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南宫远目注长宁,眼光极是悲哀。“长宁,你真不认识我了?”
长宁摇了摇头,道:“我病了一场,不记得以前的事了。”
南宫远眉头一蹙,道:“那你如何知道你是长宁?你可知道你本姓傅?”
长宁点头道:“知道。我是傅家的家奴,傅家谋反被诛,皇上垂怜方留了我一条命,将我贬为宫奴,进宫侍候,后又升了我为嫔。”
南宫远听着他说,脸色越来越阴沉,喃喃道:“原来如此。”
长宁瞅着他看了半日,道:“你又是谁?你跟我有何关系?”
南宫远道:“你这里不会有人来吧?”
长宁道:“我晚上从不召人进来侍候。”
南宫远道:“那皇上呢?”
长宁撇了撇嘴,道:“皇上十多天没来了,而且他也决不会这个时辰来。”
南宫远敏锐地瞅了他一眼,道:“你喜欢皇上?”
长宁顿时红了脸,半日方道:“关你什么事?”
南宫远又一阵沉默,道:“长宁,听我说。你根本不是什么傅家的家奴,你是傅家的少爷,正牌的主子。你的名字,便是傅长宁。在你入宫之时,皇上册封了你为宁妃。”
长宁怔住。“我……我只是个才人……不是什么宁妃……”
南宫远冷冷道:“你不要打岔,听我说完。长宁,我复姓南宫,单名一个远字,是征西大将军,与你傅家乃是世交。你入宫时,我正在边关,过了大半年才听到这个消息。本来,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只要你过得好,我也认了。但不久之后,傅家谋反,傅世伯被赐死,三族尽诛,其余族人流放。而你,长宁,你刺杀皇上,被施以黥刑,贬为贵人。”他指了指长宁额上那点蔷薇,“想必这原本便是黥字之处。”
长宁脸色苍白,摇头道:“不,我不信。”
南宫远道:“听我说,说完了,你会信的。于是我便派了心腹入宫偷见你,顺道带上了你从前送我的信物,告诉你我一定会回来接你,让你权且忍耐。我想着我立了战功,你又是罪人之子,找皇上讨你,皇上也许会给。不管你是不是受了黥刑,我都会一样的疼你爱你。结果这却是个极错误的决定,我那心腹被抓,服毒自尽,信物却落在了皇上手中。皇上一怒之下,便令将你贬为宫奴,打入冷宫,还对你施了宫刑。”
长宁已然站不住,一跌便跌到了椅中。南宫远的目光落到了他的脚上,又掠过了长宁身上的抹胸薄纱,惨然道:“看看你,长宁,你被折磨成什么样子了?好好的一双脚,硬生生被缠成了路都不能走的三寸金莲?我教你剑术,你却被皇上一条链子穿了琵琶骨,武功尽数废了?你大好的一个人,却穿着这等女子的衣衫?还有你额上那点蔷薇,你难道以为是皇上对你的恩?那是他下令黥上的啊!你爹那般疼爱你,却死在皇上手里,你还在这里尽心尽力侍候他?”又见了桌上那只香囊,道,“这……这是你绣与皇上的?你……长宁,你什么时候也做这等事了?你真以为你是嫔妃了?你……”说到心酸处,已是哽咽了。
长宁软弱无力地道:“可是……可是我现在……”
南宫远截道:“刚才我说的这些,是我从丹莹公主那里听到的。丹莹公主是皇上的亲妹妹,以前皇上曾想将她许婚于我,被我拒绝了。但丹莹公主却一直对我不错,我向她打听,她便也告诉了我。此事宫中人人皆知,只是皇上有严命,却只瞒着你一个人。皇上把你打入冷宫,却又不舍得你,将你弄了回来,只有你这傻子还傻傻地以为他是你的恩人,日日夜夜里盼着他来宠幸你!”
他最后这句话说得甚重,长宁脸色更是惨白。“我……你说的,我真的一点也不知道。从我……受了宫刑之后,便一直昏迷,醒来后,我便一直认为我是傅家的家奴了……”
南宫远见他眼中含泪,泫然欲泣,也恨自己话说急了。当下走近了长宁,柔声道:“长宁,我不是怪你,你是被皇上给害苦了。他居然对你动用宫刑……”咬了咬牙,道,“真不知道他怎么下得了手?长宁,也许是他们趁你昏迷之际,用了些什么门道,让你以为自己是个奴婢,然后皇上再对你小施恩惠,你便死心塌地地跟着他了。宁儿,他是杀你全家,害你变成如此的仇人,你决不可再这般对着他了。”
他见长宁仍然满脸茫然无措之色,知他一时极难接受,也不愿强逼于他,只道:“宁儿,我来一次,很不容易。这几日,你好好想想,待我下次来时,你一定得想清楚了。”
长宁茫茫然地道:“想清楚?……”
南宫远道:“我本想起兵,但这皇帝厉害,若他不死,决难成功。最好的法子,便是将他引出皇宫,刺杀于他。但我们遍寻主意,依然不得。如今皇上宠你,你若提出,他必会答应。到那时候,杀了他你便不必回宫,我带着你,爱去哪,便去哪。还记得你以前答应过会等我回来么?宁儿,宁儿,我这些年,无时无刻不在想你,你为何却去喜欢你的灭族仇人?……”
他叹了一口气,便自窗中跃了出去,很快消失在了黑暗之中。长宁坐在窗前,雨下得瓢泼似的,从窗外飘到了他身上,淋得衣衫透湿,他也全无所觉。
“轰隆隆”一个炸雷响起,长宁“啊”地一声尖叫,自窗前弹了起来,又坐下。他方才在窗前坐了多时,竟然睡着了,这时又被一个雷劈醒了。
“宁才人?才人?……”太监在外面叫,长宁木然,只当未闻。忽然听到赵翊的声音唤道:“长宁,你怎么把门给关了?”
长宁浑身一抖,过了半日,方慢吞吞地扶了墙走到了门边,把门给打开了。赵翊见了他,松了一口气,道:“叫不答应,我还以为你怎么了呢。”又见长宁身上湿透,诧异道:“你这是怎么了?”
25
长宁道:“昨晚长宁害怕雷声,便将门关上了,又不敢睡,最后在窗前趴在桌上睡着了,才会被淋湿。”
赵翊失笑,见长宁脸色苍白发青,眼圈发黑,道:“莫不是淋病了?一会传个太医进来看看。”抱了长宁在膝上,见长宁眉头一蹙,方省起道,“啊,朕忘了你才去领过刑了。”
便让他趴在自己膝上,抚了他头发道:“朕最近是冷落了你,可别不高兴。明日不必再去领刑了,朕实在看着心疼了。”
长宁忽然淡淡地道:“皇上,长宁想问一件事。”
赵翊一楞道:“什么事?”
长宁道:“你为何执意要长宁去冷宫领刑?是不是觉着长宁如今日子过得太舒服,会忘了在冷宫里受的苦,定要提醒长宁自己是个带罪的贱奴?”
赵翊呆住,道:“长宁,你何出此言?”其实长宁这话,说对了一半一半。表面上的一重原因,确如长宁所言,但赵翊心中真正所怕的,是长宁日子久了,会淡忘在冷宫中的事,却记起强迫他忘记之事。若让长宁长年依然对冷宫之事畏惧于心,便会凡事谨慎,不会逾越,乖巧温顺,那便会好得多。长宁性子日益回复到昔日那娇俏可人的模样,赵翊虽喜他如此,却也怕他如此,心里矛盾又只能压着。
长宁淡然道:“其实皇上不说,我也知道。不管是不是封了才人,长宁不过便是个贱奴罢了,皇上从来都不曾在意的。”
赵翊虽觉长宁脸色怪异,但也只以为是冷落了他,故此说些不中听的话,使小性子,便哄道:“朕从今日起,再忙都会来陪朕的长宁的。朕保证,一年之内必升你为妃,可好?以后见到昭妃她们,就不必受气了。”
长宁突然一笑,道:“升不升妃,那是小事。皇上答应过长宁一件事,还没做呢。”
赵翊奇道:“何事?”
长宁噘了噘嘴,这本是他常爱做的动作,但此时自觉脸都是僵硬的。“皇上答应过长宁,要带长宁出去看戏的。”
赵翊哈哈大笑,道:“好,好,长宁说要去看,便去看。”
长宁道:“待臣妾选好了日子,皇上可莫推说事忙。”
赵翊笑道:“好,好,这次一定不推,你说是哪一日,便是哪一日。”
说着便在他额上吻了一吻,笑道:“这朵重瓣蔷薇,可真是美不胜收。朕先走了,你想哪日去,便着人来告诉朕便是。”
长宁勉强一笑,道:“皇上可别哄长宁。”
赵翊笑道:“君无戏言。”
待得赵翊走后,长宁对着铜镜,慢慢地摸到了自己额上那一点鲜红,忽然冷笑了一声,泪却落下。
“皇上,你骗我骗得好苦。长宁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赵翊这段时日本来甚是事多,南宫远手握兵权,又是傅家至交,是他一块心病。赵翊花了不少心思,宁可封南宫远爵位高位,也要削他兵权。但让他有些意外的是,南宫远却极是爽快,只说自己在外劳碌数年,也想回京过些安稳舒服日子,再不愿去吹那边塞风沙。又一再谢赵翊赏赐,说只要皇上派了新的征西大将军来,自己便马上交出兵权。
赵翊历来是个思虑周密之人,若说南宫远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儿,征战半生,厌倦军旅生涯,倒也说得通。但南宫远年纪不到三十,已立下不少汗马功劳,正是励精图强之时,他却要来个急流勇退,这不能不令人生疑。况南宫远与数位番王甚有交情,赵翊一直心有忌惮,这时更不敢掉以轻心。
正在这时,长宁来请旨,要他兑现诺言,一同去宫外游玩。赵翊想着虽然事忙,也不差这一日两日,便依了他。
按赵翊的意思,就算长宁要看戏,也该把戏园子包下,清净些。但长宁却执意不肯,只说若就几个人看,跟在宫里有何区别?一般的闷气。赵翊想想也是,便笑笑依了他。
长宁缠过足,已无法再穿男装示人,只得穿了寻常女装,白底绿叶,黑发一束,秀美绝伦。只是他脸色却不太好看,话也极少,赵翊逗他,也答得极是简短。
长宁还有些小孩心性,故此赵翊与他来的戏园子,素常是演傀儡戏的。那些木雕的傀儡身着彩衣,在傀儡师傅手里,挥扇、拈花、行走、抚琴、舞蹈,无一不有,虽是以丝线操控,却全然与真人无异。这家傀儡班子在京城是最闻名的,因别家的傀儡顶多三尺,这家的却有真人大小。加上这班子做出的人偶,个个精美逼真,也是同行羡慕不及的。
台上正演到一出,一个美貌小姐在花园里扑蝶,莲步轻盈,好容易扑到了蝶,却又放了,又摘了一朵桃花插在头上。这时一个青年公子手摇折扇,派头十足地走了过来,却上前与那小姐搭起讪来。
赵翊看了一眼身边的长宁,长宁身上一股淡淡幽香,沁人心脾,引得他有些心猿意马。但长宁一张小脸却比出宫之时更为苍白,脸上连一丝笑意也无,眼睛虽看着戏台之上,却一点表情也没有。赵翊便问道:“长宁,你是不是病了?”
长宁眼睛还是直直地瞪着戏台,淡淡地道:“谢陛下关心,长宁没病。”
赵翊笑道:“你一心要朕陪你出来,出来了,你却看得一些也不开心。若是嫌不好看,我们便换点什么?”
长宁道:“不是不好看,演得极好,若不是知道是人偶,真会以为就是真人。”
赵翊笑道:“你看上面那个美貌小姐,倒生得有几分像你。”
长宁瞟了一眼,却淡然道:“长宁有个问题想问皇上。”
赵翊一怔道:“什么?”
长宁道:“在皇上心中,皇上是否便跟那玩偶无异,全无自己所思所想,皇上想怎么玩,便怎么玩?长宁为妃为嫔还是为奴,都从未有差别?”
赵翊脸色一变。“你这是何意?”
26
长宁还未答言,赵翊就觉得身后劲风袭来,寒气逼人。心中一惊,一手搂了长宁,便从竹椅上跃起,跃开三尺,一回头见到不远处站了个黑衣蒙面之人,手中一把短剑,寒光四射。
“你是何人?”
那黑衣人的声音十分奇怪,倒似硬装出来似的。“我是何人那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今日我是为何目的来的。”
赵翊将长宁搂紧了些,轻声道:“不用怕,朕会护着你的。”又提高了声音道:“想必是来刺杀于朕的?”
那黑衣人笑了两声,道:“正是。”
赵翊盯着他面幕上露出的眼睛看了片刻,道:“南宫将军,不必装了,你以为你蒙了面,朕就认不出你是谁了?”
南宫远哈哈一笑,果然掀了面幕,扔在地上。“皇上好眼力。”此刻戏园子中那些听戏的客人,纷纷拔了兵器围了过来,原来这些人皆是南宫远的手下乔装而成,只吓得戏台上那些戏子纷纷拎了人偶,四处闪躲。
长宁见南宫远现了真面目,浑身一颤。赵翊虽知南宫远跟长宁是旧识,但一直以为长宁早忘了南宫远,并未十分在意,这时觉着长宁颤抖,又记起长宁今日的怪异表现,心中一凛,却已晚了些许,长宁袖里握着的金钗,已在他胸膛上刺进了几分。长宁武功虽失,但准头不失,这一刺实是对着他心房用尽全力刺下去的,若非赵翊正好在此时省起,向后退了一退,长宁这一刺,必定将他心口刺穿。
赵翊又是惊,又是怒,又是痛,一掌将长宁推开。长宁被他一掌打飞,直往园门落去。南宫远大惊,正想飞身过去接他,园门前却闪出了一个人,将长宁接住了。那人竟是侍卫统领何刚,后面还跟了十数名大内侍卫,都是精中选精之人。
何刚见赵翊左手捂胸,满手鲜血,只惊得脸上变色,大叫:“皇上!”
赵翊脸色发青,怒喝道:“朕没事!还不将这些乱臣贼子拿下!”
南宫远脸色也一变再变,道:“你不是不曾带侍卫出宫?怎会……”
赵翊目视长宁,冷然道:“我虽从未疑过长宁,但宫中若有你们的眼线也是寻常之事。我一个人无妨,但带了长宁,还是小心为妙,才令何刚暗中保护。没想到……”他冷笑一声,道,“真正的眼线却是长宁。”
当下喝命:“将长宁这贱人捆了,先送回宫,叫安通好生照看,若是寻了死,便将一众太监都剐了!”
赵翊打长宁那一掌,虽未用什么力,但也打得长宁半日说不出话来,这时方挣扎着叫道:“南宫哥哥,你走吧,长宁已是废人,你不要再管我了……”
南宫远咬牙道:“若非为你,我又何须谋反?我若走了,这一切岂不是付诸东流?”
长宁叫道:“你留下来,也是一个死字,若是不死,只会比死更惨!他……他决然不会杀我,若你还想救我出生天,便快走!长宁……长宁会等着你……”他幼时虽不懂南宫远的心意,但如今却是清楚明了,若不如此说,南宫远宁死也不会逃走。与其两人一起死,不如留下一个人,还更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