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着阿贝尔,他的朋友,了无生气的躺在担架上,那张醒着时总是像播放幻灯片似的快速切换表情,睡着时又那么安逸祥和的脸被炸得血肉模糊,兰狄已经有点不能正常思考了。他感觉自己沉重的呼吸和心跳声似乎突然被放大了好多倍,以至于听起来如此巨大,与之相比外界的一切噪音简直飘渺得不像话。
他觉得自己走进了一个梦里,想向前迈开脚步,身体却不受控制。只能默默地看着这场噩梦发生,进展,收尾。什么都改变不了。
过去作为杀手,给妮克丝卖命的时候他从来都避免和别人建立亲密的关系,因为傻瓜都知道,感情会影响理性的判断,而游走在生死边缘,任何一个失误都是致命的。但那样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不是吗?他现在只是一个普通人,只要不犯法,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可以拥有朋友,恋人,随他喜欢......
还是说,人永远不可能摆脱黑暗的过去,它会像一个幽灵如影随形,给今后的所有快乐蒙上不详的预兆。
失神的看着救护车呼啸着从身边驶过,兰狄的心像被丢入了冬天的深潭,被寒冷紧紧地攫住,无止境的沉下去:"阿贝尔......"
"阿贝尔~"切莉从公寓前那一小块空地的对面冲了过来。
"吓?!"被她点到名的青年吓得肩膀一抖,扶着楼梯扶手迅速的回过头。
"你昨晚到哪去了,怎么没回家?!你不知道这样很让人担心吗?"切莉说,同时发现自己的前夫完好无损,心里的一块大石头也落了地。
虽然阿贝尔竟然毫不避讳的对她表示怀疑着实让她气愤了好一阵,但冷静下来后,她发现也不能把这家伙弃之不顾。据说兰狄是个很优秀的杀手,在业界保持着不败的神话,尽管现在退役了,但你绝对不能相信一个杀手说的话不是吗,就算他本人真的不想干了,但在种种原因的驱使下,他也永远无法抽身。
来找阿贝尔的时候见到他把切莉吓坏了。竟然有人比她先行动,这太匪夷所思了!她还以为自己是第一个知道文件内容的人。虽然她确实向委托人做了报告,但那也是在她认为自己有充分的时间下手的前提下。可兰狄不但先一步找到了阿贝尔还差点杀了他,如果切莉晚来一步的话。天哪,这是个怎样可怕的人物!
阿贝尔并不理解她为什么看起来这么紧张兮兮,否则他不会只是撇撇嘴然后似乎没什么大不了的说:"我在兰狄家凑合了一夜(切莉发出一声惊叫)。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好说的吗?真不明白你在毫不客气地抛弃了我几年之后为什么又突然跑回来纠缠不休,还是什么我不知道的因素又燃起了你对我的兴趣,好奇小姐?"
经过昨天的争吵,切莉明白一本正经的叮嘱对阿贝尔并不起作用,她不理会他的牢骚,略带羞涩的笑着攀上他的胳膊,几乎整个人靠进他怀里:"别这样说嘛~我只是放心不下你,昨天的情况看上去多危险呀~虽然兰狄离开了,但天知道他会不会又回来呢?我真后悔我一时生气从你身边跑掉。"
"哦,你说那个,"看她一脸诚恳,想想昨天她也的确救了自己,关键是没有一个男人被像切莉这样迷人的小妖精投怀送抱的时候还能无动于衷(至少不是他),阿贝尔渐渐放松了戒心,散漫的摆摆手,"那只是一个误会。他对我并没有任何威胁。"
"你确定吗?"仰头看着阿贝尔眨了眨无辜的大眼睛,她心里却一惊。经历过那种事情,他怎么还会相信兰狄说的一个字!
"唉,别提了,昨天的事真是说来话长,可喜的是结局并不坏。虽然我知道你可能有点难以理解,我开始也是,但具体我不能告诉你,这太私人了,总之我相信兰狄,他仍是我的朋友。"
"好吧,既然你这么说。"切莉嘟哝道。兰狄的事暂且搁置到一边,她也该为自己的事情做打算了,"那我们呢?你还当我是朋友吗?"
突然听到她这么问,阿贝尔有点吃惊,他觉得他们之间应该已经早就完玩了。这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切莉比他有钱,比他受人瞩目,她完全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嫁个比阿贝尔好得多的老公。阿贝尔有的时候总想从她身上找出点瑕疵来证明自己不是在做梦。可当他终于快要习惯爱情是没道理的理论,切莉又扭头就走了,还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你耍了我,所以我觉得这个问题的决定权并不在我。"他说,推开她,不想再跟她纠缠不清。既然兰狄不是故意企图伤害他,他也就不需要什么保护了。
"关于这个,我向你道歉,我那时太幼稚了,没有考虑到你的心情。"
"唉......"看着她希望与不安参半的酒红色眸子,阿贝尔叹了口气,心彻底软了下来。昨晚他说的话大概太过分了,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虽然他现在已经不爱她了,也不能对她那么残酷。"就算我是你的朋友,对你又有什么帮助呢?你根本不需要一个处于社会底层的失败者做朋友。"
"你从来不是个失败者。"切莉违心的说。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
"别安慰我了,当初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花的都是你的钱。我这个人是挺没出息的,但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
也只有这一点儿了,切莉在心里嘀咕。表情却更加楚楚可怜。
"朋友不分贵贱。你不接受我只是因为你还是不能原谅我对吗?要么你根本就是讨厌我,否则你昨天就不会那么无情,我早该知道的......"她低下头,咬住下嘴唇。几颗晶莹的东西在眼眶里打着转。
"喂......"本随意的半倚在墙上的阿贝尔见状,连忙直起身拉住她似乎要去抹泪水的手。怎么说哭就哭啊?!虽然他知道切莉和自己岁数差不多,可她这身打扮就像个十几岁的少女,搞得他有种欺负小孩的错觉。"你别伤心嘛,我不是这个意思!昨晚我是过分了一点,但那是因为之前发生了太多不顺心的事,我正在气头上。"
很好,他已经开始动摇了,切莉暗自窃喜,这时只要再撒撒娇。
"我不管,要么你答应还把我当朋友!"
"好好好......只要你别哭了别说朋友当你儿子都行。"反正阿贝尔也没损失,哄哄她就哄哄她吧。
"谢谢你~"切莉破涕为笑,快速的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计划进行得很顺利。
"那你还有其他的事吗,除了来确认一下我是不是还活着以外?因为我想马上上去洗个澡换个衣服,还得赶地铁去上班呢。"他看了一眼腕表:该死,十点了,他又要迟到了!
"我送你去。"切莉爽快地说。
"受宠若惊。"阿贝尔的语气却有点无精打采。
两人一前一后走上楼。
兰狄坐在医院的长椅上,将脸埋在手掌中。拉瓦得逞了,恨他吗,他的亲生兄弟?兰狄说不清楚,这是一种很复杂的感情。在此之前,他一直觉得自己欠了拉瓦的,是他把母亲从他身边夺走了。
他们的父亲是个混蛋,酗酒,好色,沉迷于赌博,还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母亲嫁给他后才发现真相。于是他们很快就离婚了,父亲打通法官,硬是留下了一个孩子。兰狄很少见到拉瓦,父亲不允许母亲和他去看他,也不准他偷偷跑来,否则回家就是一阵毒打。兰狄可以想象到,拉瓦是在怎样的环境下长大的。
他的周围充斥着血腥,暴力,阴险,没有一丝爱和温暖,于是长大后他就变成了和父亲一样的人。这点怪不了他。
而且曾经站在同样的角度,兰狄知道拉瓦即使不想杀了阿贝尔,也无能为力。委托就是委托,杀手多的很,你不干还有其他人。亲友俯在死者的棺材上恸哭,而那个生命就是在他的手中结束的,兰狄见过许多这样的场面。但没想到有天这种命运会降临到自己头上,也许是他过于自信了吧。
但阿贝尔是无辜的。兰狄需要找个人去恨,就算是逃避无处宣泄也无从寄托的强烈悲痛,它像蟒蛇一样用冰冷的身体将他缠绕,卷紧,让他无法呼吸。
手术室的很快就熄灭了,感觉却有一辈子那么长,一个满手是血的医生疲惫的走出来,拉下口罩。兰狄的心脏开始狂跳,他走上去,张了张却嘴不知道该怎么说。
医生无奈的摇了摇头:"他伤得太严重了......"
兰狄推开他,疯了似的跑进手术室,几个看护士正在拆卸仪器,它们发出嘀的尖啸声,从显示器上看不出与之相连的人有任何生命迹象。手术台上堆砌着血迹斑斑的手术刀,止血钳,心脏起博器,还有很多兰狄不认识的器械。血袋仍顺着橡胶管字往下滴。头顶刺眼的无影灯打在那个躺在病床上,刚刚停止了呼吸的人身上。
要是能选择的话,阿贝尔绝不会愿意以这种方法死去,他太怕疼了,又那么爱面子。
兰狄感到呼吸一滞,他静静的走向前,站在床沿。
正当他要扬手揭开盖在阿贝尔身上的罩单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身边唏嘘道:"一个生命居然就这么没了,很可怕吧?唉,我这两天是不是撞邪了,怎么尽遇上些怪事!"
兰狄刷的偏过头,阿贝尔在他身边,头歪向一边,一手支着下巴,眉心紧皱,一脸的困扰。
第 6 章
幻觉?兰狄眨眨眼睛,他仍未消失。看了看手术台上的死人,又转向站在自己身边的阿贝尔,他看上去虽然有点疲倦,有点不解,但和平时一样生气盎然。白色的无影灯灯光好像天国的光芒笼罩在他周身,他白皙的肌肤和浅色的发丝几乎变得透明,像一个虚无飘渺的幻影,一碰就碎。幽灵?
简而言之这个画面还是出现在电视剧里叫人比较容易相信。
"唉......"兰狄叹了口气,多么可悲啊,阿贝尔肯定是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就死了,要不然他怎么会变成了幽灵呢?难道他不知道,这个了无生气的尸体就是他自己的躯壳吗?揭开来证明给他看?不不不,这太残忍了,阿贝尔不会希望看到自己的脸被炸得稀烂的,他的灵魂还是生前完整的样子就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何必去惊吓一个已经死了的人。
不过兰狄还是很高兴他的鬼魂出现了,这多少冲淡了他的伤感,而且如果真的有那些影视作品中所说的那么玄乎的话,他们的羁绊可能比他预想中的还要深。幽灵可不是每个人随随便便就看到的东西,否则这世界早就乱了套!
不知他什么时候会消失,兰狄希望他能多陪自己一会儿,至少把告别的话说完。
"嗨,"他轻咳了一声,引起阿贝尔的注意力,又怕太重了会把灵体吹散,"很遗憾,我来迟了一步。"
琉璃珠似的眸子乜斜过来,疑惑的看着他:"我没听错吧,你说什么?"
"如果我早来一步的话,事情就不会这样了。"兰狄心里一酸,世界上最不值得的死亡是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琉璃珠似的眸子里疑惑更深了,并渐渐转化成一种难以置信:"怎么,你认识他?"他干嘛拿这种略带怜悯的目光看着我,搞得人心里毛毛的,阿贝尔想。
"事实上,很熟。"兰狄把目光投向躺在手术台上一动不动的死尸,"我想你跟他的关系应该也很密切。"你就是他,他还不想戳穿这个事实,只是不明确的暗示道。知道真相,阿贝尔的灵魂很可能会消失的。
"我的老天!我是和他认识不只两三天了!"阿贝尔发出一声感叹,"可虽然我对你的社交圈知之甚少,也怎么都想不到你竟然认识我的房东啊!"
兰狄觉得自己的耳根跳动了一下。什么?他的房东?
"嘿,伙计,说吧你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咱们今天一定要好好谈谈才行。我还在奇怪你怎么跑到医院来了呢!老贝克的家人打电话通知你的吧?你们还真是忘年之交啊......"兰狄的手拂上阿贝尔的脸庞,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
这个动作太不寻常了。望着那失神的绿色眸子,兰狄肯定是受了足够大的打击才会露出这种脆弱的表情,阿贝尔浑身不自觉地绷紧了--他想干嘛?该不会......又人格分裂了吧?
"喂,喂喂......"
撞着胆子出声叫了两声,兰狄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似的,仍用他修长,有力,指节清晰此刻又有点不正常的冰凉的大手在阿贝尔颊上轻拂着,好像在触碰一个易碎品。你永远想象不出他能这样温柔。如果不是在这么诡异的气氛下,阿贝尔觉得他可能会哪怕有那么一丁点享受,而不是屏息凝神,紧张得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不要下一秒就掏出一把刀,或者什么的向我扑过来啊~~他祈祷着。
似乎在回应他,兰狄的手放了下去。
呼......刚缓口气,整个人却被毫无预兆的紧紧拥住。完了,这回不是冷兵器,改勒死我了!他拼命挣扎,但只是徒劳。
"太好了,不是幽灵!"感到阿贝尔身上的热度,特别是和自己冰凉的手指对比起来,那么温暖。兰狄觉得自己好像是前往蒙难地高尔高沙途中的耶稣,突然背上的十字架被人拿掉了,无比轻松。
阿贝尔倒是快气岔了,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下从兰狄掐死人的双臂里跳脱出来:"当然不是!你少咒我!"
不愧是传说中的顶级杀手!她躲在拐角处,小心翼翼的张望。
切莉只是去买两杯咖啡,回来就看见兰狄和阿贝尔站在医院的走廊里有说有笑,熟悉得像两个老朋友。
她毫不怀疑那场爆炸的始作俑者就是这个金发绿眼一脸洒脱优雅的男人。除了他还会有谁?!摸清楚阿贝尔的住处,给他寄了个包装精美的炸弹,还跟到医院来看看他是否被炸死了,就像科学家观察实验小白鼠。
还好阿贝尔的房东是个爱贪小便宜的家伙,而阿贝尔又总是拖欠房租,他不得不时常跑去提醒他,就像今天晚上他所做的那样。他们上楼去的时候就听见轰的一声巨响,整个房子都快震塌了。踹开摇摇欲坠的门,这个可怜人就躺在地板上,活像一滩肉酱,阿贝尔差点没吓昏过去。切莉忙着打急救电话,他就在一边狂吐。没出息!
真是一秒钟都不能大意!切莉泄愤的把那罐摩卡咖啡揉成一个麻花。
她不甘心,好不容易取得一点进展就这样付诸流水。不过不管怎么样,她一定会得到那笔钱的!兰狄再强,也只是个按别人意志行动的木偶,而她却知道所有的内情。
第 7 章
其实阿贝尔自觉也是爆炸事件的受害者之一,毕竟被炸掉的是他租来的房子,里面的家具都是他自己买的,如今全都灰飞湮灭了,没买保险真是失策。
可那个前额微秃,看起来很精明的探员却不那么认为。
"你跟受害者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会住在他的房子里?"他把台灯对准阿贝尔,好像要把他刻意隐藏东西照亮。
"房客和房东。"阿贝尔说,没有一丝拖泥带水。这个人看起来是那种你说得越多,在他心里的可疑程度就越高的类型。他只要回答对方问的问题就行了。
没有像想象中露出马脚,他看起来很平静,探员皱皱眉头,继续问:"那你们的关系怎么样?"
阿贝尔考虑了一下:"不尽人意。"
"具体点儿?"e
"他总是未经允许进入我的房间,我老是拖欠房租。"
"也就是说你们互相讨厌。"
"我猜是的。"
"所以你就谋杀了他?"
"顺便把自己的家炸了。"阿贝尔苦着张脸,"不。"
似乎也觉得说不通,探员用铅笔带橡皮的一头搔了搔下巴:"案发当天你在哪?"
"照常上班,就在我家附近的那家超市里。"
和其他证人的证词一样,好像没什么要问的了,探员关掉灯,阿贝尔突然觉得视野一暗。
"可不可以请问一下,到底是什么东西炸了?"走出问讯室的时候,阿贝尔拉住那个探员问,"难道是我忘了关煤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