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奸细!”
官军自乱阵脚,不知杀戮从何而起,忽然便见鲜血飞洒,惨声连起,同伍之间自相残杀起来。混战中一小兵抽刀上前,劈开坊门,长衢霍然洞现,无数双拥挤的眼睛看着那兵摘下头盔,露出一张消瘦而锋利的脸庞。
依则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这样堂皇地出现在她的族人面前。
她手里拿着弯月刀,继而转身,以刀刃划开一名官军的脖颈。鲜血溅落在坊门内安静的青石板上。
众人仍以寂静的眼睛注视着门外这场杀戮。
马昭一手紧握牙飞剑,阻止它扎进自己喉头,一手拔刀,杀手飞起一脚踹在他手上,回剑,跟着旋身一挑,剑尖自他眼皮底下划过,马昭躲避不及,扑跌下马。杀手欺身而上,一式剑走偏锋,取他肋上三寸,马昭仗着有圆护在身,硬吃了他一招,将刀锋一递。剑尖没入铁甲,刀锋则在那杀手胸前滚了一圈。
二人错身,各自滚地而起,杀手胸前皮革裂开,隐隐沁出殷红色。
这时候先是落了几滴雨水,厮杀中无人察觉,继而地面上开始出现密集的雨点。一记闷雷,大雨犹如一面帷幕,被天孙之手刷然拉开。
轰鸣的雨幕里,马昭大喝一声,正要拖刀上前,胸前圆护忽然在微弱的声响中碎成数块,伤口中剑气猝然爆发,将他的心脏震成一团血肉模糊。
雨水汇聚成一条血河,冲刷过长衢,坊市里的人却仍似无动于衷。
依则数不清有多少士兵倒在她刀下,她只能以不断杀人来点燃族人的斗志,一个不行就杀两个,两个不行就杀三个……
她并没有像狄飞白一样乔装自己的容貌,那张脸上开始显现出疲惫。
人群中一柄弯月刀遥遥与她呼应,杀出一条血路,和她背靠在一起。依则感受到这嶙峋的脊骨,不知受了多少折磨,以至于鸡骨支床,却仍然蕴含着力量,足以支撑她,至少绝不在此刻倒下。
苏慈……
依则跳动的心脏涌现一股热流,直冲颅顶,她口中发出暴雨里听不清的叫喊,再一次举刀杀向敌人。
垫江坊的情形,清晰地呈现在望楼视野中。
这不对劲,必须马上给出命令。然而谢书玉却什么也做不了,因为他的传令兵不干了,令旗一卷随手丢了,迤迤然做到长几对面,自顾自地斟了一杯茶。
谢书玉定定盯着他,发现这是一张很熟悉的脸。
这张脸在自己身边待了有一刻钟的时间,自己竟然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件事真是太奇怪了。
江宜倒了茶水,自己是不喝的,将杯子推至对面,示意谢书玉:“大人,请坐吧,站着不累么?我们文人,不搞那些打打杀杀的事,该可以好好聊聊天罢?”
谢书玉一言不发,盯着那盏茶,线香的余烬掉落在桌面。
“今日请仙,上仙可有应答?”江宜笑问。
谢书玉看着他,隐约明白过来,窒息感再次来袭。那天袭击他的刺客,他也猜到了,跟在江宜身边,武功高强的年轻人,是那个姓狄的游侠。或者说,现在还有谁不知道,狄少侠就是李世子。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谢书玉问。
江宜反问:“你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把垫江遗族集中起来看管监控,余者下狱,刑罚伺候。当初陛下的敕旨上可不是这么写的。”
“江先生,江大人,如今你也是朝廷命官,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江宜打断他话头,道:“我到了名都后,机缘巧合,遇见了受罚的谢白乾谢千户。千户告诉我一句话,这个国家的政治发生在神庙里。我琢磨一阵,且兰府哪里有座神庙,那日见到总管大人,才想起,呀,原来是在贵府后苑。我曾经听说大人有听雷的习惯,雷声对你而言有什么预示么?”
谢书玉握着茶杯的手指发白。
江宜看着他,似乎在观察他脸上的神色,笑了一笑道:“八百年前,谢若朴随李桓岭平定越雟山匪之乱。两百年后,出身名都谢家的谢济元,踏破万山围子,居功柱国将军。不久前,谢白乾本也可以借垫江人作乱之机,平乱立功,回到名都。这些垫江人,仿佛天然就是他们谢家人练箭的靶子。谢大人以为如何呢?”
谢书玉也笑:“江大人是阴阳博士,又不是御史,怎么也说些捕风捉影的事?”
“你觉得我是信口雌黄?那你每日进香听雷,是在向谁发愿呢?”江宜问。
几面上香灰被风吹散,铺就深深浅浅的图案。谢书玉盯着桌面,忽然想起江宜又不是毕合泽,他本来就通达道门术法,可以神不知鬼不觉代替了他的传令兵,有斯本领的人怎么会被他一两句话就轻易瞒过去。
“人力有时而穷,求神拜佛岂非世之常情。”
“既然是寻常事,你又杀了半君做什么?”
谢书玉笑容敛去。
江宜道:“半君窥见你与灵晔通灵,被你杀了灭口,又嫁祸给依则。且兰府的事情本不是谢白乾主导,乃是你从灵晔处得到的启示——事到如今,我也有个疑问,谢大人,您究竟是不是名都谢家的子弟?”
谢书玉叹一口气:“好问题。我也想知道。”
“……”
江宜费解道:“谢大人不是璧山佃农出身?”
“我在璧山脚下的桃村长大,自幼失恃,与母亲相依为命。我也不知道,我爹究竟是什么人,”谢书玉说,“金榜题名以前,我从没想过有机会认祖归宗。那尊黄金像,是谢励送给我的。你猜对了一半,且兰府的事,是托付在我身上,谢白乾只是来协助我的。被你坏了事,他也只是替我回去请罪。”
“还有一半猜错了?”
谢书玉远看雨中的垫江坊,鲜血染成一朵冰冷铁城里绽放的木棉花。
“还有一半,”谢书玉说,“这里的破事,哪值得人谋取功名,不过是替人收拾烂摊子罢了。江宜,你又来坏事,这次你是怎么料到我会在今日发难,竟在白涯所军士里提前安排了内应。”
“那不是我做的,”江宜诚实道,“我没有这样的本事。那些是从你的地牢里逃出来的垫江战士,垫江人本来擅长易容乔装,藏在白崖镇,也许是想救出受困的同胞,却正好撞上今日的屠戮。我出现在这里,只是巧合罢了,老实说,我也刚从险境逃出来呢。”
“险境?”
“这个,大人一定也知道,便是你们称为将军渡的地界了。”
谢书玉一愣,继而笑着摇头:“居然是那里。你真是能出人意表。”
“我在将军渡里,遇见了垫江族长,顺手把她也带了过来。这时候,她应当已在垫江坊了。至于我,对那些打打杀杀的事实在不擅长,便来与谢大人交一交心。”
谢书玉摸索着茶杯,将冷透的茶水一口饮尽。
他与江宜见面不多,对其人印象却很深,觉得是个与自己在某方面相似的人,此时听见这句话,更是忍不住点头。
“这倒是,君子动口不动手,”谢书玉抬手拒绝江宜为他续茶,说道,“不过,你觉得搅了我的局,今天还能平安离开么?”
江宜好奇问:“你想怎么做呢?用你手下的兵,杀光所有垫江人?”
“我有个更简单的办法。”谢书玉说,他在茶几下摸了摸,抽出一把匕首,通体盘玩得莹润自然,是敲茶饼的茶刀。
江宜饶有兴趣,看谢书玉用茶刀指着自己。“这刀也能杀人?”
谢书玉摆摆刀尖,示意江宜起身,二人到得凭栏边,且看翻盆大雨中乱箭四射,倒下的不知是谁,白崖镇官军一轮飞射,箭雨没入里坊的屋脊下。
“死太多人了,江先生,”谢书玉以刀尖抵着江宜后心,“让那些逃犯停下来,束手就擒。”
江宜叹气:“杀我可没用,没人听我的。”
“那可未必,你们是同谋,”谢书玉道,“至少还有一人,他的行踪我很想知道,那位一直跟着你的少侠……世子殿下,现人在何处?”
狄飞白是个变数,谢书玉还记得他带着皇帝敕旨像一支箭一样洞穿了且兰府的雷雨之夜。不在局中,却身份贵重,谢书玉惦记着将他除掉。郢王世子杀不得,杀一个无名游侠却没什么大不了。
风雨乱入危楼,打得谢书玉睁不开眼睛,他模糊地感到江宜身影仿佛变淡了。
“不错……死了太多人……”江宜的声音在风号中微乎其微,“谢大人,你没有看见雨水的颜色么?……这是场黑雨,是那些往生者的秽气所化……数百年来这些浊鬼就生活在丽水之下,在你的脚下……”
谢书玉握刀的手变得冰凉,他低头,看见一种幽深的黑色蔓延至手腕……
白崖镇如在黑夜,飘风急雨中,望楼上高高地掉落一具人体。
不知是谁在混乱中大喊一句:“谢书玉死了!”
“谢书玉已死!”
“总管大人!”
官军大乱。车颂穿着官军甲胄,将装载弯月刀的板车推倒在坊门前,铁刀丁玲哐啷卸了一地。“谢书玉已死!”这句话犹如鼓舞人心的咒言,众人大吼着冲上前,抢夺弯刀,加入了混战。
望楼淹没于黑色的浓雾中,化为腐朽,轰然倒塌,压垮数楹民舍,一阵地动山摇。废墟中淌出血水,黑雨侵蚀了屋舍,淋在人身上,使之心中充满仇恨与愤怒,投身于永无止尽的厮杀。
官军与遗族,士兵与百姓,人与人,人与鬼,彼此杀戮,掀起卷天的黑风,商恪身化流光裹入风中,穿行过血腥的长街,秽雾如流水退去,显现出一具尸身。
这尸体衣着绛褐紫裳,腰上一枚玉质印信,乃是官员服饰。虽犹如被吸光了精气,只剩一层皮包骨,形容枯槁可怖,却仍能辨认出属于谢书玉的五官。
谢书玉的确死了。
商恪俯身,似乎想从尸体身上找到什么,手方一靠近,却有残余的秽气因畏惧他散发的剑意而逃逸出尸身表面,丝丝缕缕的黑雾像是爬虫一般。商恪看着这一幕,手僵停在半空,耳边的风声说道:“杀死他的是江宜。”
雨声说:“这很明显。你若说看不出来,就是在自欺欺人。”
“江宜不会杀人。”商恪说。
风道:“他虽不会功夫,杀人的方法却有一百种,你可不要小看他,此人应当是江宜用秽气杀死的。”
雨道:“以前的他也许不会杀人,但你别忘了,秽气本是人心中的浊鬼,他为秽气所影响,心性早与从前不同。如今,你可将他视作另一个人,一个仅仅披着江宜外表,被秽气所操纵的,满怀仇恨与愤懑的傀儡。”
“这就是你们想让他做的?!”霎时间商恪好似也被秽气影响了,怒火呼之欲出。疯狂的士兵举刀来砍他,瞬时被爆发的剑气罡风所掀翻,屁滚尿流地逃走了。
风与雨盘旋在商恪周围,既凛冽又柔和,因势象形,并不惧怕锋利的剑,这犹如一种挑衅。
屏翳道:“凡人虽然渺小,却拥有最大的自由,即使是神灵也不能操纵一个人的生命。欺骗、利用、借刀杀人,这些都是自以为是的行为,我等不屑为之。江宜做事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他自己想这么做。”
漭滉道:“你还记得洞庭湖畔的千秋一梦?梦中你与江宜做出了不同的选择,你们本就不是一路人。你一直在寻找江宜,是想阻止他,还是解救他?商恪,你只是不明白他。”
商恪行走在巷陌间,四处秽气肆虐,血流成河,垫江遗族与官军厮杀不休,黑色妖雾冲天而起,简直不似在人间。他看着那些人陌生而扭曲的面孔,又伸手一个个将他们推开,寻寻觅觅,总是不见。他终于放弃了。
街道太漫长,好似要走到天荒地老。灵晔到得商恪身边,风雨悄然散去,雷声也停了,他身上带着争斗后凛冽如割的气势,无声息地切开沿街瓦当。二人并行在废墟之中,倒塌的望楼下,有拖曳着残肢哭叫的受难者。
这里是灵晔的道场,数百年来即使为他利用,亦受他庇护,变成如今这般炼狱模样,灵晔沉默看着,阴云在他上空汇聚。
商恪低声道:“不要再增加这座城的死难了。”
灵晔闭上双眼,翻滚的云流渐渐平静。片刻后,他冷静下来:“丰隆插手雷墓,故意激我相斗,我心中便有所预料,才请你来查看。屠灭信徒之仇,仇深似海,数百年来丰隆却隐忍不发,这当然不是胸怀宽广,只不过是等待时机。我早知会有这一天。对世外天而言,祂们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
垮塌的山墙下压着半副人体,那人仍睁着眼睛呻吟,瞳孔中倒映着且兰府黑色的天,商恪蹲下来,一只手虚虚笼罩在其人脸上,如同他十六年前对江宜所做的。那人呻吟渐止,露出一个幻梦般的笑,生命的残喘终结。
灵晔冷漠地看着他作为,待得商恪起身,开口道:“战火已经烧起来了,很快这样的场景会随处可见。沙州与白崖镇只是那个人的开始。”
他对商恪说话的语气从未有如此真诚:“找到他,商恪。”
白崖镇破户,废井中。
井底厚厚积着淤泥枯叶,士兵靠坐在井壁,脱下头盔,解了皮甲,胸前是一道狭长的血痕。对面阴影里一人道:“你从前一定细皮嫩肉,如今可是沧桑了。”
士兵忍痛揭开前襟,裸裎的肌肤上,前胸、后背、腰腹皆有疤痕,旧伤添新伤,果然沧桑。
阴影中的人正是江宜,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细看之下,皮肤上亦有细小纹路游走。
士兵冷然道:“我的伤,受了还能好,你若是再伤下去,可就回不来了。”
他声音虽不像,语气却全然就是狄飞白。
望楼垮塌的一刻,狄飞白冲入黑雾中,于废墟里扒拉出被轧断成两截的江宜。大雨令江宜顷刻就从人形变成一团浆水,狄飞白忙以一面藤牌收集了,背到此地来。
他随手擦去胸前血水,膝行几步到得江宜身前,江宜已是半干的状态,腰部断面齐整,淌出黑水。狄飞白从江宜身上摸出经纶千丝,柔软得像一握倒映月华的春水,但这种丝线刀砍不断、火烧不尽,不仅缝合肉体,更能接续生命,重新把江宜变成一个囫囵的人。
江宜摸着线缝,不禁赞叹:“徒弟,你的技术愈发优秀了。”
狄飞白只是不答,看着江宜身上一道两道的线缝,腹上补丁似的疤,那些游走的黑字。
“你也愈发不像个人了,”狄飞白说,“你还能活多久?”
凉风灌入井口,发出幽远的呜咽。井口逼仄的一方天空里,积厚的雨云开始重新酝酿一场雷暴。枯井虽早已干涸,却弥漫着更为窒息的沉默。
江宜在黑暗中淡然道:“放心吧,还死不了。”
游龙似的惊电划破天际,朝着日出之地,东方天空光明璀璨,一派金碧堂皇。紫极金阙下,灵晔现出真身,向莲灯浮桥走去,他所经之处紫电闪没,莲灯枯萎坠入云海。入得玄天大殿,殿中百年空寂,壁画上的神人微笑垂眸。
灵晔于壁画前盘膝坐下,闭目凝神。须臾片刻后,安静得似乎睡去。
一人脚步声踱到他身后,轻轻地犹如从他肩头拂去灰尘:“哪里来的这么大火气。”
这一手扫去了悬浮在灵晔周身的雷电,使其平静下来,睁开眼睛。
“陛下。”灵晔道。壁画上空无一人,回过头,那人就站在自己身后。
当年飞升之际,陛下肉身被毁,一直以来受困于壁画之中,不得离开寸步。这是世外天对陛下的忌惮,设下阳谋将他软禁于此。那些神人号称自然封正,超脱六欲,也不过是群胆小鬼,自矜于超然的地位,惧怕被人拉下神坛。
陛下寻觅数百年,方才得一法门,可以离开壁画与他稍会。可惜其中亦有许多局限,做不得真。
“丰隆那厮,已然亮明态度,襄助江宜激我相斗!”灵晔仍有余怒,“这凡人到处挑拨是非,只他一人不足为惧,然世外天假他之手,搅乱人间百年基业,此人决不能留,必立除之。怪的是连商恪也找不到他究竟在哪儿……”
李桓岭道:“世外天圆光池号称能窥见百代因果,不妨借池一观。”
二人离开金殿,投身西天。
方到太初之境,神庭之外,看见那九重天上,一池悬天之水犹如明月一般,散发淡淡光辉。周围不见半个影子,空荡荡寂静如死。
二人到得池边,灵晔说:“这是在我梦中,只怕圆光池也不能找到现世里的人。”
李桓岭将手一挥,抹开池水縠纹,现出一副画面:“且看看他身上的因果。”
水中倒映出一座祠堂,燃香的青烟孤直飘渺,两小儿俯身堂前,灵晔说:“这是什么?”
“这是他小时候,”李桓岭并不意外,仿佛早就知道,“让我们看的,也许算是前因。”
倒影又回到更早时候,江家操办周岁宴,年纪稍长的江合逗弄襁褓中的弟弟。
灵晔莫名道:“什么前因牵扯这么远,难道还要从他怎么出生的说起?”
李桓岭饶有兴趣,看着倒影中四季更迭,竟然真回到了江宜出生以前,江母身怀六甲于院中槿树下乘凉。
白云苍狗,世事变幻,一张陌生而年轻的脸出现在水中倒影,她端详自己的影子,盈盈掬水浇在脸颊。
那姑娘的脸一闪而没,接着又是农夫牵牛走过,猎户在林中奔跑,财主点灯数钱,官员殿前拜相……囚犯、流民、伶人、书生……无数张脸,无数个场景,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这是他的前身……?”灵晔立刻明白过来。
圆光池能看见一个人的前因后果,这些人如果与江宜无关,是不会出现在映像中的。今生的叶子曾长在别处的树上,凡人死后肉体枯朽,精神离体往投他处,就成了别人的前身。
灵晔自己也曾使用圆光池,探问谢家的运势,并在那映象中看见了谢公书玉的投身之处,因此授意谢励将璧山出身的新科进士收入门下。
在那无数个前身中,出现一条漫漫长路,一老者拄杖而行,前往道路的尽头。这一幕似乎没有什么分别,李桓岭却蓦地伸手触及水面,涟漪荡开的瞬间画面消失。那老人只是遥远过去的一个残影,并非现实。
灵晔看眼李桓岭:“这人是谁?”
李桓岭语气中不辨喜怒,注视着空静澄澈的池面:“他死的时候,还很年轻,你没有见过他老去的样子。”
“……”
灵晔有所领悟,听见李桓岭自言自语:“竟然是他,这世上之事,当真无前不后,无因不果,呵呵。那年在天刀陉,我亲手杀了他……”
灵晔冷不丁一个激灵:“军师……是江宜的前身?”
八百年前天刀陉一战,李桓岭阵前处决军师冯仲,年轻的一代谋臣就此绝迹。纵然后世流言蜚语,揣测冯仲乃使了个金蝉脱壳之计,假死脱身,当事的灵晔却很清楚,冯仲的确是死了。死于背叛主君。
他曾经对此人无比敬佩,得闻他有贰心,一度难以接受,恨不能将之碎尸万段。冯仲死后,他追随李桓岭飞升白玉京,数百年光阴漫长,他本早已把旧事放下。直到得知此人死而复生。
或者说,逃离了死后世界,又重新回到了人间。
李桓岭道:“对冯仲而言,一切事都在他算计之中,就连自己的生与死亦然。此人身负神通,晓畅阴阳,不仅知道魂魄如何逃出地脉,还拥有让孤魂在光天化日下行走而不被天道发现的法宝。我找到他后,取走那件法宝,他很快就被天地脉发现,收走了魂魄。那一缕天魂几经辗转,原来到了江宜身上。我同他,果然是宿命里注定的缘分。”
灵晔眼前又浮现出那个布衣纶巾、羽扇轻摇的文士,面对他人疑问,他总是胸有成竹、捻须微笑,仿佛天底下没有他不知道的事。一个算天算地算无遗策,连百代之后世都尽在算计之中的人,寻常凡人怎能与他相提并论?江宜若是军师投身,还能将他等闲视之吗?
李桓岭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微笑道:“谁人身上无有前缘的牵绊?然而过去的事业已过去。冯仲已死,人死灯灭,纵使他的一部分落在江宜身上,意义也全然不同了。我能杀他一次两次,就能杀他三次。”
察觉到李桓岭言语中的杀意,灵晔不禁侧目。陛下对待江宜的态度一直模棱两可,虽不杀亦不放,今次于圆光池中惊鸿一瞥,看见冯仲,却就因此萌生杀机。纵使时光不返,斯人已逝,陛下对冯仲的忌惮曾不能减少分毫。
“我会找到他的。”灵晔说,眼神变得凌厉,手中闪现的剑光如电插入圆光池中。
“我会找到他,然后杀了他。”
夜阑灯静,壶矢棋枰。琳琅街隐藏在名都腹地,入夜后正值热闹,戏馆内伶人歌舞助兴,座屏上烛火影影绰绰,四下席面里人声低语。
商恪打帘入得雅间,里面已有人在,见是他来,招呼道:“寸刃兄弟,快坐,上酒上酒!”
那人衣衫不整,坐没坐相,怀里一个小倌服侍他吃喝,正是狄静轩。
另外还有两人,却是陌生面孔,作文人骚客打扮,一个青年模样,另一个则年纪稍小,神情里带着一丝探究,打量商恪。
“这位是云峤云贤弟,这位是吴珠吴小友。”狄静轩介绍。
商恪略一点头,却没有兴趣,独自于几案后落座,一口闷了酒。
狄静轩道:“怎么心情不好,谁惹你了?”
商恪淡然道:“今早且兰府事变,消息还未至名都,过两天你就知道了。”
狄静轩:“?”
云峤与吴珠对视一眼,俱都莫名。云峤笑道:“这位莫非也是哪座府上的大人?”
狄静轩笑道:“哈哈哈,什么大人不大人。大家都是来找乐子的,不谈国事。寸刃兄,你讲话太多机锋,恕我听不懂。来来,我敬你一杯。”
杯中满上,商恪心情烦闷,一气饮罢,一杯接一杯,看得狄静轩咋舌。
第170章 少年祝史
商恪最是好酒,喝来喝去,还是梅园的陈酿深得他心,因此常来名都找人喝酒,与狄静轩竟混成了酒友。
今晨他与灵晔分开后,便往观圆光池,搜寻江宜的踪迹,虽是依旧不见其人,这一回,境中出现的却是名都街景。
江宜不知习得什么谜法,可以在天道的注视下隐藏踪迹,此时人应当就在名都城中,却无论如何也找寻不到。商恪百般无奈,只好来此借酒消愁。
云峤见他兴致不高,搭话道:“今日可是出好戏,这位朋友不感兴趣?”
商恪不答,狄静轩打趣道:“这你就不懂了。戏是好戏,可一起看戏的人不一样了,心境自然大不同。寸刃兄弟,要我说,既然想见,你不如就去找他好了。”
商恪饮酒,闷闷不乐道:“他不想见我。”
“哦?”狄静轩狐疑,搞不懂这些人在想什么,人生短暂,还有什么是比及时行乐更重要的?商恪又不愿多说,转脸去看台上春戏,杯中空了,云峤挽袖取来酒壶为他斟上,吴珠看他一眼,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