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打着骂着,袁朗的长进挺快。
季度实弹考核的时候,名不见经传的小士官袁朗奇兵突起,堪堪赢了老A名将周墨林一个靶位。这么炫人的成绩着实跌掉了冯越为首一帮牛人的眼镜。在老A混了大半年,终于等上这么扬眉吐气的一天了。
太阳底下,袁朗那小狼尾巴都翘上了天了。从靶场下来,周墨林表情有点儿凝重。张恒过去拍了拍他肩膀儿,周墨林反手攥了攥张恒的腕子,说:“没事儿……”张恒就笑了。
看着袁朗的狂德行,冯越扭头看铁路,铁路微笑不语,点手叫陈强过来。陈强心领神会,嬉皮笑脸地搭着袁朗的肩膀儿走进场地。
果然,下一场的格斗演练里,袁朗小同志被修理的很惨。陈强是个笑面虎儿,把人打了个七荤八素,末了儿拉着袁朗起来还给呼噜两下儿,笑地是对同志满面春风:“兄弟,还得加油儿啊。”铁路坐在那儿看着:袁朗的脸啊,涨地红布一样。不过他不挣歪,愿赌服输地跟着陈强下来,然后那一下午青头肿脸地厮磨着陈强说格斗要领。陈强走哪儿他跟哪儿。
把陈强给烦的啊,都乐不出来了。
铁路冷眼看着,嘴角不自觉地就翘起来了:这狼崽仔,挺好玩!
尽管如此,那次总体测评袁朗成绩不错,杀进了前五名。
按照老A的规矩,他可以参加高烈度任务了。这结果让铁路始料未及。因为一般名次达到前五的都是有至少两年作战经验的成熟战士。袁朗这次,长得太快了。快的让人不太踏实。为这个事儿,他专门和周墨林、陈强他们商量过。
周墨林的建议是:“再看看吧,有任务的时候再决定也不晚。”陈强笑嘻嘻:“铁队您这也算拔苗助长了吧。”铁路顺手一个苹果砸过去,陈强顺手接住,笑地更喜庆了:“经验都是积累出来的。队长,咱也别说就让他去,也别说就不许去。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呗。”铁路点点头:“那也只能这样了。”喝口茶,瞥陈强:“算你小子这次口吐人言了。”
从铁路那儿出来,陈强顺手把苹果塞给了周墨林,一如既往地笑呵呵:“拿回去吧,以后你们屋俩人都跟真章儿玩命了,咱图个平平安安。”
周墨林那天回宿舍算晚了,进了门儿一愣。袁朗少有这么很乖很乖的把内务整理的锃光瓦亮的,壶里面也打满了水,人也有点儿含糊的看着分队长。周墨林想了想今天在靶场上的事儿,心里倒有三分想乐: “虚什么虚啊,好像输的是你一样。”然后他咣当一声把自己扔床上,看着窗明几净的宿舍,满足的叹息一声:“恩,今天表现就算不错。”说着“嘭”地把苹果往袁朗脑袋上扔:“吃吧,铁队给的。”袁朗接住了,眨眨眼睛,也笑了。
笑归笑,他们心里都明镜儿似的,以后俩人王牌狙击手之间的较劲儿是免不了了。
铁路说:“平常怎么练都是虚的,狙击手的成绩得靠实战验证。”从那天起,袁朗心心念念着一场实战。
理论上说:老A就算特种部队,他们也是八成训练,一成演习,一成实战。毕竟是和平年代,练兵为主。比如周墨林他们在老A呆了两年以上有一定经验,手底下活儿比较漂亮又正是当打之年的,也不是经常执行高烈度任务,一年没几回。
所以铁路不怎么担心排兵布阵的问题,他现在手底下人富裕。
可是袁朗命比较好,紧急任务总能找到他脑门上。
那次按照情况分析,不是高烈度任务。可是战场瞬息万变,铁路的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简报上标明:危险任务。
按要求战士出发前要写遗书。周墨林他们早写过一打子了,不当回事儿,嘻嘻哈哈的就动笔了。袁朗没经验,咬着笔帽半天,又放下了。他没写,理由儿还是怕死。这反映,让铁路有点儿顾虑。
那是个类似刺客的任务。狙杀边境某贩毒武装头目。要求小部队潜入,一枪毙命。标准的了事拂衣去,深藏身与名。要的就是个干净利落。考虑到毒枭出没中国边境一般只有两条路。
铁路想了想,把人分了两组:周墨林和冯越一组埋伏在毒枭出没概率最大的那条路。自己带袁朗埋伏在一条相对僻静的小路上以防万一。
那时候他想的是:让周墨林和冯越立一功。自己带袁朗练习一下实战潜伏。
可是,事与愿违……
当毒枭一行带着二十多个全副武装的士兵呼啸而来的时候,袁朗才明白什么叫货真价实的中了头彩。
铁路看起来一点都不紧张,他含了一口水,轻轻的在射击孔上喷了一遍,袁朗眼看着那水星儿溅到自己脸上,凉凉的,不过他没说话,心跳的好像擂鼓。
铁路命令:“瞄准!我们只有一次机会!”袁朗闭上眼睛轻轻的作了几个深呼吸,调整好状态眼睛重新凑到瞄准镜上。铁路了一眼区域射击分划表,端着望远镜低声说道:“预设目标点:甲2区,活动范围:中,距离750米。风速;15公里,向右修正2!”“好!”袁朗低喝一声完成了预测。
前方车动,目标越来越近,铁路举手示意准备。“目标100%”袁朗的语调出人意料的平静。目标更接近,铁路看着观测仪屏幕,沉声问:“概率!”“全角度,100%!按预测,无修正!” 袁朗回答的信心十足。铁路低喝一声:“打!”
“嗵!”装了消声器的狙击步枪一声闷响。一枪毙命。
护卫人群一阵骚乱,铁路的子弹立刻又撂倒了一名保镖。枪声四起!
袁朗语调安静里透出紧张:“确认清除!”铁路命令:“撤离!”话音未落,袁朗一跃而起开始整理装备。手脚利索的和刚才沉稳恒定大异其趣。铁路有点儿想笑,没有真不怕,只有装不怕。
然后就是对方的各式步枪开始无目标的疯狂扫射。
糟糕!被捂住了!
血征衣
什么样的模拟训练都无法替代实战的感觉。货真价实能要人命的子弹“嗵嗵嗵嗵!”地扫得身边的枝叶横飞,机枪瘆人的动静儿让袁朗汗毛直竖,极度的恐惧下,他不自觉地动了动。异常的枝叶晃动引来对方狙击手一发试射,子弹擦着袁朗的肩头而过。疼!袁朗的半边身体本能的颤抖。铁路担心他幅度过大的身体颤动会暴露目标,当即半个小翻,把袁朗压制在身下。
蓦然增加铁路的体重给负伤的袁朗造成了一定的负担,不过这种负担没有给负伤的袁朗更多伤害,实施者恰到好处的控制了力量。那一瞬间,对袁朗来说是一种奇特的感受:炮火纷飞的战场上,有具温热的身体把自己完全覆盖,熟悉的感觉,强势的控制,粗糙的温暖。第一次,隔着衣服和铁路皮肉相合,袁朗的脊背感受到他肌肉的形状和力量,呼啸的枪弹中,那是铁队血肉之躯的保护。
这感觉让袁朗的心头酸酸涩涩的。不过他的精神更多用在忍受疼痛上,迅速的失血让他的额头突突直跳,伤口火辣辣的疼。不能出声!死也不能呻吟出来!他试图把精神凝聚到一个点上,一个能帮他抵抗疼痛和恐惧的点。后来想想很奇怪,在漫天横飞的子弹啸声中,那个点居然是铁路的心跳:沉稳有力的节奏,其声铿锵。
平生第一次,这种稳定的声音给袁朗了奇异的力量,足够……对抗绝望的力量。
他咬紧牙关,轻轻喘息着,用调节呼吸来平衡疼痛。然后他尝试着活动手指,心里默默的念叨:我要拿枪!让我拿枪!
抗过了一阵眩晕,他再一次握紧了自己的狙击步枪。冰冷的钢铁让袁朗心里踏实了点儿,枪是他支撑下去的依靠,是他的命!是……他站在铁路身边的资本。
人生有时荒诞:被守护的暖意总是要靠杀戮的冷酷来维持。
咽口唾沫,袁朗熟练的推枪上膛,侧脸看铁路,是老A里最常规的良好待命姿态。
感觉到袁朗的恢复,铁路无声地笑了:我的南瓜,我知道……
他拍了拍袁朗的脑袋,指对方斥候的位置,唇语命令:“我左你右。”袁朗心领神会。对方手榴弹的爆光淹没了他们的枪口焰。铁路连续射击,撂倒了对方左边斥候。而他身边的袁朗也显现了优秀的聚集素质,点射击毙对方右斥候和重火力手。匪徒哑火的瞬间,铁路和袁朗忽然出手:闪光弹、手榴弹脱手而出。强烈的白光伴着灼热的弹片,没头没脸的向对方打去,匪徒阵地上响起连番惨叫。
袁朗跟着铁路一跃而起,向丛林深处潜去。
那是飞速的奔跑,树木不断的从身边掠过,昏暗的林中很安静,只有两双作战靴踩在落叶和水洼中的噗呲噗呲声。跑!跑!没有尽头的奔跑!袁朗觉得自己的肺喘的就要爆炸了。铁路一路披荆斩棘地冲在最前面,他说:“袁朗!坚持住。跟着我。咱们必须在最短的时间跑到丛林的深处,只有依靠丛林深处的黑暗和密林才能撤退。”
袁朗说不出话,甚至没有力气去点头。他是在拼了命地跟着铁路跑。他发狠的想:不要,死也不能当铁队的累赘!
鞋子刚刚被打破,脚磨烂了,身上的伤口在跑步带来的震动中开始滲血,手臂上一片濡湿。插在狙击步枪上的计步器,显示的数字是225,已经跑了大概有十八、九公里了吧?一阵阵的眩晕袭来,袁朗疑惑着:是林子昏暗还是我眼前在发黑?
但是他没有停,依旧忘了命般的奔跑,机械地跟着前面那个熟悉的身影。袁朗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追随他,已经成为自己的本能……他迷糊着怨恨:为什么不可以停下来或者哪怕稍微慢一点?他永远那么强,那么快,而我,怎么都追不上……
脚下忽然一个踉跄,喉头一阵腥甜涌上来,有什么温温热热的东西再也控制不住地从嘴里满溢而出。
郁郁葱葱的树冠出现在翻转的视野里,袁朗眼睛里最后看到的是:铁队……朝自己跑过来……
铁路把袁朗抄在怀里的时候眼珠子是发红的,他知道袁朗负伤了,但是没想到他前一刻还跑的那么急,下一分钟就有种这么干脆利落的给自己晕过去。冲过去才发现袁朗的模样着实凄惨,一条袖子已经让血染红,因为刚才奔跑当中匆匆扎上的止血带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脱落了;更让人揪心的是他不停翻滚咳呛着,嘴里断续涌出带沫的鲜血。把他揽在怀里的时候袁朗的神智已经不很清醒了,可他还是还在拼命压抑着咳嗽,担心发出声音。
铁路一把抱起来袁朗,轻轻拍打着他的脸颊小声叫:“袁朗,袁朗……”袁朗模糊的睁开眼睛,还没说出话来,就又有一口热血涌了出来。
看着胸前作战服迅速被自己的鲜血染红,袁朗显然受了惊吓,他挣扎着抬起头看铁路,眼睛里饱含了水气,里面满满当当的全求生的欲望,。
铁路咬住了牙,当了这么多年特种兵,对各种战伤不是没认识。他尽量柔和着力道用袖口帮袁朗擦拭从嘴角溢出来的血沫子,尽可能地轻轻慢慢,就怕呛着了他。这应该爆炸冲击波造成的震荡损伤,加上过力奔跑弄出来的呼吸系统血管破裂。如果在后方,就应该被送到医院抢救。
可是现在……铁路看看茂密的丛林,心里想:只希望追兵没有来的这么快。从经验上说,他知道:伤成这样了,袁朗能回去的概率不大了。但是铁路尽量不让自己碰这个念头。他跟自己说:不会的,不会的。这是个小妖孽,祸害一千年。他个新兵蛋子都能蹿这么高的成绩,得吃了多少苦,那可比死难多了,他怎么能舍得死?
满是枪茧的手指刮蹭着袁朗的眉骨,铁路下意思地说出了声:“你舍不得死,肯定舍不得,还没祸害够呢,是吧?”袁朗动了动,点头都很困难,只能含混发一声:“唔……”
于是铁路笑了,忽然有了近乎盲目的自信。他想:千难万难也得把你带出去。我的狼崽仔答应我了,他不死!
铁路小心翼翼的把怀里的袁朗调整到一个不会被咳出来的血呛到的位置,拿出急救包帮他处理胳膊上的伤口。伤口比想象的大,血流地很急,勒紧止血带的时候,铁路往袁朗嘴里塞了根树枝。看他咬住了,才忽然加力一抽。饶是有所准备,可是突如其来的疼痛,还是让袁朗不可抑制地一头撞进了铁路的怀里,那是让人痉挛的疼,袁朗屏住呼吸,腮帮子上咬肌毕露,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十分压抑地“嗯……”了一声。然后就脱了力的软倒在铁路的怀里,头发根子上都是汗珠子。
铁路从来没见过这个样子的袁朗,印象中狼崽仔总是使不完的精气神儿,一天到晚摇着尾巴在自己身边儿上窜下跳的。铁路想不明白,怎么自己当时还嫌他烦?现在想想:那个时候的袁朗,多可爱啊。
轻轻从他嘴里抽出来那棵被咬豁了口儿的树枝,牙印儿上都带着血。铁路轻轻的把袁朗的头摁在怀里,摇了摇,说:“狼崽仔,给我支持住。”他没低头看,可是能感觉到怀里的立毛儿脑袋点了点。就这么轻轻的一个感觉,让铁路的自信又多了几分。你看,他还能点头,有意识能动作,怎么说也是个好现象。袁朗……皮实着呢……
铁路计划着是背着袁朗往回撤。为了减轻负重,铁路扔下了一些装备,包括袁朗的狙击步枪。袁朗抱着枪,死也不撒手地看着铁路,他不能离开枪,失去枪就好像失去了最后的屏障。铁路不在乎那些,他近乎粗暴地抢过枪,当着袁朗的面儿拆开砸碎。然后背起来袁朗,说:“咱现在没的选。”袁朗喘息着嘟囔:“可以选不带我……”铁路就手在他屁股上狠狠地拍了一巴掌。袁朗咬着牙,不说话。
那一路上深一脚浅一脚的,铁路背着袁朗,尽可能让自己走的稳。
屋漏偏逢连阴雨,漏船又逢顶头风。
他们那天晚上,赶上风雨交加。气温越来越低,可是背上的身体越来越热,铁路知道,袁朗这是伤口感染,在发高烧。这么走不是个办法,还好大雨也限制了追踪者的脚步。
丰富的丛林知识帮铁路找了个树洞,他勉强把自己和袁朗塞了进去。林子里的树洞都潮,可好歹比外面风雨浇灌着强百倍。铁路自己背朝着外面为袁朗遮风挡雨,紧紧抱着他一整夜,目不交睫。可那一晚上伸手不见五指的,你就是不眨眼也根本没办法观察袁朗的伤势变化。铁路只能模糊地觉得怀里的身体越来越滚烫,狼崽仔无力的向自己怀里扎。铁路知道:他冷……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紧紧的抱住他,再紧一点儿,再紧一点儿,恨不能把自己的力量借着肌肤的碰触传递到她身上。
因为挨的这么近,所以对对方的反应格外敏感。袁朗的身体每抽搐了一下,铁路都觉得自己的心扯着疼一下。
心疼心疼,说的一点儿不错,谁是你心疼的人?是你看不得他受罪的那一个。
天亮的时候,袁朗的烧退了,就着微光,铁路觉得这不是一个好现象。狼崽仔仿佛耗尽能量一样的死样冰冷,脸上显出了狰狞的灰白气色。铁路摇晃着他:“袁朗……醒醒,醒醒啊……”
而远处,依稀响起了林鸟惊飞的声音。有人来了!
袁朗努力地睁开眼睛,咬了几次牙才对正了焦距,定定地看着铁路。他犹豫了一下,不过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最后,袁朗几乎用了全身的力气,说:“铁队……你走吧……我知道,我要死了……别管我……你……走吧……”
铁路一愣,然后狠狠盯着袁朗看,袁朗尽量让自己面无表情地别开眼睛,他不敢和铁路对视。铁路看的出来,袁朗一根根黑色的睫毛都在颤抖。
说不怕,是瞎话。
再一次伸手探了探袁朗的颈部脉搏,是让人更加沮丧的频率。
似乎过了很长时间,铁路长叹一声,把袁朗尽量舒服的安置在树洞里,然后开始用很多的树叶把他埋了起来。眼看着自己被慢慢活埋的感觉是让人怕到浑身麻木的,何况袁朗没想到铁路会这么轻易的放弃自己。袁朗努力的想着,看着,张皇地感受着自己的身体有没有一丝好转,希望有所转机,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在最后一大片旅人蕉要罩住袁朗脸的时候,袁朗心胆俱裂。他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抓住了铁路的手腕,嚅呐了一下,再张嘴,他说的却是:“给我的衣领上……挂颗手雷吧,铁队,然后把拉……环给我叼在嘴里。”
铁路看着袁朗,想了想,照做了。
然后……就再没什么可交代的了。
看着长长绿绿的旅人蕉终于朝自己的面孔压下来,厚实的绿色枝叶带走了属于人世间的最后一丝光亮。袁朗忽然觉得无限的压抑和窒息。他想挣扎扭动着让铁路别走,可是铁路给他安排的空间和他的体力都不足以支持他做如此剧烈的动作;很想出声喊叫,但是嘴里的拉环给本来就微弱的声音又打了折扣。万念俱灰之下,只能听着铁路比昨晚明显轻快的脚步声里自己越来越远。然后,就是彻底的寂静。之后做什么?袁朗问自己,等着自己慢慢冷却成一具尸体?尸体……许多回忆涌上心头,脊背传来战栗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