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光坠往下界去,掠过名都的繁华灯火,略停在沙州浓烟四起的战场上空,回到南方中原大地,似乎踌躇不决,须臾之后,一头又扎进天南群山峻岭之中。
万山圈子里,丛林冠天,剑光破开林荫,落在山道上,显现出商恪的身形。
他虽一心要找到江宜,却不知何所往,只沿着山路走下去,茫然得像八百年前初次化形的稚子。其实他根本还没想到,找到江宜后应该拿他怎么办。把他带在身边?只怕江宜不愿意。将他藏起来?又担心白玉京的同僚不肯放过,会对他不利。
阙剑善断,世间却还有一种是非难断。
沿着道路走下去,渐渐听闻水声潺潺。眼前出现一条清溪,绕过那弯,一樵户坐于溪边垂钓,商恪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复行数十步,水声又萦绕于耳,转过拐角,又见那垂钓樵户。
商恪:“……”
他第二次从那樵户身后走过,沿着溪流,也不见如何拐弯,竟然又回到了原点。
那樵户头也不回:“年轻人,迷路了?”
商恪低头,看眼脚下,连踩着的落叶都还是原来那片。当真奇怪,此山间又不见有施法的痕迹,何以他总是绕回原路?
樵户道:“外地人进山里,总是会迷路。这片林子有自己的意识,有时它们会不知不觉挪动数寸方位,困住无意中闯进来的人。”
“困住人做什么?”商恪道。
“当然是吃了,”樵户道,“你当树就不会饿肚子么?”
商恪不言,琢磨着是不是削了这片林子省事。樵户回头看他一眼:“你要是不着急,等会儿我可以带你出去。”
商恪不假思索:“我着急。”
樵户哼笑一声,那张叫人看过一眼就会忘记的平淡面孔上流露出一丝笑容:“着急也没用,我得钓着晚饭才走。”
他又不看商恪,却猜到他的动作,又说:“要敬畏天地生灵,即使是一株树。”
商恪收回出剑的手,心想这人说话间有点江宜的口吻。
于是他踱步到溪边坐下,在那樵户身旁。溪水清而缓,偶尔有不够塞牙的小鱼苗一晃而过,不知那樵户在钓个什么。
“你是垫江遗民?”商恪问。
此处便是且兰府清溪关。在山中生活的樵民,熟悉山林的脾气,又傍山吃山,除了那个被赶进群山里的古族,也不作他想了。
樵户笑笑不说话。
商恪垂眸,见他脚边还有一根钓竿。
“试试么?”樵户问。
第161章 灵晔
商恪寿数漫长,雅的时候在太湖钓过雪、云海泛过舟,俗的时候也在道途醉过酒、市井混世流,什么没做过,钓鱼更不在话下。
若是平常,接受一个陌生樵户的邀请,于深山小溪垂钓,他也当趣事一桩。只是眼下实在没有心情。
樵户很懂地道:“家里有急事?”
商恪沉默。他哪里来的家?八百年里没有一天不在流浪。仙人独行,以天为盖以地为席,不讲究凡人那一套,可他心里却有些向往。
“那就是家人有事?”
商恪漠然道:“家都没有,哪有家人?”
樵户笑道:“先有家人,才有家嘛。心里有牵挂的就是家人。”
商恪无心回答,只想他快点钓着晚饭,遂将地上钓竿捡起,鱼钩抛进水里。樵户又搭话道:“那是朋友?”
商恪脸上没什么表情,看着鱼钩在水中沉浮。
“是兄弟?”
“不知道。”商恪说。
樵户看了他一眼,觉得很有趣似的:“那就是什么都不是。”
商恪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他像我的一只手。”
“兄弟如手足?”樵户面带了然,“手足也会折断,天底下缺手缺脚的人可不少。”
“断了是会钻心的。”商恪语气很轻。
二人不再说话,不约而同注视着水面,圈圈涟漪,漏过树梢的波光潋滟。樵户安静了好一会儿,方收竿道:“罢了,今晚且饿着肚子吧。”
他总算要走了。商恪起身跟着,不声不响,那樵户也是沿着溪流下山,不知为何他却能走出密林,当真是山里子民自有山神庇佑。
“你叫什么名字?”临别前商恪问。
“小人叫作石好。”
樵户扛着两支钓竿,拎着个空篓子,摇摇晃晃地走上另一条道,往林深处去了,半山腰上袅袅一缕炊烟,也许是他的家。
商恪原地看了好一会儿,有些费解。他看得出来樵户撒了谎,可那也许是面对陌生人有所保留罢了,为何要去深究世上所有的谎话呢?他还有更要紧的事。
一时风起,山林间再看不见一个人。
过清溪关后,入一盆地,淫雨霏霏,难有晴日。每隔二百七十里设一军所,驻一军镇,分别为俭浪、保塞、白崖。愈往南走,愈见得军所建立在群峰之间,那些巍峨高昂的望楼。仿佛天空中路过一只飞鸟,都在闪着寒芒的箭矢监督之下。
这样压抑的气氛,好似暂别一个春秋,此间又改天换地了。
江宜与狄飞白混进入城的队伍中,接受驻军盘查,他两人用千面神笔巧作装扮,看上去就是一对普通的农户兄弟,顺当地进入了白崖镇。
西北战乱未平,时节不明,连带着且兰府里的空气也变得紧张。
狄飞白只知道江宜要找个东西,是什么不知道,不过应当与沙州城里那张裹尸布一样。藏在且兰府的某个地方,江宜还得找人问问。
城中人人缄默,路过一里坊,只见坊门紧闭,门前有卫兵看守。
上次来此,还没有这样的地方。江宜抬头,见牌额上写着——“垫江坊”。
他只是站在街上,朝垫江坊多看了两眼,就引起了卫兵的注意,似乎要走过来。
“走吧。走。”狄飞白在腰后捣了他一记,不露声色地带着江宜走过垫江坊,往镇里住店的地方去。
白崖镇里的垫江坊,是原来的陶作坊改建的,条件不好,只有下民与流浪者居住。排水系统早已罢工,坊市里常年弥漫一股腥臭,巷道逼仄,阴暗无光。如今只许进不许出,成了白崖镇中与世隔绝的所在。现在是垫江遗民的圈禁地。
但不是全部。
一年前苏慈当众行刺朝廷命官,族长依则戴罪潜逃,在场的所有垫江人就被视为同犯,关押在总管府的地牢中。
牢狱之内不点灯火,壁砖常年渗水,呼吸间是难以忍受的阴冷。更兼甬道低矮,无论是蹲牢的人,还是前来探望的人,都无法站直了身体。
黑暗中只听无数若隐若现的呼吸声藏在角落里。
亮起一支火折子。
一只手自黑暗中伸出来,端着火苗靠近地牢,将光亮照在那些人脸上——那些脸庞苍白黯淡,因为突如其来的光芒而眯起眼睛,表情却依然是呆滞茫然的——牢狱里的日子足以消磨任何人的生命里。
火光一排排经过,最后停在一张脸面前——米介。
曲涅米介半瘫在湿透的干草簟上,脸色是一种被死亡追赶的灰败。
“米介,”一个声音道,“是我!”
江宜凑近,米介浑浊的眼仁似乎恢复了些许意识。
“米介!”
“他已经不行了。”
江宜循声看去,是窝在墙下的一老者,佝偻着蜷成一团,目光却如黑暗里凛凛的刀子。
巴俄仲冷然道:“还叫什么叫,你们干脆给他个痛快好了。”
江宜:“……”
狄飞白凑近前道:“搞什么?你们不认得他了?”
二人为深夜潜入总管府,换上一身黑衣,搞得灰头土脸,出现在垫江族人眼前,众人皆一派无动于衷,还以为是总管府又来提人审讯了。
狄飞白拿火折子往江宜脸上晃:“看清楚!喂,不认得了吗?你们到底有没有交情?”
江宜畏火,缩着脑袋:“哎,别照了别照了,我说,那时候我用的是冲介的脸,他们当然不认识了。”
米介挣动稍许,眼神聚焦:“……江宜?”
狄飞白:“你还活着?”
巴俄仲:“快死了。冲介在他身上砍出来的伤还没养好,就被扔到这来等死。他年纪轻,还能多扛几天,不离开这里,也只是多受几天活罪。”
地牢里这等惨状的,不独米介一人。原本巴俄仲等人,就身俱瘴气之瘟,被关押起来不见天日,当真是命不久矣。虽听他语气里仍撑着一口气,但看见那张脸,也已经是风中残烛了。
“怎么会这样?”江宜低声道,“谢总管承诺过,不会为难你们。”
有人冷笑:“谢书玉?姓谢的有好人么?”
米介清醒了几分,一手自隔栅里伸出,江宜忙握住他的手。
狄飞白见他这样,怀疑道:“他还能说出囫囵话来不?你找他要东西,恐怕也是白跑一趟。”
米介攥着江宜的手上有了几分力气。
“江宜……”
江宜附耳过去——“你要……什么……?”
“都收走了……入狱以前,我们身上所有的东西都被收走了,”米介轻声说,“你来这种地方找我,想要什么?”
江宜一时不忍开口。
先前骂谢书玉那人又说:“也许放在总管府后苑府库。上次他们提审我,就在那里。”
见这两个不速之客看向自己,那人举手道:“我叫车颂。你们要找什么东西,把牢门打开,放我们出去,我带你们去。”
江宜:“……”
片刻后,狄飞白怀中铁光乍现,隔栅上铜锁应声而断。车颂早就等着了,猛地扑来将牢门打开:“快!”
狄飞白一连打开数间牢房,车颂领着年轻人摸出地牢,江宜将米介半扶半抱地拖出来,他腰腹上的伤口已经糜烂,衣服上的血糊了一层又一层。牢狱中还有几个影子躺着没动,巴俄仲的眼睛闪着光。
狄飞白矮身进去,想拉他一把,巴俄仲没动。他于是掀开搭在巴俄仲身上的外衣——恶臭扑来,烂疮流脓,下半身几成骷髅。
狄飞白震惊难言
“走吧。”巴俄仲说。
江宜背起米介,扭过头去。狄飞白眼中流露不忍,最后看一眼那些躺在地牢深处的老人们。他们还活着,可是不久就将死去,那些仍然闪着光的眼睛,便如群山深林间的弯月刀,光芒行将在黑夜里熄灭。
地牢外,看守倒在地上,被狄飞白拖进甬道。他扒了俩看守的衣服,丢给江宜与米介换上,又在狱卒用饭的牢室里摸到瓶酒。
狄飞白用汗巾浸了酒液,涂在米介脖颈耳后。米介浑身是伤,被疼得一个激灵,竟然振奋了不少。
总管府中防卫严密,府兵随时都有轮班巡防。曲涅部的年轻人手无寸铁,在车颂的带领下,埋伏在通往地牢的必经之路上。
街上梆子声阵阵传来,时至三更,到一天中最困顿的时候。车颂掐准时辰,一班巡逻小队正经过转廊,个个沉默寡言,无精打采。
夜色浓郁,今晚风平浪静。
途经最后一处转角,埋伏在连廊屋梁上的数名曲涅部年轻人翻身而下,准准骑在侍卫肩上,两腿绞着侍卫脖颈,将身一拧,瞬时放倒数人。
这些曲涅部的年轻猎人个顶个的是好手,只可惜蹲了数月地牢,也有不济的时候,其中一人被侍卫掀翻在地,那侍卫正要高声示警,忽然暗中飞来一道铁光,正正击中他胸腔。那力道不轻,打得侍卫胸前一陷,提到嗓子眼的气顿时散了,什么也没来得及喊,眼前一黑倒地。
那道飞来铁光被车颂抄在手里。
狄飞白自假山后钻出来,盯一眼他道:“还我。”
车颂看眼手中平平无奇的铁剑,扔还给狄飞白。
“快换衣服,”车颂道,“一刻钟后巡防换班,又会有人过来。”
第162章 灵晔
车颂几人换上府兵甲胄,将那几个惨遭锁喉的士兵丢进地牢里。狄飞白小声问江宜:“你有没有什么法术,眼下就能用上?”
江宜一手还扶着米介,看了看他,问:“比如?”
“比如让我们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府库里。”
“你干脆让我把府里的人全变没多好。”江宜叹口气。
“可以?”狄飞白眼前一亮。
“不可以,”江宜道,“这是在灵晔将军的地盘上,你是要我和他斗法吗?”
“我们走了,”车颂一身铁甲,走过来,“一会儿听信行事。”
铁覆面一遮,谁也看不见下面的脸孔究竟是谁。看着车颂一行人转过连廊,狄飞白狐疑道:“那个人,对总管府的情况未免太熟悉了,倒像是早有准备。”
靠在江宜肩头的米介勉强抬起头,低声道:“裴同之和谢书玉将我们关押起来了,隔三岔五提审…………车颂每次出去,都记得一点路线,久而久之,他把整座总管府的地图都记了下来……非但如此,连他们换防的时辰,也摸了清楚……就算你们不来,我想,他也会找着机会逃出去的……”
江宜对这个人没有印象,想来车颂之前并没有待在革勒围子里。
狄飞白纵身跃上瓦檐,一身黑衣隐入夜幕,他轻功绝妙,纵步之间听不到一点响动。江宜全凭先前的计划,知道他就跟随在身边。他搀扶着米介,酒液的气味渐从米介的胸口与耳后散发出来,原本因为伤重而蹒跚的脚步,闻上去倒有了几分酒鬼的样子。
二人拖着脚步,绕过假山石与墙垣,进得仪门内。
路上遇着些端茶送水的下人,扫过来两眼,却也没说什么。江宜贴着米介耳朵道:“他为什么……我是说,谢总管,他不像是会为难别人的人。圣旨不是说了,赦免你们的罪过。就因为依则逃走了?”
米介气若游丝:“苏慈差点杀了裴同之……那个时候,我们都很紧张,全靠着狄少侠带来的圣旨,没有被发落……谢书玉安排我们住进镇子的里坊,本来以为,日子会好起来……可是没过多久,坊门就关起来,再也不让进出……后来,我们几个又被抓进府司狱外监……再后来,就是被带到总管府的地牢……”
江宜沉默地听着。去年季夏,寒蝉不鸣,半君“死”后,江宜心灰意懒,很快就离开了且兰府,根本不知道后面还发生了这么多事。
“族长……依则逃走后,裴同之与谢书玉认定我们还有计划……屡次审问,也是想知道,依则究竟还要做什么……三镇之内,是否还有内应与藏身之所……我本来不知道依则的主意,那天,是苏慈协助了她……那之后我再也没见到过苏慈……”
米介将脸埋在江宜颈窝,一身的酒气,江宜则低着头,一副不胜惶恐的模样,一路竟没遇到查问。到得后苑,回廊里一个人也没有,静悄悄的。院里一株参天的树木,见到这棵树,江宜蓦然明白过来,为何此处不见有人——这里是谢书玉告神听雷的场所。
嘉荣树中空而不死,树心存放着一尊纯金的灵晔造像。
谢书玉每在神前进香祈愿时,都会屏退旁人,尤其不允许刀兵的戾气靠近。
他们来的正是时候,后苑一个人也没有,因为谢书玉正在院中。
江宜猝然停下脚步,然而为时已晚,他与米介已然进入了谢书玉的视线。树下那个人转过身来,江宜有一种业已一百年未见过此人的陌生感觉。三更深夜,月晕如晦,浓稠的夜色里,两人隔着连廊远远相对。
他几乎能感受到谢书玉落在自己脸上,冰冷而沉重的目光。
米介的指甲深深陷入江宜手臂里。
好一会儿,谢书玉总算开口:
“你们是哪个伍长的兵?我没说过么,子时后苑不留人。”
江宜的脸藏在阴影里,他一声未吭。谢书玉似是疑惑,向他二人招了招手。米介贴在江宜耳边,浑身又是冷汗,又是僵硬。江宜抬脚,半拖着米介,慢慢走出连廊,月光照见他的脸——那是一张乏善可陈的面孔。
谢书玉心中起了丝异样。这两个人实在是普通,行伍里十个有九个都共用一张脸,说不上来有什么问题。
“大人恕罪,”江宜利落地跪下,“老张……喝高了,我带他回营房。”
米介被他丢在地上,又挣扎着爬起来跪好,摇摇晃晃的。
“什么时候值岗也可以喝酒了?”谢书玉的声音里没多少温度。
“大人恕罪,大人恕罪……”米介往地上磕头,没磕几个,被谢书玉打断:“你们两个叫什么名字?”
话音未落,树冠里一个黑影电射而下,出掌如风,击在谢书玉后颈。
江宜:“……”
声儿却不太对。
“跑!”狄飞白低喝一声,第二掌已经接了上去——谢书玉霎那间的反应堪称神迹,听见脑后有风声,竟不回头地抬臂朝身后挡了一下,手肘垫在里狄飞白的掌刀与自己的后颈之间。他被狄飞白打得跌了出去,却没有昏倒。
江宜拖起米介就跑。
谢书玉跌倒的瞬间甩手放出一支哨箭,还未升空,被狄飞白脚尖踢飞的半片瓦当打落。他见势不妙,就地一滚,没躲开狄飞白一脚正中腹部,顿时眼前一黑。
谢大人是个文化人,不通武功,本来也没两下子。狄飞白收拾他是绰绰有余。可是他看着谢书玉疼得在地上蜷成一团呻吟,手中牙飞剑却犹豫不决。他看一眼江宜两人已跑出庭院,想了一想,仍是把剑收了回去……
“在那边!”
米介回想车颂指的方位,跌跌撞撞地与江宜闯入府库外。库房中亮着灯,门前无人值守,但是里面有人。
米介扑上去敲门。
“什么人?”
米介听了那声音,眼珠一转:“大人,属下有事禀报!”
库房里脚步声到得门前,一人推门出来,见到米介:“你谁……”门后江宜一记板砖,哐啷拍在他脑壳上,那人浑身一软倒地。里面又出来一人:“刘大人……什么人!”说时迟那时快,米介矮身撞进他怀中,一手猛托下颌,只听齿牙相击的一声回响,直叫人起鸡皮疙瘩。那人脑中一阵晕眩,朦胧中感到一只手摸在他脖颈上,于某处轻轻一按,他顿时彻底晕了。
米介出了大力,一阵虚脱,放倒那人以后,险些自己也站不稳了,忙靠着府库的墙根喘气。
库房中没有别人了。江宜将门外那人也拖进来,看着地上昏过去的两名官员,认出是总管府的押官与长史。
“东西都在这里!”米介一眼看见库房里堆放的弯月刀与盘山索。那是他们垫江人贴身的武器,总管府搜罗来几十副,可惜他不能一人全带走。
“你要找什么?”米介催促,没听见江宜回答。他回头看去,见江宜正盯着多宝格后,似乎那后面还有什么东西。
烛光摇曳,多宝格后有一道狭长的影子。
米介捂着腰腹伤口,绕过去——那墙上挂着琳琅的刑具,半空中凿着两只手铐,正吊着一人。那人浑身浴血,不知道受了多少罪,长发零落得参差不齐。
“……苏慈?”米介轻声道。
江宜在库房里翻找一通,丢一把弯月刀过去,米介抄手接住,顺势斩断手铐,苏慈靠着墙角滑坐下来。
“是这个吗?”江宜递过一物,是在收缴的一堆东西找到的,米介扫一眼,立刻明白了这两人为何冒着风险潜入地牢来找自己。
“是这个。”米介沉声道。
江宜收进胸前放好:“走吧。”他掏出神笔在苏慈脸上一番涂抹,画一张同他们一样平平无奇的面孔,将昏迷的苏慈翻身背上,与米介沿路撤回后苑。
谢大人半夜敬神不知要几个时辰,这会儿苑里仍然安静。
江宜三人返回来,正见狄飞白把谢书玉拖进连廊。谢书玉毫无知觉,面色青紫,似乎是被扼得窒息过去,整洁的衣冠被一路倒拖,变得狼狈不堪。
月光不知不觉间消失,总管府上空,一团阴云凝结。
“怎么又多了一个?”狄飞白看见江宜背上的女人,没认出来是谁。
谢书玉那脸色浑像个死了两天的,米介咳嗽两声,难抑激动:“你杀了谢书玉?”
狄飞白不耐烦:“死不了。他死了,我们都活不成。”
可怜见的谢大人,这已经是第二次被人躲在树冠里偷袭。如果他汲取教训,就该知道身份贵重的人最好不要独个儿呆着。可见对他而言,夜里的敬仙仪式,比他自己的安危还重要。
神像前线香还在燃烧,香灰落在龛上,形成一个似是而非的图案。神像赤金色的瞳仁中隐约出现一丝神采。
阴云愈发厚重,忽而有光芒一闪而过,犹如天女穿针引线。
这是一团雷云。
江宜抬头望天,忽道:“糟了。”
“要下雨了么?”狄飞白问,且兰府的地界,三不五时的落雨已是常态。然而,话刚出口,他也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身后仿佛有人在看着他。
狄飞白猛地回头——院中寂寥无人。只有一株参天树,一尊黄金像。
雨前风吹起香灰,扑散在神像的面孔上,好像揭去了一层面纱。狄飞白猝然意识到,盯着他看的,就是那尊神像。
云层中雷声越滚越大,云深处透出危险的殷紫色。继而,一道无形的神性从天而降,笼罩在总管府静谧的后苑。
“……”江宜叹了口气,“谢大人,原来不是敬仙仪式,而是请仙仪式。”
同一刻,白崖镇的长街上,商恪拎着一瓶酒走过。更深露重,他一人形单影只,重复着八百年里不断走过的道路。总管府上空忽然凝起一团雷云,看似要下雨,然而又隐隐生出天地感应,那并不是一个寻常的现象。
商恪蹙眉,想到了什么,脚下追风逐月,瞬息出现在总管府上空。
狄飞白死死盯着那尊神像。
并非是他自愿如此,而是一种野性的直觉,仿佛只要他有一瞬敢移开视线,生命就会从他的躯壳里流逝。
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好像活过来了一般。狄飞白不敢去想。
那只是一尊塑像……一个死物罢了……他两腿止不住发抖。
“可恶!”狄飞白一拳擂在自己腿上,不能接受被这种违背本心的恐惧掌控身体。他恶向胆边生:“管它什么神像供品,砸了就是一堆废物!”
“不行!”江宜来不及喝止,狄飞白已经冲上去。
他们都知道,谢书玉在用这尊像请仙,仙还没来,威压已让他们肝胆俱裂,若真等到仙人显形,只怕在场没一个人走得了。狄飞白只想快点劈了这神像,他发誓这是这辈子短短十来年里,自己出的最快的一剑。
剑客的头脑,要像他的剑一样光滑。
出剑的念头还没有出现在他脑海中,他的剑已经到了金像跟前。他听见了江宜的话,可他已经停不下来,那一瞬间,他看见牙飞剑明亮的剑身上映现出第二张脸——
雷云的漩涡中心一道闪电落下。
若有什么能比狄飞白的剑还快,此时唯有闪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