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翊听他如此说,脸色更青,冷笑道:“说得好,长宁,你倒是对朕很是了解了。”脸色一沈,喝道,“还不带那贱人走,把这干逆贼拿下?”
何刚忙道:“是!”将长宁交与一名侍卫,其余侍卫便拔了刀剑围上了前去。
三日之后的深夜,赵翊方到了长门宫。安通已如热锅蚂蚁一般,在长门宫走来走去三天了。太监不能探听政事,是以也不知那干“逆贼”究竟下落如何,高乐一向是随侍赵翊的,但这次也听不到消息。只苦了安通,知道长宁决无生趣,只得将他像个粽子似地绑在床上,嘴上牢牢扎了布条,等赵翊前来处置。好不容易盼到赵翊来了,安通一磕便磕下头去,那颗悬在半空的心才算落了地。
赵翊除了脸色有些阴沉之外,看不出什么异样。他淡淡地扫了长宁一眼,便在椅上坐了下来。安通奉了茶,赵翊却道:“替朕倒杯酒来。”
高乐一直跟在赵翊身后,这时小心道:“皇上,您的伤未愈,最好不要喝酒……”
赵翊淡然道:“朕的事,用得着你这个奴才提醒么?”
高乐不敢再言,安通也只得把酒端了上去。赵翊喝了一杯,方道:“长宁,可还有什么话想对朕说?”
他一个眼色,安通忙上前取了长宁口中的布条。他将那个早已不用的银项圈找了出来,重戴在了长宁脖子上。只是不欲听长宁说话,怕是听了一分,自己脑袋便不稳了一分,才将他嘴堵上的。
长宁两眼直直地瞪着赵翊,怨愤之意溢于言表。“长宁曾发誓,不报此仇,誓不为人。只恨长宁无能,不能手刃仇人,替我傅家报仇!”
赵翊“嗤”地一笑,道:“你如今永远也报不了仇了,那便不要作人了罢。”
长宁恨然道:“你杀了我全家!”说到此处,胸口更痛,那眼泪竟已不听使地落下,“你对长宁施了宫刑也罢,竟还欺骗于我,言道长宁乃是低贱奴婢,让我受尽那些猥琐太监的折磨……你却又施些恩惠于我,骗得我相信你乃是长宁的大恩人,对你死心塌地……你……我本也不想活了,只是死也不会放过你!”
赵翊又喝了一口酒,玉色酒液在玛瑙杯子摇荡,把他自己的脸也晃得支离破碎。“杀你全家?……是你傅家有谋反之意,否则又怎会把你充作女儿,送入宫来讨好于我,暗地里却图谋不轨?你父确是畏罪自杀,傅家人是我下令诛杀,我若不这般做,今日死的便恐是我,历来权位之争便是如此,容不得儿女私情……傅简跟南宫家的那些暗地里的事儿,便是对你说,你怕也是不懂的……”赵翊忽然笑了一笑,那一笑在灯下却显得有些扭曲诡异,跟他平时的雍容之态大不相同了。“罢了,这些又何必说呢?倒似朕是在为自己开脱一般了。你要恨,且由得你恨,你再恨,又能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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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宁惨然道:“就算变为厉鬼,长宁也决不会放过你!”
赵翊又一笑,道:“朕如此爱你疼你,又怎会杀你?你想变厉鬼,那还能由得你自己了?”他眼望烛火,悠悠道,“还记得你骗我出宫陪你看戏那日,你曾指了戏台上那些被丝线牵扯着的人偶,问我,在我眼中你长宁是否便只是个玩偶?你那一言提醒了朕,长宁,朕便把你作成人偶,供朕玩乐消遣的人偶。想来,你必然会比那京城第一的傀儡班子里的人偶,还要美丽动人。”
长宁惨笑道:“皇上的手段,长宁都尝过了,还有什么好怕的?长宁本就是玩偶,你爱怎的便怎的吧。”
赵翊淡淡道:“这般的话,你可想得太过轻松了。”转头命高乐,“带进来。”
高乐领了命出去,不一时便带进了一个老人。那老人作普通百姓的装束,头发花白,却一根胡须也没有。他进来一跪下便三呼万岁,声音尖细,跟太监并无二致。
赵翊道:“石百,朕令高乐与你说的话,可都听明白了?”
石百叩头道:“皇上大恩,石百永世难忘。石百昔日因家穷入宫,后犯了规矩又被逐出宫,无奈只得靠一手玩傀儡的手艺到戏班子里去讨生活。石百又是净过身的人,无人看得起,再有本事,也只得讨口饭吃罢了。蒙皇上天恩,召石百回宫,奴婢感激不尽!皇上吩咐的事,虽然甚难,但奴婢有把握替皇上做到尽善尽美!”
赵翊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听高乐说,你当日净身入宫便是因为无力养活一家老小。如今只余一个孙子了?”
石百顿时伤心,道:“正是。”
赵翊道:“朕赐你一笔赏钱,再给你那孙子脱了贱籍,以后自有上进之道。你便留在宫中,好好地替朕帮那桩事。”
石百曾在宫中呆了十年,何事不知?赵翊的意思他自然清楚,当下磕头道:“奴婢自当从命,死而后已!”
赵翊笑道:“戏文演多了,连个太监都能冒出这等话了。”又对安通道,“以后凡事,多与石百商量着办,宁……这贱人就交给你们两人了。”
长宁这时却冷冷道:“皇上,长宁可否再问一个问题?”
赵翊道:“你说。”
长宁道:“南宫远怎样了?”
赵翊心中一沈,只觉左胸的伤口疼得直到了心里。“跑了,去找那些他相熟的番王去了。你可满意了?”说到最后几个字,声音已变。
长宁冷笑了一声,闭了眼道:“既然如此,长宁便再无挂心之事。”
若说赵翊原本还有些许犹豫心软,这时都化作了铁石心肠。当下便冷笑道:“既然是玩偶,人都不再是了,自然你也再不能被奉作宁才人了。长宁这名儿,又只有朕能叫──这样罢,朕且赐一个名儿。安通──”
安通忙答应,赵翊道:“从今以后,再没有宁妃宁才人。朕赐他名为宁奴,你们可记住了?若谁再叫错了,休怪朕不留情。不过,就算他是个人偶,你们也不可让他有所差缺,可明白了?”
安通跟石百一齐磕头道:“皇上放心,奴婢明白!”安通心里那喜悦也是难以言述的,他一直担心长宁受宠后会对付自己,现在看来,长宁是再也没这个命了。
赵翊微微一叹,道:“长宁啊长宁,朕下次见到你时,你便再不是现在这副模样了。”
四月初五。
五年前年方十六的长宁入宫册立为妃时,也便是这上下之期。时乃春深夏初之际,御花园中繁花如锦。牡丹阁中,摆了数十桌酒席,扎了一座戏台,宫女蝴蝶般来来去去把盏上菜,一过处香风便熏人欲醉。戏台上唱得繁华,酒宴上众人也喝得热闹不堪。
赵翊坐在首席,手里端了个酒杯,脸上带了笑意,却笑得似有些深意。牡丹阁这一次大宴乃是宴请数名番王的使臣。番邦礼数本要疏些,赵翊却也不以为忤,眼角却时时瞟一眼坐在不远处的南宫远,那南宫远竟也是使臣之一。
南宫远逃走之后,大约痛定思痛,知道以己之力来与赵翊相抗,无异以卵击石,竟全然换了一种方式,游说众番王向赵翊称臣,历数诸般好处,众番王也应了。南宫远立下此功,赵翊也不计前嫌,不仅免了他罪还大有赏赐。南宫远已在西番王处位极人臣,故此如今也算是使臣了。赵翊又岂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兜兜转转一大圈子,仍是为了要回长宁。
赵翊唇角笑意更浓。长宁活着是实,但却再也不是昔日长宁。
此刻戏台上又换了新花样,只见帐幕缓缓拉开,丝竹声响,一个真人大小的人偶正在台上舞蹈。那人偶一身五彩霓裳,均用五色丝线织成镂空花鸟,远远望去便似五彩云霞一般,华灿丽艳。舞动时一头委地黑发随着霓裳飞舞,露出一抹金色抹胸,裸出的那肌肤便似活人一般,莹白如玉。霓彩大袖下露出的纤纤十指,每个指头上都套着宝石指环,竟也能随着丝线灵活而动,跟活人之手几无二致。舞时露出裙下双足,竟是一对穿了五彩绣鞋的三寸金莲,弯如新月。若凝神去看,可看到人偶身上穿着的数十条银色丝线,从霓裳上所编花鸟的镂空之处透出。离人偶丈许之处,立着一扇梅花绣屏,绣有数枝白梅,细看竟是由一条条银色丝线编成的,中有一个个棋子大的空隙,可容人偶身上的银丝穿过,想必操纵之人便隐在屏风之后。
众宾客都停了说话,定睛呆望。那人偶舞动轻盈蹁跹,腰肢不盈一握,如姣花弱柳,无论手势脚步,均如真人般活动自如。若硬要挑错处,便是这人偶行动间抑扬顿挫之感重了些,极像是在作戏。只不过,原本傀儡戏中的人偶,便是学着戏子一般动作的,只是这个人偶太过于鲜活,看者也不自觉地把它拿活人与它对比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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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人偶已随着乐声舞到了台前,众宾客正看得出神,忽听“喀”地一声,南宫远手里的酒杯忽然粉碎,鲜血顺着指缝流了出来。丹莹公主本在他身边,低呼一声道:“你流血了!”
南宫远仿若未闻,直到丹莹公主叫了他好几声,才“啊”了一声,道:“是微臣自己不小心罢了。”
除了丹莹公主,别的宾客大半都不曾注意到南宫远的举动。只因那人偶实在太美,容颜宛如好女,肤色晶莹如玉,双颊娇艳如桃,颇有吹弹得破之感。嘴唇抹了胭脂,红艳水嫩得令人想咬上一口。一双眼睛又大又圆,乌黑透亮,光彩流转,怎么看也是双活人的眼睛。只是眼珠一转也不转,却还不如他身子活动灵活曼妙了。但那双眼却蒙了一层水雾,朦朦胧胧,真如同江南烟雨一般。只是这人偶却不如一般傀儡那般,画作笑面之状,脸上并无表情,亦无笑容,但一双眼睛水光盈盈,雾气蒙蒙,却更添了些迷茫娇弱之态。
赵翊身边坐的乃是他堂弟吴王,吴王是个酒色之徒,胸无大志,但对一应的玩乐之法,没有他不知道的。以吴王的见识,这时也瞪圆了眼睛说不出话来,半日方吃吃道:“皇兄,这……这玩偶是如何做出来的?莫非……”
赵翊笑道:“莫非什么?”
吴王见赵翊心情甚好,便大着胆子道:“莫非那用的是活人的皮肤──活人的脸?”
一听吴王如此问,南宫远的脸色几乎成了死灰色。丹莹公主正着了宫女替他包扎,见了南宫远的脸色,又惊又吓,赵翊在旁又不敢声张。
赵翊却不恼怒,笑道:“即便是活人的肌肤,那双眼睛呢?”
吴王又定睛看了片刻,道:“想必……是极上等的黑色宝石?”
赵翊笑道:“就算是极上等的宝石,也绝无这人偶眼上那层雨雾之气。”
吴王忙道:“是,是,我也想不通这点,还请皇兄明示。”
赵翊又一笑,道:“其实说穿了也很简单。”他略微提高了声音,此时众宾客都满怀好奇地在听他解释,他又道,“这人偶本来便是个活人。”
吴王张大了嘴。“可是……我明明看到是屏风后的人用丝线拉着他在动啊!”
赵翊道:“不错,正是把活人制成这玩偶的。”又望了一望南宫远,道,“南宫将军,是否也想看个新鲜?”
吴王忙赔笑道:“皇兄,您再卖关子,都要急死我了。”
赵翊笑道:“也罢,今日就让你等开开眼界。”对着身旁侍候的高乐低低说了两句,高乐便退了下去。这时那人偶已止了舞,向众宾客嫋嫋婷婷地行了一礼,幕布便合上了。
吴王等了半日,还不见动静,忍不住道:“皇兄,那玩偶真的是活人?”
赵翊道:“君无戏言。”
又过了半个时辰,高乐领着数名太监,抬了样东西自戏台后过来了。吴王伸着脑袋去看,众宾客虽在皇帝面前不敢过份放肆,但也把眼睛都快瞪出眼眶了。
太监们抬过来的,是一个极大的雕作金莲花状的圆盘,足有半张席面那般大。牡丹阁中有一张玉石台面,众太监便把金莲盘小心翼翼地放在了上面。赵翊笑道:“众位便去看罢,只是小心些,莫要碰了下来,摔坏了里面的玩偶。”
吴王第一个便冲了过去,众宾客也不甘落后。吴王一见,便发出了“啊”地一声,呆在那里。
金莲盘底铺了厚厚一层鲜红的牡丹花瓣,花瓣上伏着一个人,脸蛋半侧,唇红肤白,黑发如云,姿态美妙绝伦,不正是方才在戏台随丝线起舞的人偶?只是方才披在身上的五彩霓裳已被脱去,仅余了一件小小的金色抹胸和一个黄金项圈,莲足上着了一对绣鞋,系了一条仅到膝下的五彩纱裙。这时近了,便可看出这是个活鲜鲜的人儿无疑了,肤色白腻如脂,娇嫩细柔,微微地泛着娇媚的粉色,那色泽绝非人偶可有的。只是他的身子十分特别,软软地伏在花瓣之上,手足皆是舒展开的,仿佛一点也使不上力,简直像是一汪春水,腻在了金盘里。
吴王看了半日,那口水都快滴下来了,期期艾艾地道:“皇……皇兄,你这玩偶,是不是没有骨头?”
这问题也正是旁边的宾客都想问的。常以“柔若无骨”来形容女子身体柔软曼妙,尤其是擅舞或是某些杂耍之人,从小练起,身子较常人要柔软许多。但这金盘里的人却全然不同,那是真真的一动不动,除了眼睫毛偶然颤动两下之外,便真像是个没了丝线就不会动的玩偶。看他的模样,就活像是浑身的筋都被抽光了,毫无力气,故此只能软在那里,任一干人饱览春色。
赵翊又瞅了南宫远一眼,南宫远的脸色倒真像个死人了。“这玩偶是如何做的,说实话朕也不清楚。两年前,这人偶还是个人。两年后,送到朕面前时,便是这美妙模样了。石百──”
一个老太监应声而来,跪下道:“皇上有何吩咐?”
赵翊道:“你且把你是如何制成这玩偶的法子,与众宾客说上一说。”
石百道:“遵皇上命,不过,若是当众展演一番,岂不更好?”
赵翊道:“也罢,你便演吧。”
石百磕了头,又道:“奴婢一辈子都是做人偶,演傀儡戏,但做这玩偶倒是生平第一遭。其实做玩偶也不是人人均可,那用来制玩偶之人必当是万里挑一的。我所制的这玩偶,原本便是娇小玲珑,骨骼轻盈,又受过宫刑,缠了金莲,身体娇软如处子,极是适合。挑断了他手筋脚筋之后,奴婢先是请御药房制药,以特制的药物每日与他全身浸泡,尤其是关节处要紧紧裹住热敷。再配以针灸,时间一长,便会变得筋骨酥软,全身无力,不要说行动,就连一根小指头儿都动不了。各位大人,且看他这般趴着,就连翻身都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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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翊笑道:“众位爱卿,似乎都对朕这个宁奴很感兴趣?”这话一出,就连吴王都不敢说话,赵翊却笑道:“不妨,本来就是个玩偶,本就是拿来给人赏玩的。朕今日心情甚好,不如众爱卿来打个赌,谁赢了,我就让宁奴单独为他演上一场。”吴王大着胆子道:“皇上,怎么玩?”赵翊道:“投壶。”赵翊此言一出,南宫远便全然懂了。赵翊压根不曾想过饶过他与长宁,也知南宫远一心想与长宁独处,才有了这个歹毒主意。南宫远武艺高强,自信论眼力手劲准头不会输于在场任何一人,但赵翊所言的“投壶”,那却是去伤辱他心爱之人,一时间彷徨莫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