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噙了泪,低头轻声道:“奴……奴婢明白了。”
安通哼了一声,道:“今日也罢了,你便在正殿里跪上一夜,不许挪动一步,更不许吃喝。明日一早,自有人带你回房。那蚕室,也不必住了。”
长宁垂头道:“奴婢知道。”
太监将长宁扶了过去,长宁虽在昏迷之时,那足可一日都未曾停过缠。如今一般的是双足尖尖,无法着力行走。只是太监这时扶他,再不如当日扶宁贵人那般小心翼翼,又是拖又是拉的,还满脸不快之色。好容易将长宁扶到正殿,便一推将长宁推到了地上,尖着嗓子道:“还不跪好?”
那正殿里与冷宫别处一般,阴暗幽深。殿上摆着几座牌位,光线阴冷,长宁也看不清楚是谁的牌位。见地上也是冷硬无比,连个蒲团也无,只得低头跪了。那小太监见长宁跪得挑不出错处,鼻音拉得长长地哼道:“本公公有要事先走,若是中途看到你有偷懒,看本公公怎么惩治你!”
小太监捏着兰花指走了,长宁心里却又是难受又是灰心。贬为宫奴尚能忍受,自己本来便是家奴,在哪里当差似也不是大事。但已被施以宫刑,那岂不是全然成了废人了?想到心酸处,两行清泪便落了下来,一时只觉万念俱灰。
那冷宫里连报时辰之人也无,长宁只能看那殿外天色,来判断时辰。虽说初春已至,但夜间仍然春寒料峭,他本穿得单薄,冻得只瑟瑟发抖。却又不敢起身,那小太监隔三岔五便来转一转,见他稍跪得不端正便刷刷几鞭,长宁生来最怕疼痛,只得咬牙跪好,那膝盖早已红肿一片了。
这一夜只觉漫漫无尽,好容易盼到天亮,安通带着小太监又过来了。长宁整个人都已跪得麻木了,脸色灰白,双眼无神。安通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眼,脸色一沈,道:“昨日本公公教你的,你可都是忘了?”
长夜跪了一日一夜,脑中昏然一片,一时哪里想得起安通说的是什么。小太监尖声道:“见到公公,便要伏地行礼,你的记性长哪去了?”
长宁这才记起,只得低了头伏在地上,前额一直触到了地面。安通却冷笑道:“此时想起,也太迟了。小李子,你且督着这贱奴再跪上一日一夜,让他长点记性!”
长宁只觉脑子里嗡地一声,哪里还跪得住,一歪便歪在地上。安通冷笑道:“跪了这一会儿便不行了?你当宫中规矩是虚设的?看来,势必得给你些教训了。小李子,去把那紫檀板子取来,将长宁拖到园中!”
小李子与另一名小太监将长宁当件物事一般,拉到了园里。冷宫里的规矩,若是有嫔妃受罚,别的嫔妃都得过来观看,以示儆尤。
长宁本只披了件长袍,这时被一撕撕下,裸身按在了一块青石上。那青石上有隐隐血光,也不知曾有多少嫔妃在上面受过罚。他只见四周的人眼光都直直地对着自己,只觉羞辱欲死。
安通坐在小太监抬来的一张椅子上,扬着公鸭嗓子道:“给本公公好好地打,打到这贱奴告饶为止!”
14
小李子一声得令,紫檀板子便一下一下地朝长宁臀上击了下去。初时几下,长宁尚得忍受,多得几下,便受疼不得了。打过二三十板之后,臀上肿起,板子再打上去,那便是痛到钻心了。长宁初时尚且忍耐,实在是熬忍不住,只得开口求饶。“公公,求您饶了奴婢。奴婢再不敢了……”
安通掩饰不住满意之态,笑道:“罢了,今日第一次,权且饶了你。若有下次,可没有这般轻松了!”
又转头吩咐,“将长宁带回正殿,继续跪!”
那些太监压根也不曾想过要替长宁披件衣服,就把他裸着拖回了正殿,又按跪了下去。长宁的眼光落到自己下身,不敢再看,紧紧闭了眼,泪又落了下来。
好在这一夜不如昨夜那般冷,长宁好歹也是熬了过去。早上安通来时,长宁这次便不等吩咐,伏地轻声道:“奴婢长宁请公公安。”
安通心里乐极,长宁果然已自认为奴,这般以后便好行事了。当下道:“这样便好,学乖些,我们大家都有好处嘛!”
便命将长宁带到东首另一间略大的房舍,这房间是专为长宁准备的,比起别的屋子干净整齐不知多少,有几样简单的家什。房中还放着一个浴桶,里面冒着腾腾的热气。安通道:“进去,让小李子替你沐浴。”
长宁也觉着奇怪,似乎从前常常有人替他这般洗浴一般,竟然连太监伸指进他下身清洗,都并无特别抗拒之感。安通看出他的疑惑,阴笑道:“长宁啊,你之前也是家奴,你家主人便是如此对你的。”
见长宁还是一脸不解,安通又道:“还不明白?那谋反被诛的傅氏,你家主人,便是见你美貌,纳你回府做男宠的。你是被他抢回去的,为了防你逃走,穿了你琵琶骨与腕骨,还将你的脚缠成了三寸金莲。他平日间,也是这般对你的。”
长宁的目光又落在自己琵琶骨和腕骨间穿过的银链之上。他实不记得这银链是如何一回事,脖子上的银项圈也不记得是何时戴上的。经安通一说,他似乎是“明白”了,便垂头道:“奴婢知道了。”
安通坐在一旁,看着小李子替他清洗,又道:“你能进得宫来,也算是你的福份。若是真得了皇上青睐,嘿嘿,今后的富贵不可限量……”
长宁怔怔道:“福份?”
安通嘿了一声,道:“我就与你说吧,皇上看到你,甚是喜欢,才免了你死罪的。若你肯听本公公的,包管你飞上枝头作凤凰。”
长宁却惨然一笑,道:“若真是杀了,倒是好的。现在长宁已是废人,还要那富贵何用?”
安通却又嘿嘿阴笑,道:“有用,决然有用。这里可是冷宫,在这里过活一点盼头也无,就是在这慢慢等死的。若是有皇上宠爱,你要什么,都可有的。”不再理会长宁,对小李子道,“那套家什,要替他做全了。”
小李子忙谄笑道:“公公请放心。”
长宁的日子,自此又走上了“正轨”。除了从长门宫迁到了冷宫之外,一切与他当宁贵人时无异。唯一不同的是,自从宫刑之后,就算终日密穴里药物不断,麻痒难禁,前面花茎虽同被银丝束缚,也不必再受那涨痛之苦了。脚已成形,倒是不用怎的缠了,只日日得扶了宫墙走上三个时辰,几乎去了一个下午。安通曾阴笑着与他说,男子最喜欢三寸金莲,原因之一便是可令那处紧绷,收缩自如,无比销魂。故此长宁每日里行走,便成了主要功课,只是再没人扶,得自己扶着墙慢慢行走罢了。若有懈怠,被太监看到,扯到园中便是一顿板子。紫檀板、青玉杖、红蛇鞭,甚至是那具玉马,都不知炮制过他多少次。小脚行走虽然疲累,但尚可忍受,最难忍的还是那无时无刻不在他密穴里肆虐的药物,让他双腿打颤,浑身细汗,神情如迷,连行走时都旁若无人地扭动呻吟不止。
只是若让腰间银链上挂着的铃铛响动了,便是犯了错。长宁发作起来之时,哪里顾得了那许多?就算不断挨罚,这也难于控制。安通也是不断皱眉,终于一狠心让人换了刑具。
此间长宁也不是没想过一死百了,只是白绫才扔上梁便被人发现了。此时正好有个宫女投水未死,安通便命将她手脚砍了,泡在酒坛里,竟搁在长宁房中。那宫女日夜惨叫,却始终不死,长宁夜夜都被她叫得不得入睡。安通这一招杀鸡儆猴很是管用,过了十日,那宫女还未死掉,安通唤了长宁过来,阴笑着问他:“长宁,还想死么?”
长宁伏在地上,只颤声道:“奴婢……奴婢再不敢了。只求……只求公公将那宫女,挪出奴婢房中……”
安通想了想,道:“也罢,那贱人在你房中,会吵得你无法入睡。今日我便叫人去割了她舌头,你便也可睡个好觉了。”忽地脸一沈,道,“我要她在你房中,便是令你天天看着,若是想寻短见的下场!”
那宫女果然被割了舌头,这一下也再叫不出来,只瞪着一双眼睛盯着长宁,看得长宁浑身发寒,最后扯了一件衣衫将她兜头盖住,否则再看下去,迟早发疯。“死”这个字,此刻是连想都不敢想了。
这日里长宁又被罚跪钉板,那钉板厚实沉重的一块铁板,上面都是极细的钢针,细如发丝,就算是尽皆插入身体,也只会密密渗血,却不易看出伤口。这种刑具是宫中极爱使用的,安通并不愿伤及长宁身体,故此一直未用。但此时他实觉长宁如今这般放浪模样,赵翊恐一见便会厌烦,只得下剂猛药了。
15
长宁这短短数日间,已被罚跪了三次钉板,腿膝之间,密密麻麻的全是伤口,伤了又伤,伤上加伤。这时被按在钉板之上,钢针入骨之时便已痛晕,又立即被一盆凉水给浇了回来。长宁只哭得满脸是泪,哀声道:“公公,你就饶了奴婢吧!饶了奴婢吧……”
安通在他身旁踱着步子,阴沉地道:“你已说过多次不敢了,每次却都又立即犯错。不给你点教训,你如何记得住?”又喝道,“来人,将这贱奴再按下去些!”
长宁一声惨叫,只觉那千百钢针又更刺深了几分,分分入骨,痛澈心肺。腿膝上已无好的皮肉,全都是密密的血点,不断渗出。按他的太监还不肯停,一分分地把他向下压去,那钢针越往里刺,长宁便叫得越惨。
太监终于松了手,长宁已连求饶的力气都没有了。突地,听到一个低沉却又隐含威严的男人声音响了起来:“住手!”
长宁心里猛地一跳,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抬起了头。不远处站着个年轻俊朗的男子,脸上隐隐泛着怒色,正是赵翊。高乐跟在后面,一个劲向安通使眼色。长宁虽觉这男子长相声音都极熟悉,但却是无论如何也记不起他是谁了。
安通忙迎上前,与赵翊低低地说了几句话,赵翊脸上微微现出惊讶之色,跟着便笑了出来,似觉着十分有趣的模样。他走到了长宁面前,问道:“你是何人?”
赵翊是从宫外微服回来,长宁并不知赵翊便是皇帝,只是见安通与他毕恭毕敬的模样,想来定是个贵人。只得咬了牙,将头俯下,双手搁在额前的草地上。他这一动,钢针更往里刺,只疼得大汗淋漓,忍了疼回道:“奴婢长宁,叩见……”
他已忘记赵翊是谁,便接不下去。安通忙喝道:“这便是当今圣上,还不赶快磕头谢罪?”
长宁大惊,哪敢怠慢,立即磕下了头去。磕了三个头,方道:“奴婢不知皇上驾临,请皇上……恕罪……”那膝盖疼得他连说话都说不完整了,满头冷汗。
赵翊却似更觉好玩,道:“抬起头来。”
长宁一呆,安通已道:“皇上命你抬起头来,还敢怠慢?”
长宁只得抬起了头。他这段时日虽以宫奴的身份过活,日子难熬,但在吃上可从来不曾亏待过他,都是安通让御厨房给他另开小灶的。是以也养得肌肤白嫩细腻,身上也丰盈了许多,不似才受完宫刑时那般伶仃了。虽然一身素服,毫无装饰,长发用了一条素带在背心处微微束了一束,但依然是秀丽无比。脸上泪痕犹在,一双黑幽幽的大眼满是雨雾之气,菱角般的嘴唇微微开启,当真是谁人见了都要心生怜惜。若非安通等人都是与寻常人心态大不相同的太监,恐也早已心软了。
赵翊注视他,竟一时也有些失神。自从长宁打入冷宫以来,他便不曾见过长宁,至今已近一年。长宁却清艳一如当初,那楚楚韵致还似更胜了几分,又极温婉柔顺,跪在面前连头也不敢抬,那模样娇弱无比,便似朵风雨中颤栗的小花。看了他半日,方笑道:“原来真是连朕都不识得了。”
高乐方才陪在他身边之时,便一直唠叨说今日春光甚好,皇宫西南角的芙蓉花开得极好,皇上何不去看看?然西南角便是冷宫,有甚花看?赵翊又想着高乐常常跟安通在一处嘀嘀咕咕,心里一动,便也顺水推舟地去了。果然到了冷宫不远处,便听到了长宁的惨叫声,叫得赵翊心中却是一颤。一走进来,本想发作,安通却上前将这大半年之事扼要地禀告了他,倒引起了赵翊的好奇心了。
长宁听赵翊如此说,低声道:“回皇上,奴婢本是罪人,罪应当诛。皇上……皇恩浩荡……饶了奴婢性命……奴婢片刻也不敢忘记……”
赵翊笑道:“这嘴儿倒是学乖了,甜得像涂了蜜似的。起来罢,不论你犯了什么,今日都罢了。”说毕这句,便带了众太监宫女离去了。
长宁还不敢起身,安通忙喝道:“皇上让你起来,你便起来,这是皇上仁慈。还在这里磨磨蹭蹭做什么?”
两个小太监便去拉长宁起身,那钢针拔出之时,长宁又痛得几欲晕去。只是眼前发黑之际,却闪出赵翊的影子,心里竟一阵甜甜的。
这边安通追在赵翊后面,气喘吁吁地道:“奴婢这都是为了皇上满意,如有冒犯之处,还请皇上恕罪。”
这话说得糊涂,赵翊却懂。安通的所谓“冒犯”,便是冒犯长宁。但他冒犯长宁,却是为了让赵翊满意。赵翊笑道:“若真是满意了,那便无罪,还有大大的赏赐。”
安通急忙谢恩,赵翊却站住了,斜了他一眼道:“把他作成这个模样,也不知是拿出了多少看家的物事出来?”
安通忙磕头道:“皇上恕罪,以宁贵人的性子,我们必得使些法子才行。”
赵翊沉默片刻,道:“他在这冷宫中,朕看……大约也有十个月了?”
安通道:“皇上请放心,宁贵人虽在冷宫中,却是有人照料的,也跟别的嫔妃完全隔开。若皇上再给奴婢半年时间,定然将宁贵人教得比今日里更好。”
赵翊皱眉道:“还要半年?”
安通叹道:“皇上,您是知道宁贵人的。要他一心一意侍候您,实不容易。半年还是少的,若陛下肯宽限到一年,那更宽裕些。”
赵翊沉思了半日,终于点头道:“也罢,就以一年为限。你去领黄金千两,绫绢百匹,乃是赏你的。”
安通大惊,道:“皇上,这……这赏赐太重了,奴婢一个太监,哪里敢要?”
赵翊淡然道:“赏归赏,若是一年后令朕失望,你连命都要给出来。”见安通倒吸了口冷气不敢回话,又笑了笑道,“你也真有法子,不愧是先皇挑中的大太监。看长宁方才那模样,伏跪于地,低眉顺眼,乖巧温驯,一口一个“奴婢”,全然以宫奴自居,似乎全不记得自己曾是嫔妃里的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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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通回道:“皇上,宁贵人只要一日记着家仇,就一日不肯服侍皇上。如今宁贵人全不记得从前之事,如今又全然惯了作奴作婢,再经奴婢好好调教一番,必会全心侍候皇上,且为视皇上为恩人,一心一意。”
赵翊不答,但心中也知安通所言是实。只是靠这般令长宁俯首贴耳,终觉不乐。高乐鉴貌观色,大着胆子道:“皇上,您这大半年来,都有些恍惚,奴婢斗胆一言,您是还想着宁妃,但又不愿经受宁妃之恨。安通所做,虽是太大胆了些,有犯上之嫌,但……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