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蓝军损失严重,理解总部在兵源配备上已经捉襟见肘。铁路没有再汇报他们弹药消耗非常严重;也没再提自己因为得不到有效休整已经成了疲惫之师。冒着重重炮火,他咬着牙说:“努力完成任务!”千难万险里,铁路偶尔余光一瞥,袁朗总是鼓着腮帮子紧紧地跟在自己身后。
最后一个任务,是袭击导弹基地。十分棘手。铁路手头的弹药不足支撑他们再一次进行有恃无恐地远程打击,近距离潜入的效果不好。机警的红军立刻发现了他们,并且迅速反应,企图把他们逼进死角。
那是最后挣扎一样的闪转腾挪,铁路使出浑身解数把小分队带到了一个勉强能称作制高点的小丘陵上固守。战术上,这叫坚守待援。可是援在哪里?只有天知道了。
看着身边儿累的东倒西歪的兵,铁路明白:孤军深入的下场最坏不过如此。虽然是演习,但是份外逼真地气氛把人的情绪压抑到了谷底。陈强、张恒他们几个久经战阵的脸上都没什么笑模样了,周墨林一言不发地窝在战壕里数着最后几发反器材弹。身边儿的袁朗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牙关咬的死紧。看着狼崽仔紧张的德行,铁路忽然挑起来眉毛,问他:“怕不怕?”袁朗忽闪着鼻翼,呼吸挺粗,跟自己山盟海誓似地说:“不怕!”铁路揉了揉他的立毛儿脑袋,无声地笑了,顺手把最后一块干粮塞到袁朗的嘴里。
在那个被困坚守的晚上,铁路他们过地十分艰难。先是重火力手冯越被判定负伤退出演习,无线电里传来更加让人沮丧的消息,80%的蓝军防守火力被摧毁。赤膊白刃,刺刀见红。当源源不断的红军炮火铺天盖地砸下来的时候,不用铁路说,大家也明白:蓝军是抗不住了!红军成功登陆也就是早晚的事儿了。自己现在能做的,也就剩下再杀一个够本儿,杀俩赚一个了。所谓穷途末路,不过如此。这认知,让袁朗心里揪扯着难过。
打退了又一次密集炮火的进攻之后,铁路不紧不慢地把身边儿的轻重武器重新点了点数儿,然后重新分成几堆儿。袁朗记得:山崩地裂的炮光儿底下,队长的神色还是那么安宁端正,好像一湖波澜不兴的水……
那个晚上炮火盈天,黎明之前已经谈不上黑暗,把队员聚到了自己的身边儿,铁路认真地挨个儿地审视了他们一遍。那眼神儿,是赞许,也是最后的评估。再开口的时候铁路的声音依旧是那么稳如泰山,他说:“大伙儿辛苦了。”能选进老A 的都不傻,大家不用明说也都明白,这是最后的时候儿到了。
一圈儿特种兵不自觉地把枪握紧了,小伙子们没那么多废话么,意思在那里:老大,水里火里我们跟着你!
铁路把因为被自己照顾而体能消耗最低的袁朗拽了过来再看了一遍:狼崽仔腮帮子上都咬出了肌线,抿的死紧的嘴唇上暴着白皮。
铁路拿袖子帮他擦了擦满脸的枪油,摇晃摇晃壶,递给他最后一点儿水,命令:“喝了它!”袁朗接过壶,犹豫着看着身边儿的人。张恒笑,嗓子哑哑的:“然给你喝你就喝!”陈强鼓励地看着袁朗:“不白喝。喝了准有你任务。”半晌没话的周墨林接了一句:“准是最难的任务。”
铁路把最后一个满满的弹夹压进了袁朗的狙击步枪,指着导弹基地的侧方突破口说:“冲进去!炸了它。我们只能再掩护你十分钟。”顿一顿:“袁朗,你能完成任务么?”袁朗血气上涌:“队长你放心!我死也炸了他!”陈强拍拍袁朗的肩膀儿,笑:“别那么轻易说死,咱爬也爬回来!我们等着你。”袁朗狐疑的把眼神儿移到铁路的脸上,铁路嘴角儿少有地往上挑:“嗯,快去快回。我们等着你。” 袁朗接过水壶,一咬牙把最后一口水一饮而尽,然后目光炯炯地看着铁路,脸上一副上刀山下油锅也没二话的狼劲儿,他说:“队长,你等着我。你们等我回来。”
铁路笑意更深,整整他的武装带,忽然一脚踹向他屁股:“哪那么多废话!滚!”好像是得到了队长最高级别的承诺,袁朗脸上忽然露出一个孩子气的笑容:“队长,你等着我!”话音未落,他高兴地一猫腰翻出了战壕。
熹微的晨光里,周墨林神色复杂地看袁朗潜下去的身影,他好像是自言自语:“这要是实战,队长就是把活的机会留给了袁朗……”半晌,趴在他身边儿的张恒吸了吸鼻子:“林子,我挺高兴的,队长留下咱们跟他死在一块儿……”周墨林长长的出了一口气,笑了。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在已成焦土的阵地上,瞄准镜儿里黑压压涌上来的红军。剩下的几个老A相视而笑,伴着最后几下清脆的子弹上膛声,他们的枪口上折射出渗人的乌光……
烈火种
周墨林和张恒的对话,铁路都听在耳朵里,可他没言声儿。陈强在一边儿听着、看着,觉得正常,因为他知道队长不是多话的人。铁路当时心里挺乱。他以前私下说过:自己这辈子造孽。目送战士一去不回,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可这次不一样,默默看着袁朗的影子就这么远远地淹没在硝烟里,那么鲜活,那么矫健,那么兴冲冲。也不知怎么的,他心里忽然一阵难过……
袁朗一阵急奔飞快的冲下阵地,脑子里面也是不停地转悠。他不傻,也不孩子。就算在老A里算岁数小的,可是这一年多,袁朗跟着铁路枪里炮里该见识的也见识过了。情景多不好,战事有多危急,他心里都明白。可他就是不让自己往坏里想,袁朗对铁路有一种盲目的信任。队长说行就一定行。疲劳和饥饿让袁朗眼前发晕,狂奔让他心如擂鼓。袁朗咬着牙安慰自己:队长说等我回来,我得快点儿。队长说了,他等我回来。他是队长啊,队长说话什么时候不算数过?只要按照他说的去做,结果就一定能很好很好。对!就是很好很好的……
大概就在袁朗刚刚冲下阵地,钻进丘陵边茂密的灌木的同时,他身后的阵地上传来了巨大的爆炸声。虽然远离爆炸中心,冲击波还是把袁朗向前推了一个跟头。
袁朗一骨碌爬起来,猛地回头:熟悉的阵地上升腾起狰狞的黑烟。
那是平生第一次――袁朗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的感觉。他一屁股坐在地上,俩手捂狠狠地住脸……
两个小时后,铁路心安理得地霸占了红军机步连长王庆瑞的帐篷给自己当“停尸房”。王庆瑞就眼巴巴看着这位刚刚“阵亡”的铁爷沐浴更衣又垫吧了半斤自己的体己点心之后,正跟自己眼前四平八稳地吹着明前的新茶叶沫儿。这死老A,他阵亡了倒逮了理了!
铁路也不是全无良心的主儿,他也没忘记要忘夸老同学几句:“这茉莉花茶还行。看起来老王你混的还说的过去。”回头跟陈强说:“多喝点儿,别见外。我跟王连长老交情了。到这儿就跟回家一样。”
气的王庆瑞头顶冒烟:“我就多余击毙了你!”
铁路点头:“给你个教训,请神容易送神难!”
铁路是个职业军人,虽然心情不错,下达命令得时候依旧严肃认真。比如现在,他就一脸革命地命令显然是刚洗完澡,脑袋上还滴答水珠子的周墨林:“告诉他们炊事班,晚上炖肘子少放肥的。机步连就不懂得合理膳食,他们的菜都忒腻。”
权衡了一下儿,表情无辜的周墨林决定无视王庆瑞少校铁青的脸蛋子。自己甩甩脑袋,笑呵呵地出去了。
不赖“死”老A们没心没肺,这么重兵压顶的相差悬殊还能深入红军后方祸祸的这么轰轰烈烈。搁哪儿也算骄人战绩了。为什么“阵亡”了俩小时了蓝军还没把他们几个接回去?主要是因为他们突入的太深,战地调理员都找不着车送他们。
演习其实也挺有意思,有战斗能力的时候你得想方设法地跟“敌人”玩儿命,一旦判断“阵亡”或者“被俘”了,那“敌军”就又是同志加兄弟了,甭管哪边儿,一准儿管水管饭管休息,您就可以正大光明地歇了。
铁路貌似悠哉游哉地端着茶杯走到帐篷的窗边。彼时外面正有一轮八九点钟的太阳,金灿灿得阳光热烈又活泼……晃的他有点儿眼晕。扭头看着王庆瑞得作战地图,铁路心里一遍一遍地琢磨:袁朗,你小子死到哪里去了?
铁路那时不是有心蒙袁朗的。大兵压境,覆巢完卵。他从战术上这么安排无可厚非。再有,中国陆军有这习惯。就算一个番号要打光拼完了,长官冒了死也得保着一两个小战士杀出去,不为别的,就是为了护住自己这支队伍的火种。想着是挺壮烈,可是一操作起来,挺邪性。铁路心里这个纳闷儿啊:“哎,陈强。你说我这火种子一撒出去,他怎么就没了影儿了呢?”陈强无语地看着苍天……
铁路是个骄傲的人,这事儿他没跟王庆瑞念叨。
谁知就此一失足成千古恨,十来个钟头之后火烧了联营,直让王庆瑞埋怨了他后半辈子,当然那都是后话了。
张恒记得,事情发生在擦黑儿的时候,自己实在是太困了,正猫在人家机步连一个叫小史的新兵蛋子铺上打盹儿。小史挺随和的,别看刚当兵,眼睛里透露着机灵。拿着老A的枪东摸摸西摸摸,这个爱啊。他班长人也不错,叫小马。就怕耽误了自己休息,把小史叫过去跟自己一个铺上趴着。张恒迷迷糊糊地想:小马是个厚道人。
陈强爱说话,正跟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瞎聊着。
那天晚上气氛好,野外晚上凉,小史心细,特地帐篷里拢了点儿火,说:“歇会儿,咱炖了肘子吃。”陈强挺盼望地吧唧吧唧嘴。马班长坐在一边儿乐:“我发现咱敌我双方,人鬼殊途的处的还挺融洽。”陈强也笑:“‘死’都‘死’了,还别扭个啥啊。”
张恒后来回忆,好像也没融洽四十分钟。
远处忽然爆炸声四起,之后……就是一地的沸反盈天。
快速反映已经成了特种兵骨子里的本能。
假寐的周墨林他们一翻身就蹿出去了。
出门之后大家都傻眼了,北边儿的导弹基地上火光冲天,最离谱儿的是:一片混乱中,一个灰头土脸的家伙居然一路朝机步连狂冲了进来,手里的机枪火舌乱飞。别说周墨林,就是小史看着也觉得这家伙疯了:进攻路线没有战术安排、丝毫不考虑撤退路线。那是不管不顾地往里扎,气势无敌,出手就是与敌偕亡!机步连的兵没跟疯子一般见识过,下意识地纷纷后闪。
不过这人显然已经是强弩之末,歪歪斜斜地闯进来,手里的机枪就哑了火儿。人家机步连也不是吃干饭的。几个红军战士一拥而上,这主儿也机灵,转身闪进了炊事班。
然后……就是惨不忍闻的摔盆儿打碗儿声从厨房里传了出来……
据事后大师父统计,机步连在付出了损失全套野战炊具外加一锅新炖好的肘子的代价之后,终于活捉了刺客。
经过王庆瑞王青天初步审查核实,此人名叫袁朗。
明显是过来打听消息的周墨林笑嘻嘻的端着锅说:“没事儿,没事儿,王连长,我就是来看看肘子什么时候出锅儿!”
是可忍,孰不可忍!
王庆瑞虎着脸把铁路从热被窝里给薅了出来:“姓铁的,你们老A就都TM是白眼儿狼!”
陈强在一边儿嘀咕:“队长,您的那把火儿,烧回来了。”
铁路二话不说,批了衣裳就冲出去了。
真看见人了,铁路心里不好受:知道他受苦了,没想到这么苦。院子中间那个小家伙儿衣服挂破了,被打的头破血流,身上多少道口子混着泥汤子都看不出来了,显然是心里憋屈,让人捆的死死的还挣歪,关节扭的咔吧吧直响。
铁路愣一下,三步两步跑过去,一把揪起来袁朗,上下摸索着问:“他们,他们还敢打你啊?!”随即回头儿,义愤填膺地看着王庆瑞,护犊之情跃然脸上!
看见铁路了,狼狈不堪的袁朗终于安静了下来。他眼珠子发红地看着铁路,看啊看,看了半天。他忽然说:“队长,你说了,你等着我回来。”这话他说的十分艰难,他直直的看向铁路的眼睛,喉咙里面都咳的出血沫子也不改主意的那么狠毒坚定:“队长。你说了,你等着我回来。”
铁路心里咯噔一下儿。周墨林和张恒跑过来,连扶袁朗带笑话他:“你个傻小子怎么脑子不会转弯儿你呢。你想啊:我们阵亡,你完成任务。咱们蓝军总部见。估计我们还比你早到家呢。当然,是我们等着你回来啊。”
袁朗低着头,不说话。铁路忽然就愧了,拿起衣服,劈头盖脸的把冻的直哆嗦的袁朗包起来起来,抱进了帐篷。人搁在床上,铁路回身给他拧了热手巾擦脸,一边儿小心翼翼的顾着他身上的伤口。
狼崽子少有的老实,半晌也没说话。
觉得气氛不对,铁路猛抬头。
他惊讶的发现:袁朗哭了……
铁路随手削他脑袋,忽然想起来,又问:“炸了导弹基地怎么不跑,冲到这儿来干什么?”
袁朗咬了半天嘴唇,憋出来一句话:“队长。你死了,我得把你尸首背回去。”
铁路呆了呆,忽然笑了。把袁朗平放在床上,给他盖好了被子,说:“睡吧……”
袁朗“唔”了一声,不安分的动了动。知道他是极度紧张兴奋过后安静不下来,铁路坐在床边儿揉了揉袁朗的脑袋:“睡吧,今天,我守着你。明天,咱们回家……”
营房外,帮着炊事兵收拾完厨房的陈强他们看着铁路帐篷里昏黄的灯光心里觉得踏实。张恒说:“明天,咱就回家了吧?”周墨林笑:“有队长的地方就是家。”陈强掂量着手里的肘子,皱眉头:“林子你真能扯,这是家?这能跟咱老A的伙食比么?”抬头看看老A基地的方向,他感叹一声:“就是死,也要死回基地才甘心啊……”
求不得
袁朗那天在床上没少折腾,开始是睡不着,眼前总是漫天炮火轰隆隆的撞到阵地上砸出血红的烟。他吓的都不敢闭眼,就怕看见烟后面是谁血淋淋的样子。几番辗转,总有双温暖的大手停在自己的背上,在他战栗的时候拍一拍。在人惊悸的时候,拍拍后背,这动作照理说很像哄个孩子。可是铁路做来完全不是这个意思,他的手掌干燥而温暖,拿枪的手指修长有力,这双手有节奏的拍击在后背上能给人种异样控制和支撑的感觉。那节奏也恰到好处,是滚滚江水一样的缓慢而坚定,似乎可以流淌到天荒地老……
袁朗喜欢这个感觉。翻转了两下,体会着铁路手上的枪茧隔着战术背心磨挲着自己的脊背的力度,袁朗的呼吸慢慢安定了下来……实在是太累了,袁朗眨了眨酸涩的眼睛,终于放任自己沉沉睡去。最后的记忆是,那天是满月,银白的月光泼泼洒洒,占了大半个床。
后来他就睡踏实了。真的挺踏实的。以至于来转天演习结束,袁朗是让铁路他们背上车的――因为没睡醒。周墨林有心把他晃荡起来撤退的,结果怎么推都不醒。
折腾了半天,揪起来左边歪右边儿,倒霉孩子就一赖狗扶不起来的德行。
在旁边看了半天的铁路就说了一句:“让他睡吧。他累了。”
那天铁路特意亲自开车,挺稳。陈强和张恒轮流把睡的呼哈儿的袁朗的脑袋抗在自己肩膀儿上,周墨林权衡了半天,又给袁朗身上盖了件儿外衣。冯越说他:“给盖个草席子就得了,盖哪门子衣裳啊?回头他准把哈喇子流你一脖领子。”周墨林笑:“那衣裳是队长的。”冯越就不说话了,想一想,又特地把衣服给袁朗紧了紧。
回了老A基地,袁朗就算抖起来了。年纪轻轻,战功卓著:百万军中直取对方战术导弹顺手毁了人家厨房,标准的砸了红军的饭碗。可替蓝方弟兄门出了一口狠气。
蓝军总指挥亲自接见,拍着袁朗的肩膀儿说:“好苗子啊!”
好苗子就得特殊栽培。A大队的意思呢得送去深造,大队长是个亮堂人,大笔一挥:上军校吧!
军校!士官进去尉官出来。以后袁朗就是职业军人了,这世道,没根没底的普通小兵混出这前程不容易。平常人眼里这可是一条康庄大道。在军校镀上四年金在部队里飞黄腾达也就不能算是白日做梦了。
听到这个信儿不光铁路,就连冯越、周墨林他们都替袁朗高兴。可是事情到了袁朗这里,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抵抗。“不去!不去!就是不去!”而且特别拧,怎么劝也不听。任凭周墨林他们几个舌灿莲花,袁朗就是拨拉脑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