有道理,我知道了!江宜你真聪明!你太聪明了!”
那语气仿佛是在江宜的指点下洞察了天机。很少有人直白地夸赞江宜,他颇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只是猜测。毕合泽若是与谢白乾勾结,他带来见依则的,是谢白乾安排的人,以千户所的能力,给予依则助力也并非不可能。”
半君兴致勃勃,一径说着佩服江宜。江宜本还思忖另一种可能——毕合泽的确是与且兰府总管勾结,只是依则不知道那老家伙带回来的,是谢书玉的人——毕竟都没有证据,猜测而已,便不多说了。
琅祖闷闷不乐,当下所经历的,已令他无法对毕合泽心存幻想。而江宜话里话外,似乎都在暗示,毕合泽将要对族人不利。无论是鸡鹿寨中的老弱妇孺,还是在外行动的依则等人,都对此毫无防备。
米介鲜血狂喷的场景就在眼前,琅祖不得不为姐姐等人担心忧虑。
半君仿佛知道他所想,缓声安慰:“小弟,不要多想,所谓吉人自有天相。等我们找到出路,与你族人汇合,揭开叛徒的真面目,岂不是易如反掌。”
半君不知道琅祖虽是族长的弟弟,在寨中地位与毕合泽却无法相比。遑论三人一齐落水生死不明,还不知道毕合泽会如何编排。
一轮圆月终于升过山头,放眼望去,群山剪影,犹如一只熔炉,猿猱声声凄厉不绝于耳,空谷传响。
“我知道这是哪儿……”琅祖遥望良久,“那座鸡冠样的峰顶,就是鸡庐山。”
他所指的方向,月轮如鸡冠上的明珠,树影婆娑,不见一丝烟火气。站在外界,绝无可能猜想到那寂寥的山林中还居住着数千垫江古国的遗民。
琅祖远望故乡,那神色犹如江宜多年前离开清河县一般。他坐在骡子背上,法言道人牵着缰绳,他想要让骡子走慢一点也没有办法,只好尽力回头,故乡就在视野中渐行渐远。
这一刻江宜无比理解琅祖的心情。
半君想催促琅祖出发,被江宜止住。正这时忽然一阵异样,远处树冠无风自动。
“当心!”半君扑倒二人。数发飞羽疾驰而来,没入身后树干。
一时间四周丛林俱是窸窣声响,合围而来——
“是你!”
苏慈见那人真容,大惊非常。来者原是个熟人,大家在总管府竟日日照面不识,但见他猿臂蜂腰鹤势螂形,周身气势不凡,车颂身后那武库胄曹一见此人便低头恭敬有礼——正是保塞所千户,谢白乾。
奉命四处缉拿刺客等人的,正是谢白乾。苏慈见了他哪有不惊的。
然而谢白乾却似另有来意,雨夜只身前来武库,身后千户所众将士仍在沉睡中。他上前一步,苏慈就持刀切那窃听者颈项,谢白乾道:“你不必威胁我,且看清楚你刀下是谁。”
窃听者转过脸来,武库中众人讶然:“怎么是你!”
这人却是鸡鹿寨曲涅部的一名少年,多年前离开山中,来到且兰府谋生,一向只与毕合泽联系。
“是我带谢大人来的,”那少年说,“我与车颂早已约好今日,这也是毕合泽老爹的意思。”
那厢车颂点头。苏慈将信将疑,见依则点头,乃放开少年。
韩老将武库大门掩上,谢白乾负手入内,对旁人并不多看,一眼便找见了依则。那一众忿恚而狼狈的垫江人中,只有依则冷若冰霜,眼神如刀锋般。
“谢千户,”依则冷冷道,“真是想不到。”
“想不到松手放走你们的,正是主持抓捕行动的我?”谢白乾道,“还是想不到,与毕合泽一同前去见你的人,代表的是我的意思?”
“想不到你们中原人两面三刀的传统,数百年也不曾断了传承。”依则讥讽道。她讽笑起来,面容上那股亦刚亦柔的锋利就更显见了。谢白乾只听人转述过见到垫江人少族长的情形,不曾想是这样一个女子。
“我遇到毕合泽时,”谢白乾在兵阑前迤迤然落座,“他在保塞镇的铺子里打铁,你等族人手中兵器,大多便是他通过这样的方式转运的。我很能理解毕合泽的理想,与他一拍即合,因此他才愿意带我的人去见你。小族长。”
所有人都保持缄默,车颂将灯烛放在近旁,光晕里只有谢白乾与依则两人的面孔对峙。
“他的什么理想?”
“我知道你等垫江古民,一门心思只为重回故土,”谢白乾说,“若你我合作,便可对分清溪关以南三镇,保塞镇归你,俭浪镇与白崖镇归我。我向朝廷请旨封你做都督大总管,设保塞羁縻府,你等族人有立足之地,即便重拾垫江古国的旧称,也尽可自便。届时我亦将取代谢书玉,全权统辖俭浪与白崖。你我既是合作关系,三镇之间便可和平共处,双方各有所得,都可满足,唯一需要付出的,只有如今高高在上的总管大人。事能两全,岂不美哉?”
这宏伟蓝图一时震惊众人,车颂与那少年俱是满脸激动难以自持,俨然是跟随在毕合泽身边,早已知晓这一切,只等时机成熟告知于鸡庐山中同胞。此时皆期盼地望着依则。
依则蹙眉道:“你只是谢书玉手下一千户,有什么本事取代他?”
谢白乾面不改色,冷哼道:“谢书玉号称总揽军政大权,不过是担个指挥的虚名,实权既在三镇千户手中,总管府的府兵,与搜捕刺客的官兵,尽皆由保塞所掌握。你们的一举一动,若无我隐瞒不报,早已为谢书玉知晓。先前在总管府,你贸然出手惊动了他,又得罪那个来路成谜的狄飞白,皆赖我暗中疏通,才能放你们逃出生路。没有我助力,你们唯有死路一条,毕合泽乃是识此时务,才与我合作。”
“好大的口气。”苏慈嫣然一笑,俏脸花一样绽放。
“我说的是真是假,你们心中自当清楚,”谢白乾道,“今夜诸位潜入保塞所,所为之事已在韩老袖中。谢某将此物拱手奉上,当知我意真诚。”
他首肯示下,韩老乃取出一物,放于烛光下。数人见之,果然是真!
“小族长不信我,也该信如师如父的族中长辈,毕合泽又有何欺骗族长的理由呢?”谢白乾道。
依则忖度良久,终于问:“既然你我乃是各取所需,你一中原官僚,又有何求于我们?”
谢白乾一笑,正沉默,车颂抢白道:“族长,谢千户如果欺骗我们,此时我们身在敌营,早被一网打尽了……”
“说的不错,我还是奉劝诸位尽早离开千户所,”谢白乾说,“你们所求之物已在眼前,就不要久留了。我外出太久,亦难免引人怀疑。今夜相见只为你我举事之日倚马可待,还是相互坦诚的好。言尽于此,就此别过。”
“千户且慢,”依则上前一步,“若言通力合作,须得拿出诚意来。”
“诚意既有,小族长慢等一日,时机自然到来。”
谢白乾说完,雨披兜住身形,推门悄然没于风雨之中,如来时般孤身潜行。
数人默默目送他离开,蓦地松了口气。这位千户在场时犹如一杆锃亮的银枪,无声无息地散发出逼人锋芒。
依则卷起韩老放在兵阑上的那物:“走!”
车颂摁灭灯芯,一片黑蒙蒙中,武库大门开启又关上。风声里一句短促的鸟唳,数道放哨暗影自高处退下,迅速汇合,一行人分道各自离去。
千户所一里之外,苏慈自与依则同路,方出敌营,一脚便将车颂踹翻在地。
“!”车颂捂着胸口,被依则冰冷目光盯着,敢怒不敢言。
苏慈笑道:“还不快将你知道的事,都告诉族长?老爹与那谢千户大人,都有过什么私交?”
苏慈这人笑起来比不笑时更可怕,车颂忙说:“谢白乾所求的无非是总管的位置。老爹说,这叫以彼之矛攻彼之盾。那谢白乾,有些来头,中原人讲究百年世族,根深树大。族长,你听过那句话么?将军开山,谢公架桥。中原人说六百年前谢书玉打开了清溪关的大门,那个随行的将军也姓谢,就是谢白乾的先祖!谢白乾的家族势力很大,谢书玉虽是他的顶头上司,亦不敢慢怠。他认为自己的祖先乃是开疆拓土的功臣,而如今统辖且兰府的却是另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心里自然不服气。”
车颂着急解释,那话里却流露出宿命似的意味。六百年前谢济元护送谢书玉,从垫江人手中夺走了家园,六百年后谢白乾却要伙同垫江人,推翻另一个谢书玉。
苏慈的心情难以言表,愈发觉得毕合泽所谋甚大。族中几乎没人能懂得毕合泽的想法,随着众人按部就班推进,他的谋划乃窥见一斑。
“谢白乾给的东西,果然是真的?”苏慈问。
依则抖出袖中羊皮纸,浸了桐油的纸面滴水不沾。其上以墨线绘制图画,加以蝇头小字标注,竟然是保塞镇的军防与衙署布局。
“中原人久惯背信弃义,谢白乾也不见得可信。”苏慈道。她心知依则最恨的是谢书玉,不仅因为这个名字背负的罪孽,更因现任总管对依则母亲的死难辞其咎。就怕为了对付谢书玉,而轻易接受谢白乾的说辞。
“无妨等等看,”依则握着那一卷羊皮纸,“他要送我们一个什么样的时机。”
临崖的山前平原,连片屋瓦田园与城楼,雨幕中如青黑茂盛的苔藓彼此簇拥生长。灯火稀疏,仿佛点缀的苔花。依则无言眺望,目光穿越眼前看见六百年前的故国,她未有一刻曾生活在那阳光照耀的土地上,然而想象已令她无比熟悉。
我们一定会回去。依则心中默默承诺。
天上一轮明月,林间一只倒影。那羽箭飞来的方向,一只弯月升起,继而飞旋,化为浑圆的弧光冲向三人。
江宜下意识推开了琅祖,却撼不动半君,反被他狠狠一把扯进怀中,避开那一刀。霎时间,蓄满力度的一刀劈山断海,破开静夜的月华,一片阴影犹如死亡向三人头顶笼罩而来。琅祖大喊:“冲介!”
那发动偷袭的林中刺客,长着一张米介的面孔,却是毫不留情,竟然直取琅祖性命,一句话都不肯浪费。
一击不中,冲介旋身以腰带臂,势如破竹一式戮去,琅祖惊得呆了动弹不得。千钧之际冲介忽地动作一滞,低头一看,一双腿被人扑来抱住,那人抬头嘿然一笑,露出白齿。
半君抱着冲介双腿,发力扑倒,二人滚作一团。江宜眼见此景不知所措,想不到半君一介文弱书生,居然如此悍勇,与凶徒搏命岂不是一刀便被人结果了?
“你们先走!”半君叫道。
冲介被他近身,反倒一柄弯刀没了用武之地,当即拔出肋下短匕捅去,半君一声惨号。
“快住手!”琅祖大骇不止,看着就要冲上去,江宜捡起冲介丢下的弯刀,一手拖住琅祖,抡起刀身砰地挡住一击,顿时虎口一阵剧震,弯刀险些脱手——冲介之后还跟着两人,先前匿在暗处,此时见冲介被半君拖住,便骤然出手。
此二人琅祖竟也认识:“居居!各各!你们为什么?!”
那二人对视一眼,有些犹豫:“小琅,你跟我们回去,把话说清楚!你带来的这两个究竟是什么人?!”
“莫要与他多话!”冲介出声道,“大计正在紧要关头,混入寨中的奸细都杀无赦!”
二人于是提刀砍向江宜与半君,琅祖徒劳辩解叫喊,亦是无用。
半君徒有一身力气,江宜更是连力气都没有,只会四句剑诀,发发光、驱驱邪,面对活人毫无用武之地。
正这时林中犹如长蛇游过一半,草浪翻涌,疾风霎时袭来,破风而出一道横斜的银光,先后与居居、各各手中弯月刀相击——铿锵两声,一串火光迸溅。
那二人受不了力当即狼狈倒翻出去。
银光临空洒出一道虚影,解了半君的围,落地滚身而起,飒然无比。
“呔!小爷我一朝不在,你们便这等惨样!混得太次了!”
“徒弟!”江宜高兴道。
狄飞白神情冷肃,本欲扮演一次英雄,被江宜这一声徒弟叫得,顿时有些隐忍。
他乃是跟随风向一路赶来将军渡,越是临到接近时,那风速就越快,俨然在催促他一般。狄飞白两天两夜没合眼,心急如焚,当下也顾不得那几个手下人,一骑当先赶来,总算见到了完整的江宜。
二刺客见援手赶来,不知是撤是留,那厢冲介终于摆脱半君,将半君血淋淋地踢开:“速战速决!”
二人分左右抢攻上前,狄飞白冷笑:“速战速……决你的狗命吗?!”语罢牙飞剑抖落剑气如虹,寒光泼来如悬泉瀑布,二人不知厉害,只觉周身冰封一般,气机皆被锁定,顿时心生无论如何闪躲都必然遭此一剑的绝望。这时狄飞白的剑招在二人眼中,简直铺天盖地,但凡生在天地间的人,都在剑刃之下引颈就戮。
冲介见势不对,意识到狄飞白正是那日谢公桥前一剑霜寒林野的剑客,二话不说摘弓引箭来救。箭尖叮在剑身上,牙飞剑偏离寸许,二人颈下血花飞溅,终究逃得一命。四面八方传来哨声呼应。
正不知来者何人,只听狄飞白高声呼喊道:“这边!”
冲介抽身就走,居居各各二人捂颈撤退,狄飞白要赶尽杀绝,忽然琅祖迎着剑锋上前:“莫要杀他们!”
狄飞白哪里认得这是谁,抓着他脖子甩开一边。
江宜忙道:“自己人自己人!”
哨声赶到,原是十几名官兵,狄飞白方松了口气。实则他也不知赶来的是什么人,他脚程太快,甩开众人很远,若是被这些凶徒的同党合围了,纵使武艺高强也难敌对方人多势众。只是那话吓一吓对方,幸而冲介等人更是心虚,一吓便撤走了。
这一口气松下来,两日的疲惫顷刻席卷遍身,狄飞白脚下一阵虚浮,拿剑拄着地面。方才为了震住对方,他出了全力,此时已有些后继乏力。一旁琅祖揉着脖子爬起来。突然半君喝道:“当心!”
咻然一箭,穿越林海。
众人毫无防备,那箭不顾旁人,只取琅祖,琅祖却似神游天外纹丝不动。又是狄飞白猛地提了口气,挥起牙飞剑拍飞那只楛矢。再看箭来的方向,树欲静而风不止,婆娑摇曳中,树影人影难分。当真是欲追而不得。
这些垫江人,百年来都在山野老林里求生,早已与自然化为一体,一入林中便来去如风,不可捉摸。其射猎箭术更是鲜见敌手,以楛木作箭矢,石铁为箭尖,材质虽劣,然百步穿杨之术便是狄飞白也不敢小觑。
狄飞白一口气松了又提,眼前金星直冒,却是知道凶徒未曾去远,正在隐蔽处觊觎,忙召集众人戒备,退走林外溪谷。
江宜先前见半君被冲介刺了一身血,几乎半条命没了,可后来那中气十足的一声吼,似乎又性命无碍。他将半君从地上捞起来,半君伸出一只胳膊:“多亏了它,否则那利器就直刺进我心窝去了。”
江宜看着这只去了半边皮肉的胳膊,哭笑不得,想到一路上都是半君在尽力保护两人。分明他亦不通武功,无兵刃利器在手,每每紧要关头却奋不顾身,不由得心中感动。
一行人撤出溪谷,原来已在清溪关下丽水边,不远处即是俭浪千户所,南方天空雷云厚重,便是江宜三人来时的将军渡所在。
天已晴明,旭日照映一线滚烫的云海。入城后,镇民也已早起谋生,炊烟徐徐,道路上车马行人往来。这场景江宜似乎半生未见了,垫江人在洞穴天坑中生活的原始模样,容易使人忘记尘世烟火气,此时蓦然回到城镇,便是江宜这样七窍不通的人亦有种活过来的感觉。
馆驿,厅房。
一桌饭菜,狄飞白狼吞虎咽,他已两天没怎么吃过东西了。然而抬头看眼三人,江宜自是不食人间烟火;那陌生小子一脸心事重重,不动筷子;半君虽也饿了多日,却慢条斯理,对客店的简陋饭菜并不感兴趣的模样。
狄飞白口含米饭,翻了个白眼,一时觉得在这三人面前,反倒是自己像个难民。
半君的伤臂已给大夫看过,敷了白杨皮炙贴,无甚大碍。
“你们,”狄飞白以箸指人,“你,还有你。这次不会再是什么人假扮的了吧?”
第58章 第58章 车颂
“原本,我并没有注意到异常,”狄飞白吃饱喝足,撂了碗筷说,“可那天我一时意起去泡澡,那家伙居然说要与我同去。我一想,江宜那是什么人?他就不是人!水沾不得,饭吃不得,风吹不得日晒不得……我正觉得奇怪,那人到得澡堂里衣服一脱,果然是一副肉体凡胎!”
江宜不由得摸摸肚子,心想,原来肚皮上打了个补丁,便不算肉体凡胎了。
“那人原是不晓得其中关窍,才说与我泡澡,”狄飞白又说,“可你们知道最奇怪的是什么吗?”
半君好奇道:“请讲。”
“最奇怪的,那人是个女人!她明明是个女人居然说要与我泡澡!可恶,莫非是看上了我的皮囊……”
默默啜饮汤水的琅祖这时抬头:“你说的,是我姐姐。”
狄飞白:“……”
琅祖想了想,说:“也有可能是苏慈。看你是想取你性命。”
一阵沉默。
狄飞白干笑两声:“你这小弟又是什么人?江宜,你们这些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青天白日街外逐渐喧嚣,关上门,江宜将几日来见闻长话短说。
讲话的虽是江宜,狄飞白却听得口干舌燥,频频喝茶,只觉得自己这几日待在总管府全然是浪费了。得知琅祖原本被吩咐处理掉江宜,最后却救了江宜性命,忍不住嘲笑道:“这个人却是杀不死的,我只担心你们把他分尸八块,届时我找起来多费些功夫罢了。说到这个,垫江人易容之术出神入化,连我亦未能察觉异样,半君你是怎么看穿的?”
江宜也好奇此事,说到底自己与半君只是萍水相逢,与狄飞白却是一路相伴,怎么却是半君先将那易容之人识破。看半君那模样,隐有一丝得色:“这个,却不是看穿,真要说起来,应当是气质一类的东西罢。”
狄飞白斜视之。
半君挠头道:“非是我不愿说,这实在是无以言表,总之那人给我的感觉,就不是江宜。”
“古侯部的易容一绝,”琅祖小声说,“只有真正熟悉彼此言行举止、性格气度的人,才能分辨。我虽将你画作冲介的样子,米介却能一眼识破,正因二人是亲兄弟。”
一时无人说话。
半君低头,江宜却直觉他在笑。蓦地一股熟悉感升上心头,却是说不清楚什么感觉,与半君那句“无以言表”差相仿佛。
二人对视一眼,会意一笑。狄飞白冷眼旁观,也是一阵冷笑:“好罢,你两个是亲兄弟,我是什么?小厮?”
江宜道:“你是我徒弟呀。好了,旁的事先不要提。当下最要紧的,是接下来要怎么做,既然知道了垫江人与且兰府的恩怨,之后必有争斗一触即发,我看咱们还是——”
“阻止双方发动无谓的战争。”
“通知官府预防山民作乱。”
“我看咱们还是先走吧。”
三人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想到各有想法,莫衷一是。江宜一贯奉行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这多少与他娘当年一见无法与丈夫抗争,便将幼子从家中送走,跟随师傅云游四方有关。
尤其出门在外,少沾惹是非。当初在金山下,发觉可汗家族纠纷难解,江宜便想着要离开是非之地,现今也是如此。一旦双方交战,城池闭锁,他一行游方闲人,就会陷入泥沼中不得脱身了。
半君讶然,道:“难道眼见垫江人去送死,且兰府的无辜百姓横遭不幸,也可以置之不理?如今你我是唯一知道将要发生什么的人,若是什么也不做,任由局面走向毁灭,将来良心能安?”
狄飞白道:“所以,把你们知道的都告诉官府,剩下的交给朝廷的人去做就好了。与咱们无关。江宜说的对,兵家之地不可久留。”
半君一脸不认同,却也没争辩。
江宜道:“我只怕你说的官府,对垫江人的行迹已是心知肚明。不知谢白乾与谢书玉,谁才是毕合泽的接头人。”
狄飞白凝神细听外间动静,谢白乾派给他的那十来个人,这些天跟着他找人亦都没有歇过,此时各自去休息,房间外鸦雀无声。
“这还用猜?”狄飞白低声凑近道,“你们还记得,菁口驿我说过有一事很奇怪么?保塞所的官兵,在自己地盘上抓一伙匪徒,竟还让人走丢了。便是在总管府内抓两个刺客,都能失手。我想谢书玉若非那等拿自己身家性命开玩笑的人,猫腻必然就出在谢白乾身上!”
他语气笃定,二人一听也觉得有理。
况且谢书玉与谢公同名同姓,非是瞻仰谢公为人,不会为子孙取这等光风霁月的名字。
“把这事告诉谢书玉,他自会知道如何处理。你我都是外人,不比他一方大员更懂得治理之道。”狄飞白说。
江宜与半君点头,三人似乎达成一致。正放心下来,忽然想起房中还有第四个人。
琅祖一言不发,只是听他们说话,这孩子本就是一脸苦相,这时安静下来,竟似有几分凄然神色。
江宜:“……”
琅祖道:“你们要去通知且兰府,把我族人一网打尽?”
江宜一愣。那群唱着歌从深林中走来的年轻猎人忽然浮现在眼前。
涛涛丽水、漫漫林海,唯有崇山峻岭间百年修得的栈道证明人的存在,地裂天坑,风雨侵蚀的痕迹就是垫江人的史书。这些早已被岁月掩埋的遗民,还在挣扎发出最后的声音。而生活在太平盛世的人将这声音当作纷争的号角,力图掐灭在襁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