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君垂目淡淡一笑,见他捏着一白子,蹙眉沉思,一副十分认真的样子,虽然略显劣势,但也从容应对。
苏珏瑕眼神倏地一亮,在棋盘一角放下棋子,道:“虽然我不能赢你,但是我至少能做到这一步,还不至于输得很惨。”他眉间笑意盎然,两颊微生红霞。
雾君淡笑道:“珏瑕,你心胸宽阔,能够不拘小节,将来定然能成大事。”
苏珏瑕抿了一口清水,神色淡然,说道:“我不在乎我是否能成大事,但我既然有机会就不会放弃,我不去试我就不知道自己能做到哪一步,能力有多大,哪怕后人对我多有诽谤。雾君,如果我和父亲一样,深居后宫,那就不再是我。父亲可以放弃一个男人应该做的,我不能。我要成一个真正的男人,我向浅渺承诺过,我要给她幸福。”他幽叹一声,说道,“雾君,你喜欢我的活跃,如果我和父亲一样,我就会失去我的活跃,那样的我,不是你喜爱的。”
雾君心里明白,他见到自己和浅渺都会从心里感到高兴,他不知道自己爱谁更多一些。何况正如苏珏瑕所言,他爱他身上阳光般的气息,爱他在广阔的空间成长。雾君也不认为他俩结合会更好,那样苏珏瑕要毁了他对喜爱的女孩的承诺,会让苏蝉影的不想发生的事情发生,也会使苏家从此断后,更会让他自己变成另一种人。“珏瑕,这世上不是所有的爱情都可以实现,有些爱情就应该像水中月,雾中花,带着些朦胧,远远观望就是最好的。我们的爱最好就在心里,这是最美的,再靠近一些,它就没有那么美。”我们的身体不可能靠近,但我们的心在相爱。
“雾君,我只能给你半颗心,你愿意吗?”你有没有恨过我,其实我更多时候是放不下自己成就一番事业的心愿。
“珏瑕,我的心也不算是完整的,我有我的妃子,但是,珏瑕,不管是半颗心还是一颗心,我们都应该将感情保持完整。你将对我的感情保持完整,将对浅渺的感情保持完整,我将对你的感情保持完整,也不影响到我和我的妃子的关系,这样才不辜负我们的感情。”
苏珏瑕长长的羽睫缓缓抖动,说道:“雾君,谢谢你的理解。我们不能让别人知道。”
雾君看着他俊美的脸庞,他知道自己将会一生记住某些事情,他阳光般的笑容,他的唇吻起来像夏天,他低垂着眼睫时略微显出的柔弱,他柔中渐强的气质。他一生都忘不了。
许多年以后,雾君又和苏珏瑕在一起下棋,苏珏瑕更显沉稳,棋艺也比以前更好,他能让他的地方也少了许多。
当时苏珏瑕问他:“雾君,在你心里,我是不是更好,更加完美?”他的俊美没有被时间消磨,清雅的气质也更加出众,还添了令人敬畏的凛然之气。
“当然,在我心里你一直没完美。”雾君如实回答,除了在林中相救时,他什么时候都是打扮得极为整洁,没有一点瑕疵。
“因为你我之间的距离,你看不到我的缺点,所有你觉得我完美。雾君,如果我在你心里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也许你不会爱我,因为我其实也是一个世间俗人。”
雾君没办法否认他的话,静静听着他说下文,尽管现在同住一个屋檐下,他也看到他在保持的体面。
“雾君,叔叔和父亲在一起生活了很多年,彼此熟悉,接受对方的缺点,爱着对方的优点,他们和我们不同,一开始,就看到对方的很多缺点。叔叔的霸道,父亲的柔弱和过于倔强,他们彼此了解。雾君,我们都在心里将对方想得太好,无法容忍对方的缺点,特别是这些年,我们更像是在和心里的人相爱。”雾君想过,或许是为了在他心里保持完美,他才想尽一切办法保持自己的容颜不变,直到生命消逝。这是苏珏瑕为他一生都在做的事情,仅仅是为了他一个,为了他给他的半颗心。
淡淡的阳光投在他的身上,像是罩着朦胧的金色光环。雾君想到凤凰涅磐时的火焰,比他身上的光环更为耀眼。
“珏瑕,再拥有一世可好?和我,做一对真实的恋人,有缺点的恋人,接受对方的一切,好的坏的方面都看到。”
苏珏瑕灿烂一笑,道:“最好能够,看到所有才能相爱。”
十四的苏珏瑕对雾君灿烂一笑,用一种放松的姿态对他说道:“我认输了,这盘棋我赢不了你,但下棋久了,也许我可以和你成平手,以后还有机会赢你。”
雾君微微地笑,有些恍惚。在这瞬间,苏珏瑕只是属于他的恋人。“棋下久了,技艺自然会好。”
苏蝉影和立禅赶到时,苏珏瑕正在结束他的一幅画,刚刚画上最后一笔,眉间依然是苏蝉影熟悉的清幽自信的神情。苏蝉影只觉悠悠忽忽,一时止步不前,不过数月,却在他心上划了数道痕迹,痛得他难以忍受,不管过多久都无法忘怀。他身子摇摇欲坠,立禅赶紧搂住伴侣。
“爹爹。”苏珏瑕抬头看到父亲,兴奋地向苏蝉影奔去,就像他小时候,一脸灿烂的笑容。
立禅和雾君静静看着父子俩相拥而泣,立禅向雾君示意,两位神缓缓退出房间。庭院中正是应时节的秋景,秋花惨淡,秋草枯黄,染红一树的枫叶。立禅看着雾君的脸,已知他心中所想。
“要是放不下,就留下他好了,蝉影那里,我慢慢磨,磨个十来年,他也就磨平了脾气。”
雾君细长斜斜上吊的凤眼一眯,露出几分戏谑,道:“不敢,你费了那么大劲才求的幸福,别给磨没了。再说,我和他也不合适朝夕相处,还是这样的好,他心里把那个女孩看得比我重。”
立禅淡淡一笑,说道:“你是个比我好的恋人,甚至曾经,风奥猎都比我好。我那时还不太懂真正的爱,以为喜欢上了就把他弄上手就行,但他不幸福,我才觉得心痛。雾君,爱上一个人,是要他感到幸福,才是重要的,你比我懂。”
“可你也等到头了。”
“雾君,珏瑕的事情发生之后,我也想了很多,要是当年赵冉霏还活着,我会怎么做,我一定会强抢了他。但那样,蝉影一辈子都不会幸福,一辈子都不会爱我,当年他肯跟我,一时因为她已经死了,二是怕我迫害他的家人,尤其是这个孩子,我给他最初的印象可不怎么好,还很不喜欢珏瑕。但也就是他那柔和的性子能宽宥我,记着我的好,爱上我。但其实我还是有负于他,他原本才华横溢,虽然不求闻达,也喜欢着书立作,解经注典,对琴艺也是十分精通,他曾写过几本关于琴艺的书,很有独到之处。但他是我的神后,一生就要隐于后宫,虽然时常做些喜欢的事,但再不能像以前一样潜心学问,特别是有了女霙后,除了管理内侍典和抚养女儿,其他的事情都搁了下来,整天还要应付那些要我纳妃的言语。”
“珏瑕和他父亲不同,他是要在天空翱翔,我不能剪了他的羽翼,”他的眼睛凄清般的清亮,“我爱他,是爱他现在的风骨,让他自由地飞,是让他保持他风骨最好的办法。何况,这世上的情,非要在一起才算得圆满吗?你我都过了这么多的春秋,难道还看不透?”
九曲蜿延如蛇,白玉栏杆衬着盈盈碧水,仍同和他漫步廊上,携手泛舟游时一样。
“这几日,我和他不再想别的,款款深情,虽然不曾同枕共寝,也是爱意缠绵,此生的情分如此,我不做强求,只想在各自心里保留这份情意不便,这情,任谁都分不走,减不轻。”
立禅缄默,折了开始落叶的湖边柳枝,微伏身,细敲水面,溅得水晕晃开,水珠轻溅。“或许的确上了年纪,真添了这许多惆怅迷惘,这千百年,最青春年少的岁月在战场度过,登上高位后,太过心狠手辣了些,现在,心里有些,有些,自己也讲不出的感觉。蝉影也年过三旬,却被我拖得没过几日平静的日子,我爱他,却是害了他。”
雾君靠着白玉栏杆,在他身边问道:“他身子现在如何?”
“还是不太好,雾君,你们都知道我不通医理,但我竟然浅薄到如此的地步。我细细询问了医药典才知,生阴珠为何极少使用,是因为它有很大的副作用,服用后的男子要忍受很多年的苦,副作用才能慢慢消尽。他本是阴月出生,被阴气侵袭过,骨子里就埋下病根,被我的任性一折腾,无故受了很多的苦。可他,从未怨过我。”他沉默许久,方接着说道,“母妃对我说过的一些话我现在才懂,当年的母妃也受过不少的苦。”
“立禅,他爱你,现在没有谁能从你身边夺走他。”雾君心里暗叹。
立禅沉默许久,说道:“风奥猎继位没多久,蝉影成婚前他才做的主君,但他也有雄才大略,治理的很好。”
“但他确实不合适做主君,怎能让情影响到自己的权,他犯了大忌。你爱苏蝉影入心入骨,也要斟酌平衡,何况他根基尚浅。”
“既然不合适,就让合适的去做。”立禅丢下柳枝,湖面微微一皱,“我也不用多说了。”
雾君心里一寒,算起来立禅是他和风奥猎的长辈,知道他阴沉睿智,很有手段,令人又敬又怕又爱,但刚刚还说着情深意重的话,现在转到此事上,竟然一点都不波动。
苏珏瑕有时候像他,心里能沉得住,脸上带不出。而苏蝉影,太不适合在波涛汹涌中生存,所以如果没有立禅介入他的生活,他最多能成一学者,成不了大事。
“也多亏是珏瑕,要是蝉影遇上这种事,还不知道心里愁苦成什么样,他要是同时心里放两个人,那心会沉重得根本承受不起。”
苏蝉影泪眼朦胧,捧着儿子的脸凝神细看,半日才说:“瑛儿,没受委屈么?”
苏珏瑕听父亲这么说,心里也一个劲发酸,呜咽道:“没,爹爹,我心里想你,又害怕。”
“咱们回家。”苏蝉影牵起儿子的手,另一只手搭在儿子的肩上,恍惚间,似乎回到十年前,儿子在自己怀里撒娇的时候。
“爹爹,一切都变好了,我没什么事,我很好。”苏珏瑕知道父亲这些天对他的担心。
“瑛儿当然会没事,谁会伤害可爱的孩子?他……他和我相识一场,他不是坏人。”苏蝉影低语道。
苏珏瑕握紧父亲的手,柔声说道:“爹爹,他不是很懂爱,他只是觉得寂寞,他不是在爱某一个人,是需要他想象中的,能让认为他看着不寂寞的人,不是真正的一个人,是他心里想象的,然后他去找符合他想象的人。爹爹,对他,您心里不用有什么歉意,是他要对您用情的。您现在要做的是和叔叔好好的,幸福的生活。”苏珏瑕知道苏蝉影定然会因为自己对风奥猎的情意无知无觉而感到歉意,他不想让父亲心里放下太多的情感,他承受不起。
苏蝉影看着儿子,心里明白儿子懂得了很多东西,“瑛儿,你长大了很多。”
“爹爹,我就要成亲了。爹爹,我的美丽小新娘怎么样?浅渺好吗?爹爹,她一定很想我,我也很想她。”
“珏瑕,你很快就能见到她。”
“怎么向大家解释的?”
“周游列国。”
苏珏瑕有些泄气:“在一个宅子里周游列国?真幸运。”
苏蝉影安慰似的拍拍他的肩,说道:“以后你有机会的。”
“但愿不要让我等很久。”
“会的,你叔叔和我商量过了,等你再长大些,就让你去周游列国,方便你长些见识。”苏蝉影知道儿子很想四处周游,但一直不放心,在立禅的劝说下还是决定让儿子实现愿望。
远远望着款款走来的父子俩,立禅微微一笑,对雾君说道:“看到他幸福,我心里就很安宁。”
“因为那是你的幸福。”雾君缓缓说道。他的幸福……
……
风奥猎看着众人的兴高采烈,冷冷地站在树木的阴影下。他突然淡淡一笑,一切都像是一场戏,他们在演,悲欢离合,喜乐哀怨,他也曾想加入,但不管怎么努力,他始终都与他们无关,悲伤狂潮一般涌入心上,剧痛难耐。
“父亲大人。”青歆上前握紧父亲的手臂,哀求道:“父亲大人,您不能,您该和母后,和孩儿回家。”青歆得知父亲丢下母后,不顾一切追寻逃逸的苏珏瑕,便知他起了抛妻弃子的心。
风奥猎推开儿子,淡然说道:“你还不明白么,我没有了退路。”
“父亲大人,母后也来了。”青歆看着身后的江绾,心里万分着急。
江绾从丈夫身边走过,看也不看他一眼,声音暗哑:“青歆,不用求他了,他的心,没有一日是在我这里。”她拉着儿子,离风奥猎更远一些。
“你不应该出现这里。”雾君沉声道,“风奥猎,你也是一方的神。”
“但我想要的不是做一方的神,”他看着苏珏瑕,“我要我心里想要的。”
苏蝉影站在立禅的身后,握紧儿子的手,想将他拉到身后,苏珏瑕却没有动身,冷冷看着风奥猎。他心里也忍不住叹息,这句话说出口,他会失去一切。
“风奥猎,你不要后悔。”立禅显出他的本性,阴冷狠戾。
风奥猎淡淡一笑,道:“我还有什么能后悔的。”他身边的空气像是水流,在浮动。
“你想用什么方式得到?”立禅握住他的剑。
“唯一的方式。”他身边的波动更大,让他看起来像是伫立在水中。
立禅和雾君猛然向前一纵,比风还快的速度,一道寒光,一道金光,刺向风奥猎。
青歆见他俩突然发难,本想上前帮助父亲,却被江绾紧紧搂在怀里,不能动弹,眼睁睁看着父亲中招。“父亲大人。”
立禅和雾君都是一愣,没有想到他竟然毫不防守。两个很深的伤出现在风奥猎的胸膛,一道不见鲜血涌出,只见一个个结成冰晶的血掉在地上,叮叮作响,如同明珠落玉盘,一道不断冒出鲜血,却在遇到空气的一瞬间变成火焚烧他,带着金红色的火焰。
“父亲大人。”青歆只来得及扶住父亲遥遥欲坠的身体。
苏珏瑕也伸手搂住父亲的腰,看着他扭过头不忍看的脸,一脸的震惊和悲伤。
风奥猎抚摸着他的头发,看着惶恐哭出来的儿子,浅浅一笑,道:“有什么哭的,就是神也少不了这么一天。我累了,想早些休息,青歆能让父亲安心休息么?”
青歆泪流满面,呜咽难语:“父亲……”
“用不着怪谁,也不要恨谁,都是我自愿的。”风奥猎看着走过来扶住他的江绾,微笑道,“江绾,我这一生,负你极多,现在你也不用恨我了,多多帮帮咱们的儿子,为了我们龙族。”
江绾心里揪得更紧,柔声说道:“我没恨过你,我答应你。”她,算不算,害死自己的丈夫?
风奥猎听她如此说,又是放心一笑。他看着苏蝉影和苏珏瑕,目光不住地在父子俩之间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