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宜并二三指为弓,挥拳砸向地面,无数细小的银光顺着他手臂的经络游进大地。这一刻,闪电触上狄飞白的长剑,以江宜的拳为中心翻涌而起浪涛似的黑雾转眼弥漫后苑,商恪拎着酒瓶凌虚步空到得嘉荣树下——
我要死了……狄飞白只来得及兴起这一个念头。
“咦?”商恪手中抖出剑光,挥袖斩断通天的电光。
黑气翻涌而起,转眼笼罩住院廊。
商恪于浓雾中将手一捞,捞着方才那拿剑之人。狄飞白面色苍白,与他对视一眼,不确定商恪有没有认出自己。商恪的目光落在牙飞剑上。
“……”
电光被斩断,雷云震怒,陡然炸开数团闪电,霎时炽光大方犹如白昼,无数道虬结狰狞的天柱从天而降,仿佛要将这小小的总管府夷为平地。商恪只得举剑相迎,忽将酒瓶塞入狄飞白怀中,推他出去,雷光转瞬将他身影淹没。
黑雾刷然如潮水退个干净,连廊下只有谢书玉躺着,再不见其余人。
府兵赶来,里外包围了后苑,为这惊人奇观震撼得一时不得上前。阖府上下顿时纷乱四起。众人都赶往后苑时,角落里有几人逆流而行,不起眼地摸到角门,离了总管府。动静惊醒了深夜的白崖镇,家家户户点灯,街巷里开始有人走动。车颂脱了甲胄扔在总管府后巷里,混入人群中离去,回望府邸方向。
“夔神保佑你们成功脱身。”车颂低声祈愿。
总管府看守严密,他们一行数人怎可能浑水摸鱼,平安越狱。他为江宜等人指明府库的方向,自己却不同往,混进府兵之中,只等米介他们行迹败露,事发后趁乱逃脱。今时不同往日,进了总管府的门,不脱层皮就想出来,难。
米介,你别怪我。车颂心中暗暗想:族里已经这样了,得有人出来扛事,大家不能抱着共沉沦。
他与逃出来的几个族人分头走散,自己往西边去。走夜路太明显了,他预备先找户人家的深巷墙根躲过一晚,忽然于小巷尽头的阴影里听见喘息声。
车颂:“…………”
他摸着青砖想后退,阴暗里伸出一只手,擒住他就是一招老妇端灯,瞬间搓得他下巴分家,舌根卡进喉管里,窒息难言。
车颂仰面摔在地,狄飞白坐他肚子上,压得他欲呕无物。一旁一人虚弱道:“少侠,手下留情,这是车颂……”
车颂浑身一抖,听出那是米介的声音,转头一看,脸却又认不得。
他们垫江一族,最拿手的技艺就是易容改貌。车颂难以置信:“你……咳咳,米介?!”
狄飞白从他身上下来。
巷子里的几个人,米介坐着,苏慈与江宜躺着。苏慈还有个人形,尽管血糊糊的。江宜却变成一具难以言说的物质,不断有黑色的虫从他身体里爬出来,车颂惊恐万分把手往回缩,看见那些虫子爬到手边,却又不像虫子。
狄飞白一脚把他踹边上去,上前抱起那具漆黑的身躯,并不介意秽字像蚂蚁一样爬到自己身上——或者说,他已经没有余地去介意了。
江宜并不能无止境地出入妖川。
这个过程,就是濒死与复生。一个人去往彼岸太多次,总有回不来的时候。何况江宜体内的秽气早已积累到了危险的边缘。
这一次他带着米介等人逃跑,甚至没能坚持太久,几乎只是一瞬,就出现在了白崖镇的巷子里。
“江宜怎么样?”米介担心道。
他自己本来就奄奄一息,方才被江宜带入秘境,心中产生一种归寂的空旷,这感觉迟迟不能消散,令他本能地恐惧,不敢细想那秘境是什么样的所在。
“不怎样,他快死了。”狄飞白脸上没什么表情,伸手在江宜脸上一抹,黑的越抹越黑,已经看不到他原本的面目。
“江宜?”狄飞白唤了一声,怀中这具幽暗胴体毫无应答,他感到自己抱着已不算是一个人。
怎么办?狄飞白忽然迷茫。
他该怎么办?他意识到一直以来自己都跟在江宜身后,从未自己拿定过主意。江宜这个弱不经风的书生,曾是狄飞白最轻视的一类人,即使嘴上叫一声师父,最初,狄飞白也告诉自己,只是权宜之计,为了骗他身上的剑诀罢了。
然而,不知不觉间,他什么都听江宜的。搭个伴,行游天下,到处惹是生非,寻幽访古。没了江宜,他又去做什么?
‘如果你死了,记得把剑诀留给我。’狄飞白说。
‘哈哈。’江宜只是笑。
狄飞白闭上眼睛,米介惊惧地看着那些黑色的小虫从江宜身上,爬到狄飞白脸上。那原来是一些零碎的字,写满了“恨”与“情”。
不远处,总管府的通天雷柱还未熄灭,两位大能对抗的威势隐隐波及整座军镇。狄飞白在惊天动地的电光明灭中睁开眼睛,他眼里似窜着火苗,挣扎着扶起江宜,掏出商恪塞进他怀里的酒瓶。
那支瓶子玉色莹润,拔开环塞,瓶里的春风吹出来。连这一隅的夜色似乎都淡去几分。
里面的原来不是酒。
狄飞白将一注注清泉倾倒在江宜身上,黑字避水退走,总算洗出他的脸来。江宜脸无血色——他的脸色一贯这样,看不出来是死是活。
街上有人说话。
狄飞白低头注视着江宜的脸,片刻后说:“此地不宜久留,你们在城里可还有藏身之处?”
“只怕都已经暴露了。”米介沉声说。
此时当真进退维谷。若是江宜将他们送得远些,直接离开白崖镇便也罢了,偏偏还困在这巷子里,他自己也命悬一线。
地上那个血人动了一动,气若游丝,说了几个字。
“苏慈?!”米介凑上去,然而苏慈又失去了意识。
“她说什么?”狄飞白问。
米介道:“城西,破户,水井。”
狄飞白脱下外衣,披在江宜身上,将人背起。地上装死的车颂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想跟着他们,还没开口,又被狄飞白一脚踹翻。
“为什么?!”车颂又急又恼。
狄飞白冷笑:“出事的时候不见你,现在怎么上赶着。”
车颂自知理亏,想不通这几人是怎么抢在自己前面,离开了总管府。他不敢辩解,还是米介道:“没办法,让他跟着吧。”
狄飞白最恨不仗义的人,闻言瞪着米介:“你说什么?”
米介一手捂着腰腹,他身上穿着狱卒的制服,颜色很深,看不出来腰伤腐烂的脓水已经浸透。
“让他带上苏慈,”米介说,“我背不动了。”
狄飞白看他两眼。
车颂手脚并用,爬过去将苏慈扶到自己背上。
一行人躲躲闪闪,藏头露尾,钻入西市场,出来就是苏慈所指的城西破户。那院子早就没人住了,撞破门闩进去,里面积着厚厚一层落叶,踩将上去臭不可闻。院中有一方早已枯竭的老井,纵身跃入,底下又是堆积的腐叶淤泥。
刨开泥坑,井壁上暴露出几块排列参差的青石。这是垫江人惯用的隐匿手法。石砖后藏着的是一条幽深不见尽头的甬道。这条密道乃是依则当初暗中活动时留下,只有跟随在她身边的几个亲信知道。
米介更多时候都待在老家,替族长照看弟弟。车颂则是毕合泽带来三镇的,后来虽也为依则做事,到底不知晓这条暗道的存在。
于黑暗中潜行不知多久,脚边是一条地下河,逆流而上,出口在郊外山溪的岩石夹缝里。深夜无风,浓云闭月,四围暗影幢幢。车颂已是筋疲力尽,放下苏慈,见狄飞白背着个大活人一路走来,气都不喘,心想这莫不是个怪物?
米介靠在溪边捧水喝,忽见那水里似乎有墨汁晕染,转头一看,是狄飞白在洗衣服。他的外袍披在江宜身上,已完全染黑,密密麻麻写满了邪典。他撕下一截濯洗干净,叠成方巾,倒上玉瓶里的无根水,为江宜擦拭身体。
往常江宜乃用无根水泡澡疗养,目下条件有限,也只得将就。狄飞白来回洗了十几次衣服,染得溪水如墨池一般。这场面看着瘆人,米介不敢多问。
好一会儿,狄飞白也累了,坐到溪边接过米介递来的芭蕉叶舀水喝。
车颂忍不住问:“接下来怎么做?我看,应当先把族人召集起来。苏慈什么时候能醒,这事……”
“闭嘴。”狄飞白冷冷道。
他语气十分不耐,心中有股难言的烦躁,连带米介也是如此,仿佛靠近水边,就会受到一种莫名的鼓动,令人想要宣泄情绪。
这种违和感直到上游的清水带走了那些黑色沉淀的秽字,方才好转。
狄飞白冷静下来,蓦地一惊,竟在不知不觉中被秽气所影响。
米介道:“他自己拿着了。”
狄飞白从江宜前襟里摸出一只囊袋,正是从府库中找回的米介失物。打开一看,当中是些难以名状的灰尘。“这东西怎么用?”
“咳……咳咳,”米介道,“去年我与江宜……半君三人,无意中闯入雷墓,得见夔神真颜,蒙天神所赐……这是一道缘分,可以请降夔神……届时只需……”
米介说到这里,心中兴起一丝异样:“只需,焚烧灰烬,点烟以观天色……当时在总管府,我便是以此法请来天雷,重现六百年前的往事……奇怪,我怎么会知道这个办法?……”
狄飞白哪管他这么多,歇了口气,便说动身的事。他与江宜来且兰府,是为了找一样东西,现下江宜生死未卜,也没有旁人来拿主意,狄飞白便决意按照江宜的原计划先进行下去。
米介仍在犯嘀咕:敬奉神灵、观天占卜,是古侯部的事,他姓氏曲涅,是族里的猎手,从没做过祭祀礼仪,怎么会知道如何与夔神沟通?
“雷墓应当如何进去?”狄飞白问。
此言一出,米介与车颂都将他盯着,车颂脸色大变。
“万万不可!你们要去雷墓?简直是找死嘛。你看,那边就是雷墓的上空,那像是人能进去的地方吗?”车颂一指群山深处,即使黑夜之中也能清晰看见凝紫的一片天空,不时有闪电逡巡其间,犹如高天的一块伤疤,形容可怖。狄飞白还记得第一次看见雷墓上空的景象,那时他与江宜远在俭浪镇,都似乎能感受到脚下雷霆的震动。
米介沉声不语。今夜江宜与狄飞白冒着风险入地牢寻他,他就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你要去雷墓,我可以给你指个方向……”米介说,“无论是且兰府的汉人,还是住在天坑里的垫江人,其实都不知道进入那片禁忌土地的方法……这是我被冲介砍了一刀,坠入天坑的地下湖中……”
狄飞白打断道:“这我已经知道,江宜都说过。你觉得他这个样子,还能带路吗?”
米介不接话。
车颂左看看右看看,立即道:“我不会去的。”
“……”
没人理他。
寂静。林子里一阵惊鸦。
“你们去做什么?”米介问。
狄飞白心知他想问什么,答道:“与你们无关。”
米介果然又沉默下来。如今垫江人处境艰难,他多少也怀抱着夔神大显神通,再度解救族人于危难之中的幻想。江宜精通道法,如果能像上次一样帮助他们就好了。可惜他们去雷墓并不是为了救人。
狄飞白却不担心被拒绝,不想去,威逼一番就是了,他与米介又没有交情。不料须臾之后,米介泄了口气似的:“江宜两度于我有恩,如今……又从地牢中救了我的族人……他的恩情我必须报答。少侠,我带你去。不过,你们要做的事我也许帮不上忙。”
“无需你帮,只带路就是。”狄飞白静了片刻,抬手拍拍米介胳膊。
“我不会去的!”车颂又喊。
“车颂,”米介惨淡的脸色上表情堪称严肃,“我不计较你在总管府抛下我们独自脱身。你就在此守着苏慈,待她醒来,一切听她吩咐行动。”
车颂嘴上一动,没能说出什么话来。
狄飞白冷嘲热讽:“你虽抛下了我们,但愿你别再抛弃自己的族人。”
苏慈仍未清醒,脸上有血有泪,还有呕吐的痕迹,好歹人还活着,胸膛有规律地起伏。与她相比,江宜才像个死人,静悄悄的与灌丛混为一体,无根水已将他的身体清洗出来,顺便连神笔的易容也洗了个干净,现出原本的五官,眉目浅淡得好似拂袖即逝。偶尔几个哭泣、怪笑的秽字蝌蚪似的在他脸上游动。狄飞白重又背起他,米介支撑着起身,两人朝着雷云凝聚的方向钻进密不透风的深林中。车颂目送他们的背影,好像看着将死之人。
明月既隐,天空中唯有两团颜色,一者在雷墓上空,一者在白崖镇总管府。
那道通天雷柱已经熄灭,雷云却未消散,云层中两道闪电般的亮光交织缠绕,似在争斗,一时难舍难分,一齐坠向崇山峻岭。
两道闪电一触即分。灵晔身着披膊武服,手中一把明光赫赫的宝剑,一张脸冷若冰霜:“我倒要问问你,为何阻止我?”
商恪两袖清风,举手相迎,袖中荡出剑气罡风,与灵晔宝剑相接。无形中一股排山倒海的气浪扩散,明月之下,群山之中,好似掀起波涛滚滚。
“我也想问,你为何出手杀害凡人?”
灵晔冷冷道:“那人使剑来劈我神像,犯了大不敬之罪。我为何不能惩戒?”
商恪道:“赏功罚罪,罪不至死。”
“是非与否,轮得到你来评说?”灵晔冷然嘲讽,“你还与我装傻,难道看不出来,在总管府为非作歹的,就是那个江宜?”
商恪面不改色:“看不出。”
灵晔道:“虽未露面,但这事一定是江宜做下的。他先是去漠北撺掇了突 厥可汗,现如今又来到且兰府,妄图煽动垫江人反叛。其用心昭然若揭,无非为了搅乱这大好河山。商恪,你可不要迷途不返,忘了自己职责所在!”
雷鸣之声涤荡山林,如怒如诉。
商恪与灵晔谁也不肯先退一步,阙剑一式破开层云,与灵晔宝剑铿然相撞又分开。商恪怒道:“你说是江宜所为,我也有问题要问你!三更半夜,谢书玉点燃通天香,请你降仙,又是所为何事?你已不是第一次对凡人下杀手。我还没问你讨回一命,今朝便还来罢!”
灵晔不肯辩解,只将剑上爆发出更为强烈的凶戾之气,狠向商恪招架过去。
是夜,且兰府闪电大作,天空一片可怖的殷紫。
狄飞白背着江宜,随米介穿梭于丛林深处,抬头观天色,只见诡异非常。
“……”他隐隐知道那是天人交战引发的异象。
商恪两次救他们于危急关头,但江宜始终不愿坦诚相待。狄飞白不清楚个中缘由。自从在清河县重逢,这两人之间,似乎就有了他不知道的秘密。
“少侠。”米介招呼一声,叫他回神,继续赶路。
行到山壁下,只见岩石缝中插着几排榫钉,断断续续,一直延伸到半山腰。革勒围子虽被一锅端了,数百年间垫江人在群山里留下的痕迹仍然无处不在。
米介取出盘山索,扣在榫钉上,又借出腰带,将狄飞白与江宜捆在一起。抓着盘山索踩着榫钉,紧贴山壁攀登,头上落雷滚滚,脚下悬空无底,饶是久惯山居的米介,背上也出了一层冷汗。他低头看去,狄飞白爬得极慢,抓着索钩的手背暴起青筋。
及至榫钉狭道的尽头,有一块不足两寸长的石台。米介爬上去,耳朵贴在山壁上,手指敲敲扣扣,找着松动的石块,朝里一推。面前石壁顿时倾塌了一半,留出个半人高的通道。
米介当先钻进去,又把江宜拉上来,狄飞白拖着江宜两脚,将人送进山洞,方才喘了口气,紧接着爬上石台。
这时他才有空看眼山外,林海已尽在脚下,不知不觉竟爬了这么高,狄飞白两臂一阵酸软,又感到腿肚子微微痉挛。
米介亦倒地不起,身上热一阵冷一阵,几欲作呕。
半空中雷鸣电闪,似乎离那团电光石火的阴云都更近了几分,有几次闪电就在眼前亮起,好似那剑光差一点劈到自己身上。狄飞白默默退入山洞深处。
“这山叫做驮羊岩,”米介说,“穿过山去,是原来中寨所在。也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人,也许都逃进更深的山里去了。”
开凿的甬道通往一处洞厅,可以聊作休息,地面上尚且残留着炭火的痕迹。山体内无风无雨,也不知是多少年前生火留下的。狄飞白深刻地认识到,群山里的垫江人就像鼹鼠,从不抛头露面地生活,年前那场浩浩汤汤的诏安,只恐怕成效甚微。
但这与他无关。
休息片刻,江宜仍然不声不响,狄飞白有几次忍不住怀疑,这具皮囊里的灵魂已经离开了。这种想法令他感到恐惧与茫然,此时却更没有其他路可走,只能硬着头皮背起江宜,依旧朝着山体深处前行。
隧道里昏暗无光,米介当先摸索着带路,两人谁也不说话,好一阵子,米介才道:“这里有岔路……咦,不对?”
衣甲与岩石摩擦发出尖酸的声响,米介忽然从眼前消失,片刻后,重又钻出来:“前面没路了。”
“什么意思?”
米介道:“之前且兰府军入山到处搜查,可能是中寨的人,为了断后,把山中石路堵住了。”
狄飞白跟着他走到尽头,果见一堵石墙,甬道至石墙这一截几乎倾塌了,也不知垫江人用了什么方法,将道路堵得严丝合缝。
“还有一条路呢?”狄飞白问,
米介抹了把脸:“那边不是路,是流水冲蚀的夹缝,前面是积水潭,已经无路可走了。”
狄飞白没动。
米介与他相对无语。黑暗中其实也不知道狄飞白究竟在看哪里,几次呼吸后米介听见他问:“驮羊岩过去是中寨?”
“对。”
“如果能过去,之后又怎么走?”
“之后,穿过中寨去上寨鸡庐山。跳进天坑湖,走地下河道,可抵雷墓。”
米介说着,眼前浮现出地下河道里尸骨累累的景象,身上一阵恶寒。
“雷墓连着地下河。”
“……”米介忽然明白了狄飞白的意思。
“你没在山里生活过,不明白,”米介说,“在山里迷路,比在林子里迷路更可怕。离开道路乱走,最坏的可能就是永远被困在夹缝中,进退不得,七天后饿死在不见天日的地方,几十年都不会有人发现你的尸骨。”
米介等了一会儿,不见狄飞白应声,心中叹气,不知道他们究竟要做什么,居然这么执着,便出言缓和道:“先原路返回,再另想办法吧。”
第165章 灵晔
洞厅内,米介留下照顾江宜,狄飞白不肯听劝,独身去探路。甬道里听不见他的脚步声,米介心中忐忑,摸到地上湿漉漉的水痕,摊开手掌,已是一手墨水——江宜身上又开始渗出些阴森秽物。
狄飞白不在,米介鬼使神差,凑上前去,看见那些爬出领口的字,竟然是自己的名字——米介……米介……米介……
那些名字好像在呼唤他:米介……哥哥……
“小琅?”米介眼神迷惘,四处张望。他看见琅祖站在洞厅的入口,清秀的面容一如记忆中那样。
‘米介,你为什么忘了我?’琅祖发出无声的质问。
米介又是留恋,又是痛楚:“小琅,你已经死了。”
‘我没有死,’琅祖张嘴,‘只是你们都忘了我。’
琅祖的倒影向后退出一步,米介忘记了现实,慌忙道:“快回来,太危险了!”
天上银瓶倾倒,流注的电光瞬间将琅祖湮灭。“小琅!”米介痛苦不已,“啊啊啊!!”
狄飞白撤回洞厅,看见的场景便是,米介跪在江宜身前,头颅垂在两肩下不住发抖。而江宜似乎已经醒来,正睁眼看着米介,一双瞳孔是漆黑的。
狄飞白不自觉一个激灵,定睛细看,江宜却仍昏睡着,背靠岩壁面目安然。
“米介!”
狄飞白上手一推,米介犹如噩梦中醒来,尚且不能分辨虚实,流着泪水口中仍道:“你别走……别走……”
“你怎么了?!”狄飞白问。他一推之下,米介摔在地上,捂着面孔。
“我已经失去太多,”米介指缝里溢出一丝呻吟,“我看见小琅,依则,看见我的父母,还有冲介……太多人离我而去。”
狄飞白默然,扶起米介,掌心下的躯壳颤抖而虚弱,他看见米介的脸色已几乎雪白,腰腹的创伤浸透层层布料,渗出血腥气味。
“那潭水是流动的,底下有河道。”狄飞白说。
米介垂着脑袋。
“我要下去看看。”狄飞白说。
米介低声道:“你知道河水下面是什么?不要去,不会有好事发生的。”
狄飞白只是将玉瓶放进江宜怀中,静了片刻,似乎是在告别。
“你和江宜就待在这里,如果我没有回来,你还有力气在,就带他回去。”他说完起身,头也不回钻入甬道中。
漫长的黑暗转眼将他身影吞没。米介盯着地上土石的痕迹,像是除此以外再没有值得他专注的事,直到听不见狄飞白的脚步声。
潭中悬浮着一片残叶,随水流卷入潭底,在某个出口消失不见。狄飞白摸摸牙飞剑,深吸一口气滑入潭中,潭底的确有一处齐肩宽的缝隙,缝隙中水流骤然转急,继而霍然涌入一条更为宽阔的水流中。流水到顶,头上是坚硬的石壁,狄飞白摸索着,找不到冒头的空间,只感到水往低处流,似乎越进越深了。
他一口气憋太久,肺中如火烧,快眼冒金星的时候总算看见一线光明。破水而出,此处是另一口寒潭,洞顶开了一线天光,一注匹练似的悬泉飞漱而下,落入潭中,激起水花四射。目测洞顶的高度,可称远在天边,瀑布坠落发出巨大的呼啸,震耳欲聋。
潭水引出一道水流,漫入天然的洞穴深处,离瀑布远了,能听见深处传来水流的回响。他想应当是找到地下河了。
山中阴寒,狄飞白浑身湿透,冷得发抖。在这种不见天日的地方呆久了,会突然对世界的真实产生怀疑,不知道自己正往哪里走,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他想起米介的话:会死在一个没有人能找到的地方。
如果他死了,狄飞白不受控制地想:甚至没有人会来找他,大家只当他不爱钟鸣鼎食,偏爱浪迹天涯,过自己的逍遥日子去了。
他心中没有恐惧,只感到阵阵恍惚。灵魂犹如悬浮在半空中,俯视着这具行尸走肉。同样的感受他已经有过体验,那就是每次跟随江宜进入妖川时,在那片无论生死的秽气之海中。他的身体还活着,但意识已经死了,并且过不了多久,身体也会死去。
生者如过客,唯有死亡是永恒。
狄飞白沿着河道走下去,两边陆续出现粼粼白骨,鬼灯如影随形,好似秽海里漂浮着的核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