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相信。”商恪说。
碧落侍郎一笑。
太史官两眉倒竖,还要说点什么,被灵晔立起一掌制止。
“不相信的家伙,说什么都不会相信。不如眼见为实。”
世外天,圆光池,其为照见红尘间一切前因后果的明镜。商恪站在圆光池畔,斯情斯景令他想起十六年前的一幕,那时他只是个旁观者,唯一的作为就是在群议之中插了一言。若无他的一句话,也许当年根本不会选中江宜。
“圆光池中可以看见你探寻的因果,你有什么疑惑,像池中一看便知。”灵晔在他身边说。
“希望那些清天正神,不要来打扰我们。”
商恪道:“圆光池不是私有之物,有什么看不得?”
灵晔漠然道:“那是你。你不是人,说到底世外天并未将你视作白玉京的一员。”
“……”
“闲话休说,”灵晔道,“若要你相信江宜是世外天找来对付陛下的暗棋,只需通过圆光池,看看他都在做些什么。”
二人向池中投入一缕念头,圆光池水荡漾,在下界寻找江宜的身影。此一举商恪也做过数次,当他与江宜短暂分别后,要找到其人,这是最快的办法。
然而,须臾过后,池中一无所有。
灵晔皱眉,又试一次,依旧没能找到江宜。
若有圆光池找不到的人,除非他已不在人世。
“这不可能!”商恪断言。
“呵呵,”灵晔却是一笑,“原来如此,竟然找不到。商恪,你不觉得,这也很能说明问题么?那凡人有避过圆光池的手段,你跟了他这么久却一点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事情,这么见不得光?”
商恪正待反驳,忽然想起自己曾向江宜透露,乃是通过圆光池得知他人在清河县。现在他再要故技重施,却怎么也找不到江宜了。
“你还是不信么?”灵晔问。
“人都有不愿被窥视的隐私,这又能说明什么?”商恪淡然道,“便是你,不也有用尽手段保护起来的雷墓?雷墓中有什么,你敢说出来么?”
商恪从前万事不挂心,纵使知道且兰府群山之中藏有隐秘,亦与自己无关。他从不多问,也不多心,八百年来逍遥自在,这也是世外天与白玉京皆对他引为心腹的原因之一。灵晔被他戳破,却并不发怒,眼中流露出一丝悲悯:
“需要避开天上的眼睛行事,你以为,江宜想要隐瞒的秘密,会比雷墓小吗?”
商恪:“……”
圆光池波光不定,清澈无暇的池中空空如也。清气抹平水面縠纹,化作长风涌入人间。
风在天为清气,入地则为浊流,吹彻西北的广漠戈壁,那风里有烟尘、有沙土、有火星、有余烬,那风是黑色的。阿舍坐在群尸之中,手中长弓贯地,那双蓝眼里映现的土地,遍布鲜血与残肢,漆黑毫无生气。
无论是中原的士兵,还是他麾下的狼骑,都相拥沉眠在这片血腥的战场。
战争就是这样,活下来的才是胜者。阿舍低头,看着掌心的鲜血,这是他的血债也是他的战绩,将来陵墓中会有数不尽的杀生石标榜他的功勋。可是,人死之后的事又有什么意义?
死亡是对一切意义的消减。
若说死亡之中还有什么,那里只有一片漆黑。阿舍杀的人越多,他眼前的黑暗就越浓,渐渐的那黑暗好似变成了一片海。海洋广袤无垠,无所不纳,就连人间也在那片海的怀抱中,海里不仅有死亡还有生命,海是万物原生的起点。
阿舍眨眨眼睛,似乎看见有什么东西在海的深处涌动。
伊师鸷拖着一身伤,到得阿舍身边:“大王,追击我们的敌兵暂时撤了。狼骑还剩下十三人。须得尽快回到族地,等孔芳珅反应过来就晚了。”
阿舍目不转睛。
伊师鸷:“大王!你在看什么?”
那是伊师鸷看不见的——战场的尸山血海中,弥漫着纷纷扰扰的黑色雾气。阿舍第一次看见那些黑色的东西,是在他兄长的葬礼上,那是什么东西他并不清楚,但感觉上不怎么友好。
黑色的雾气里钻出来两个人。
“呸!呸!”狄飞白猝不及防,吃了满口黄沙,“这什么鬼地方!”
“这里是……这里是……”江宜环顾四周,“啊!是阿舍大王,好久不见!”
阿舍:“……”
伊师鸷:“………………”
“鬼、鬼啊!鬼啊!!”
伊师鸷惊恐,护在阿舍身前。他眼中所见情形,乃是满地死人里忽然爬起来两个,俨然尸鬼复生。不远处十三名狼骑残兵听得惨叫,瞬息拔刀。
“不是鬼,是神使,”阿舍说,“啊不不,是巫,是巫啊!放下刀!”
数息后。
碛西荒漠,十三名残兵掩护阿舍一行向金山下旧王城撤退。绝域苍茫,日色轻薄,山脉远投的阴影下,不知还埋伏着多少危险。这一支兵原是由阿舍亲自率领,往西绕过额尔浑河,去偷袭在石城作战的孔芳珅左部轻骑营。
然而不意中了埋伏,被人一路追逃,方在快到旧王城的时候甩脱了追兵。余部的马匹不够数,在无遮无拦的荒原上撤兵,没有马匹就是找死,不过现在幸而江宜来了。
江宜怀里掏出数只挂脖,分给众人:“疾风令行,百无禁忌,来来来别客气。”
“…………”
“这什么鬼东西!”伊师鸷心中警惕未消,不肯接过。江宜与狄飞白两人出场的方式令他完全摸不着底细,加之突然找上门来,用意不明。倒是阿舍并不介意,对江宜给的东西很感兴趣,打开挂绳上的黄色纸团,当中是用朱砂写的鬼画符。
狄飞白自己脖上也挂了一个:“一步千里符,不懂吗?逃命用的!”
众人将黄纸团戴上,转瞬间身体倍感轻盈——“走你!”狄飞白击出十数掌,打在各人后背,顿时黄沙飞满天,一股烟尘过后,原地已不见一人,只余天边火烧霞云里的数个小黑点。
一行人脚下倒腾不停,疾行掀起一路飓风狂沙,大风抽得伊师鸷合不拢嘴:“呜啦啦啦啦啦啦啦——好神奇!太神奇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那道路的尽头,金山犹如一只为天神所弃置的兜鍪,静静卧伏在原野深处,春生草长,齐膝深的草被掩盖一切,无论牛羊兵马,无论过去现在。
仅仅一年的时间,旧王庭的痕迹已被新生覆盖,只剩下山中那些历尽风雨的洞穴涂壁,作为曾经的见证。萧思摩点了一只油灯在洞中观看那些壁画,狼神之子感天而生,与他的族人相互扶持,繁衍生息,渐渐壮大了族群,成就一番伟业。
哪一支强大部落的建立,不依靠族人同心戮力?然而,如今他们的大王却是个弑舅害母的薄情人。狼神之子若没有金山一般巍峨的胸怀,他还能做十部的统领吗?
萧思摩沉思着,部下进来道:“山下有人来了!”
金山脚下,俯瞰原野,但见草浪低伏,一道蜿蜒的痕迹向着旧王庭方向而来。萧思摩待要下令设防,草海中一支楛矢疾射而来,正中岩壁。箭矢上拴着一条紫貂尾。
那是阿舍的信物。
“派人接应大王。”萧思摩立即道。
向晚,曳咥河北岸,萧思摩下令渡河后再安营扎寨,接应阿舍率领的狼骑残部。
晚上士兵于穹窿似的星空下点燃篝火,烧水烤肉干,与中原开战后,断绝了贸易往来,突 厥部无从获得茶叶,奶茶也喝不上了。
阿舍即位以来,未曾新立左右贤王,依旧由他自己领左路兵马,而将右路原胡山部交给了萧思摩。萧思摩出现在金山,原是因阿舍不听劝阻、贸然出击,十箭部落商议后,派他前去接应。
帐中,夜色寒凉,阿舍与江宜面前各是肉干馕饼,并放着一把精致的白骨餐刀。
阿舍一路以来沉默寡言,这时注视着面前的食物,似乎那并不是吃的而是一道费解的谜面。
“巫祝先生,你又帮了我,”阿舍终于说道,“可是如今我与你的族人正为敌,你帮我,岂不是帮了敌人。”
江宜使刀片了肉干,整齐码在碟中,递到阿舍面前:“争战是人的本性,这是无可避免的。今天的敌人明天也可能是朋友。何况你我之间的,是私事,不是国事。私交有难,岂有坐视不理的道理?”
阿舍冁然,捻了干肉条在口中咀嚼:“既然是朋友,你能告诉,你是怎么出现在碛西战场的么?”
“这是我师门的隐秘,不便透露。大王见谅。”
阿舍呵呵一笑,若有所思道:“唔,那些黑色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我有时能看见,黑色里有什么在运动,今日,你二人就从那黑色里钻出来……”
江宜意外,未料到阿舍竟也能看见秽气。
唯有灵性之人,开天眼后方能对世界的真实有所窥见。阿舍道:“自从哥哥的葬礼上,我好像看见了他向天上飞去,那之后眼睛里就常有黑色的风……巫祝先生,你这次出现,又是为了什么?希望不是像上次那样,为了改变我的生活而来。”
江宜:“……”
阿舍却又露出戏谑的笑容,似乎只是随口的一句玩笑。初见时他那双碧天似的蓝眼中,只有淡淡的哀愁,令人心生亲近,如今却显得浑浊,偶尔眼神中又藏着锋芒,似乎有所盘算。
“你在葬礼上看到的,是你哥哥的天魂。肉体消泯后,魂魄得解脱,三魂入天轮,七魄入地毂,”江宜说,“重归天地,过往的一切都一笔勾销。”
阿舍垂头不语,疲惫地揉揉眉心。
这一年里他失去的又岂止是兄长。
“这是我以前的想法,”江宜说,“最近我从前人的遗笔中,得到了一些启示……”
阿舍见他半晌不说,乃抬头问:“什么?”
江宜道:“死而复生的启示。”
暮色四合,漆黑的草原深处,燃灯毡帐里一片死寂。
第157章 碧落侍郎
毡帐外,萧思摩与伊师鸷枕戈而卧,狄飞白抱剑盘坐一旁。三人默然无语,在火堆的暖意中烤着手中馕饼。萧思摩不住打量狄飞白,狄飞白则皮笑肉不笑,回视之。
“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萧思摩困惑。
“天下何人不识我。”狄飞白道。
萧思摩:“…………”
那时狄飞白潜入狼骑营,稍作了伪装,虽不如垫江人神乎其技的手艺,至少也改变眉梢鬓角的走向,与现在这张脸并不完全一样。萧思摩本来不曾注意过一个小卒,见到他,一时也想不起来是哪里来的熟悉感。
伊师鸷道:“巫祝身边原来跟着的剑客好像不是你。”
狄飞白冷笑:“原来那个死了,现在换人了。”
伊师鸷:“…………”
毡帐中,灯花的光芒渐弱。阿舍面前的饭食却丝毫不见减少,自从江宜开始说话,他就忘记了吃饭,似乎连自己身在何处也忘了,只顾着专心倾听。
死而复生?
死去的人,还能重回人间?
生命走到尽头,肉体消亡,灵魂便散归天地,犹如无家可归的流浪儿。那些怀揣思念的人,便踏上旅途,去寻找不知在何处流浪的故人。
寻找的过程,就像将一团不成形的黏土,重新捏塑成一个人。如果当真能完整地找齐三魂七魄,肉体只是容器罢了,毕竟可以替代,令逝者复生竟成了无不可的事。
阿舍沉默。然而那沉默乃是掩饰内心的动摇。
他失去的太多了,失去越多越难免想要挽回。阿舍道:“就是去找,也总该有个方法。求先生教我!”
江宜道:“七魄归宿之地,在幽冥之下,妖川之中。”
“妖川何在?”
“妖川无处不在,此时此地,亦正从你脚下流过。但它留在人间的入口只有一个,其隐藏在天南的崇山峻岭之中,有无数霹雳雷霆为之守护,当地人称作……”江宜抬头,看见阿舍狂热的眼神:“……雷墓。”
夜晚一时间狂风大作,草浪此起彼伏,狼骑的铁甲在风中低吟,似乎弹奏一支关于死亡的歌谣。
江宜自毡帐中钻出来,与外面等候的狄飞白四目相对。
“给你留了睡毯。”狄飞白头一偏,指向另一顶帐篷。
二人掀开帘子,一股热气散出来。伊师鸷与萧思摩已经和甲而卧,听见动静也并不翻身。江宜与狄飞白躺进兽皮缝制的三层睡毯,狄飞白立即便露出身体被温暖的舒适表情。狂风吟啸不止,帐篷四壁犹如一面不断被击打的鼓。啸声里似乎夹杂着另一种絮语,好像有人在诵经。
狄飞白低声道:“怎么说了这么久?”
伊师鸷与萧思摩依旧纹丝不动,好似真的睡着了一般,听不见两人的交谈。
“要说的有很多,不过已经说完了,”江宜轻轻回道,“睡吧。”
这夜始终无法平静下来。那风声在梦里变成号角与鼙鼓,似乎是一种信号,鞭笞着狄飞白的精神,令他整晚处于紧绷的状态。半夜里他听见响动,隐约是有人来叫伊萧二人。他两人爬起来,并不惊动江宜与狄飞白,出得帐外。狄飞白坐起身,推一推江宜,这厮却一脸安详,翻个了身继续入梦。狄飞白:“……”
他摸到牙飞剑,心想:关我屁事。遂又躺下。
后半夜外面兵荒马乱,阿舍的声音近近远远传来。狄飞白却竟然真睡着了,醒来已是大天亮,眼前一片白茫茫:“………………”
帐篷不知何时已收了,一轮艳阳无遮无拦地照在他脸上。
狄飞白大惊失色,忙鲤鱼打挺坐起来——身边是来来往往的士兵,战马来回踱步,狼筅与箭矢四处堆放。传令兵快马加鞭,整合队伍。一夜过去,草原上放眼望去,尽是黑压压的铁甲与寒光。
狄飞白心跳迅速飙升。
“醒了?”
江宜盘坐在他身旁,正与一覆甲将军谈笑风生,见到狄飞白坐起,随手递来一碗马奶。狄飞白接过,表情愣愣的,显见还没回过味来。
三人坐在狄飞白的睡毯上,犹如铁甲的浪潮里,一叶无所依的孤舟。
覆甲将军笑着说了一串叽里咕噜的话。江宜面露不解,狄飞白却听懂了,大惊:“你是韦纥国王?!”
将军取下铁覆面,露出一张老态却犹现精光的面孔。正是当时给江宜与残剑送过美侍女的韦纥国王。
“听说巫祝先生又回到了草原,我来见我的阿达什,”韦纥国王爽朗笑道,“只是可惜,这次见不到残剑兄弟。”
江宜道:“呵呵,他回家了。”
韦纥国王:“我听伊师鸷说,残剑兄弟死了?”
江宜:“?”
狄飞白喝碗里的马奶,假装没听见。
韦纥国王道:“草原上有句话,时光流逝人不知,哪能长生永不死。用你们汉人的话说,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人生在世终有一死,谁也留不住,昨日是残剑,今日或许就是你我。”
江宜:“……”
“死后终会团聚,生前何必强留,”韦纥国王叹气,“如果大王明白这个道理,也就不会发动这场战争了。”
旷野的蓝天,太过澄净,澄净得简直刺眼。狄飞白一手搭在眉骨上,闭上眼睛。
江宜始终不答。
韦纥国王道:“大王他失去的太多了,越是在失去,他就越是想要挽回。越是挽回,就越会失去。得到与失去,是曳咥河的头与尾,本就是同一种东西。唉,若不是先后失去了长兄、母亲,与舅舅,大王怎么会急于发动战争。可是,战争之后,他还会失去更多。巫祝先生,如今的草原已成是非之地,你来得当真不是时候。”
韦纥士兵牵着马屁前来,请国王上马。
不远处,阿舍与萧思摩等人已整装待发,十箭部落的首领跟随在他身后,兜鍪上装饰着象征盟约的金翎。
狄飞白见到这架势,才意识到,阿舍此次兴兵,绝非小打小闹,他似乎已经下定了举全族之力一战的决心。究竟是什么促使他做出这个决定?狄飞白下意识看向江宜。
可是,仅仅一个晚上,就能将麾下部落数万人的部队都召集到金山脚下听从号令,这不是只靠决心就能做到的。是早有准备,是阿舍的号召力就是如此强横,还是二者兼而有之?无论哪种都不可小视。这支从漠北冰原迁徙而来的蕞尔小族,无形之中已成长为了虎视眈眈的庞然巨物。
睡毯被卷起收走,诸人上马。连江宜与狄飞白都被安排好了,紧随阿舍左右。
“巫祝先生,”阿舍笑道,“到了这时候,你不会以为想来就能来,想走就能走吧?不为我找到你所说的妖川,我可是不会放你离开的。”
狄飞白感到被挑衅了,正想出言讽刺几句,忽然眼前浮现露天下睡大觉那尴尬的一幕:“……”
“?”江宜见狄飞白欲言又止,露出踩到屎似的表情。
“敬告我狼神的子民,草原的勇士们!”阿舍骑在高头大马上,面朝麾下众将士。
骑兵在他身边扛起绣有狼头图腾的大纛。幡旗鼓动,骤然风来。
“就在此地,是我族子民数百年来繁衍生息、纵马踏歌的家园。可是不久前我们失去了这片草原,失去了赖以生存的领地!是谁将我们从金山下赶走?!”
三军齐齐怒喊:“是汉人!”
“是谁杀了先可敦?!”
“是汉人!”
“如果失去我们的领土,就去抢别人的领土!如果失去我们的母亲,就去杀了别人的母亲!”
“杀!”
“杀!”
震天撼地的呼号声中,所有人都满目肃然。连一向胆大包天的狄飞白也被震慑住。江宜一阵恍惚:这还是原来那个疲于争纷的阿舍会说出来的话么?从前的他甚至宁可舍弃舅舅的性命以换取和平,如今却似乎印证了费长史的话,成长为了一个“疯狂无情”的人。
不断有黑气升腾而起,令草原变成一片乌烟瘴气之地。
这场景也只有阿舍与江宜才能看见。阿舍陶醉其中,双目通红。那阵风愈发来劲,几乎可称狂风大作,掀动黑色气浪遮天蔽日。江宜掐指一算,这风来得却是诡异。
身边一骑叹气,叽里呱啦说一通。
“什么意思?”江宜问。
风大得狄飞白靠近他耳边,说的话才能听清:“他说‘这是天意,天意也不愿看见这场战争’。”
江宜看向那人,果然是韦纥国王与闼穆兰朵王后,算是意料之中了。除此之外,还有一人——萧思摩——他竟然一脸讥讽的冷笑。
风越来越大,发出恐怖的号啕之声,令人闻之色变,一时军心动摇。
阿舍脸色难看,亦顶不住这没由来的狂风,面向江宜说了句什么。
“风太大!听不见?!”
阿舍一把扯过江宜的马,对着他耳朵道:“你有办法让这风停下来?!”
江宜:“你真以为我能呼风唤雨啊!”
阿舍:“事到如今!你无法置身事外!这场战争!也可以说是你挑拨的!”
阿舍惊觉自己说了什么,然而话一出口,再收不回来。他预备着江宜发怒翻脸,却只看见他一脸平静。
“好罢!你等等!”江宜说着,袖里摸出来三枚方孔钱,合在掌心摇了摇。一群人围着他。
江宜一共摇了九次,众人什么也没看明白。最后他说:“大王,请取出你的弓箭,朝我手指的方向射一箭。”
阿舍随身的长弓,是可汗王权象征的紫貂神弓,系在长弓上的紫貂尾,乃是可汗的凭信,昨夜亦是凭此向萧思摩传递的消息。他抽出一箭,虽不明所以,亦准备依江宜所言。江宜一手拂来,掌心黑色小字蠕动,爬到阿舍的楛矢上。
阿舍向东南方向引弓。他膂力无敌,将强弓拉满,忽然间产生一种奇怪的感受,好像风虽仍未停歇,天地间却有刹那的寂静,手中弓箭亦莫名沉重了数倍,好似牵挂上了什么重物。
阿舍咬紧牙关,一箭飞出。
霎时间,遍布草野的黑雾俱被这支箭吸引——或者说,被箭上的秽字所吸引,追随着飞箭涌向东南方向的天空。这一刻简直黑气滔天,随着那一箭刷然收入天尽头。
先是一片安静,继而,天清气朗。风停了。
然而所有人的心头却似都被这一箭命中,产生一种无言的痛苦与恐惧。
阿舍喜不自胜,回头道:“当真停了,巫祝先生……”
身后的马背上空空如也,哪里还有江宜与狄飞白的身影。
数息之前:
江宜手抛三枚古旧铜币,以平面为阳,花面为阴,数抛之下合为兑、离、乾三个方位,算得风伯屏翳隐身的所在,乃指引给阿舍。阿舍举其王弓,不知江宜往他箭上涂了什么东西,瞬间搅动草原上黑海翻滚,一时难以视物。
那当然是江宜体内的秽气。
北方草原交战数月,死伤无数,积郁的秽气早已成沉疴。在场数万兵将虽为凡人,看不见黑气,却也本能得感受到异样的亢奋,仿佛受到了战争的鼓动。
而阿舍身后,狄飞白正催动马匹无声地向江宜靠近。
阿舍一箭游出,牵动滔天黑气卷向屏翳,冥冥中神祇受到冒犯的愤怒传抵每一个人心头。这一刻混乱达到顶峰——江宜一把揪住狄飞白衣襟,秽气连人带马吞没。风止,阿舍再回头时,此地已不见这二人了。
秽气之海中。这里没有时间与空间的概念,核舟载着灵魂永无止境地漂泊着。
江宜与狄飞白屏息浮出海面。尽管已不是头一回,狄飞白仍然头晕目眩,一身熊胆此时也缩起来,本能地对死后之地感到畏惧。
于鸣泉山上江宜第一次引动秽气,带他进入这死亡国度时,那种蚀骨的寒意他一生都不会忘记。
二人爬上一艘核舟,江宜边整理衣服边说:“幸好咱们跑得快,否则惹怒了风伯阁下,可不是给祂说两句就算了。”他又缩了缩脖子,好似当真后怕。
狄飞白道:“你还会害怕?我看你根本没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咦,徒弟你何出此言啊?”
“你此来专为告诉阿舍死人复生的办法,又透露出妖川人间的入口在西南且兰府,其用意便为诱使他发兵南下,掀起战争,是也不是?”
江宜欣然:“对呀,你把我说过的话记得很牢嘛。”
“今日阿舍举兵,忽然狂风大作,是为守卫北方的风之神不愿见人间动兵戈,故意施法阻止,是也不是。”
“不错。”江宜点头。
“而你却撺掇阿舍给祂一箭,还为他的箭附魔,助他击退风伯。这场仗若真打起来,你就是罪魁祸首,你承不承认?”
江宜认真道:“这个嘛,无论有没有我,这场仗迟早都会打起来,我顶多是推波助澜罢了。”
狄飞白不置可否。
核舟在永夜里行驶,江宜见狄飞白沉默着不认同,于是说:“好吧,我问你,如果你要去偷别人家的东西,而这样东西被妥善收藏在宅院最深处,主人的卧榻之侧。要怎么做才能不被任何人发现,将它偷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