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辛苦了!」
「为武林服务!」霎时间群情激奋,欢声雷动。
小秋一脸黑线,喃喃道:「这痞子!」
完颜乌禄抚额哀叹,他和耶律枫费心营造的血腥诡谲氛围就这么被破坏了……不甘心,真是不甘心哪。
耶律枫瞇起眼,凝神打量李思南,目光深邃。
接收到青年带着评估的视线,李思南笑瞇了眼,施施然从他身旁擦肩而过,声凝一线传音入密:「美人哪,药师我对你真的很有兴趣——」
耶律枫倏地瞳孔收缩。
「……你这堪称当世顶峰的内力,到底是怎么来的呢?」顿了一顿,邪药师仍是眉眼带笑,眼底锐芒一闪即逝,「我真是非常非常地、有兴趣啊!」
丢下怔立原地的耶律枫,李思南在校场万蛇丛中四处游走,袍袖拂动间,辛香气扑鼻,群蛇纷纷避让。有些体弱的小蛇则干脆肚腹翻白,昏厌过去。
小秋看得开心,奔过去问道:「无良大夫,这是什么法门?有趣有趣!」
李思南揪揪他的小鼻子,笑道:「哎呀,没记性的孩子!药师我给你讲过白娘娘的故事啊,不记得了么?白娘娘最害怕的是——」
「嗄,我知道了,是雄黄!蛇儿都怕雄黄!」小秋兴奋地嚷起来,「分我一点分我一点,很有趣啊!」
李思南装模作样地从袖子里摸出一块雄黄药饼拿给他,一大一小两个人携手在蛇群里纵横来去,搅得蛇阵忙不迭向后退让,阵形大乱。
完颜乌禄面色大变,他和耶律枫都知道,这蛇阵剧毒怪异世上少有,绝不是寻常雄黄可以对付。可邪药师不愧是天下第一神医,行若无事就将它破了。
这时李思南已走到他身前,微笑道:「小乌禄,快些下山去吧。」
离得很近,完颜鸟禄可以清晰地瞧见,他的月牙眼依旧瞇成缝儿,仿佛无限欢喜。只有陡然压低的声线中蕴含着山雨欲来的气息。
「今日石屏山上,死的人已太多了。药师我,实在不愿见到更多的尸体啊!尤其是——
小乌禄你的尸体!」
完颜乌禄机伶伶打了个冷战,忍气吞声道:「高、不,药师前辈,下官是奉皇上之命前来,决计无意与你作对,请高抬贵手!」
「哦哟哟,说哪儿话呢。开个玩笑而已,小乌禄你当真啦?」语气一转而轻快许多,李思南大度地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来,好走不送。以后你们趁着药师我不在的时候再来好了。啊,忘了告诉你们,山下的官兵也给我撤走。记得提醒他们回去拿醋熏身,蒸满一个时辰便好……」
小秋眨巴着眼道:「哇,无良大夫你做了什么?」
「只是不小心把一瓶见风弥散的香料倒在山脚下了。啧啧,还是我新调出来的,那款香味很合我意啊。真是肉痛!」
完颜乌禄面如土色,不敢再废话,一挥手,众侍卫把他护在中间,鱼贯下山。耶律枫奏起笛子驱动群蛇,变换阵形,自跟在完颜乌禄身后下山。不一会,挤满校场的万蛇就如潮水般退得干干净净。
柳芳等人惊魂乍定,后山忽又奔来一个劲装少女,却是她的侍婢灵儿,慌慌张张地道:「夫人,不好了!寨主不见了!后山好像出事了……」
当下柳芳大惊失色,率领女兵们匆匆赶去。校场众人群龙无首,四顾张望却发现邪药师不知何时居然也已不见了,好生无趣,不一会都自散了。
——邪药师不见,自然是追着耶律枫身后径自下了山。
而连峥和小秋情切关心,见他身形一动,便猜出他用意,立刻也蹑在他身后。
山风湿润,空中云层厚重,月光昏黄,眼看便有一场风雨将至。
耶律枫脚程甚快,身形如电,行至半山腰时,选了条人迹罕至的险峻栈道,与前方的完颜乌禄等人分开两路。这时他见身后并无群豪追击,口中吹哨作声,指挥群蛇四下散去了。
石屏山顾名思义,崇冈如屏,一道瀑布自峰顶的断崖洞隙喷泻而下,飞流直下,在谷底冲刷出一口溪潭。溪床两岸怪石嶙峋,如猿蹲虎踞。
而响若郁雷的水声中,连接两边山崖的石梁却宽不逾尺,勉强容得一人行走,险峻无比。仅是瀑布奔腾之势和轰鸣水声便足以令行走其上的人举步维艰,加上石梁缝隙生满了青苔。滑不溜丢,下方便是万丈深渊,胆子小点的人根本寸步难行。
耶律枫凝注崖底,阵阵水气升腾而上,飞珠溅玉。他抿起唇,足尖轻点,便已踏上了石梁。
正前方忽然传来熟悉的不正经笑声:「哎呀,红叶美人,咱们定是特别有缘。这不,才刚刚分别又再度相遇啦!」
耶律枫倏地抬头,薄唇微翘柔柔一笑:「哈,有缘千里来相会。药师前辈,耶律枫久仰大名了!」
只见山崖对面,邪药师李思南一身玄衣,徐缓而来。只不知他是如何后发先至,绕到了耶律枫前头。石梁狭窄,他却一面走一面摇摇晃晃,漫不经心。耶律枫望着他,眼神闪烁,也再度举步向前。两人行至中途,齐齐在相距丈许处停下步子,静静对峙。
山间狂风呼啸,两人立于石梁上,猎猎风声中,长发与衣袂一起翻飞,脚下是直落千仞的峭壁绝崖,远远望去惊心动魄。
「太乙真气在水晶灯残本的六种真气当中,至精至纯,因此练起来进境也是最快的。可惜,除了第一步的炼津化精之外,很少有人真的愿意去练它……」李思南眨眨眼,露出男人间心知肚明的窃笑神情,「毕竟,清心寡欲,保持一辈子的童子之身,这事儿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可是,红叶美人你先天体质阴煞,应也并非童子之身了。那么,对你到底是如何练成这罕世难寻的雄浑功力的,药师我实在好奇无比啊。」
「不知美人你可否为我这个好学的老人家解惑呢?」他笑吟吟地问。
耶律枫看着他,唇角扯出一抹阴冷的笑意:「想知道吗?哈,真想知道就求我啊!」
李思南苦着脸道:「我怎么说也是世外五绝的一员,好歹算个武林前辈,你叫我求我就求,那我的形象不是全毁了?哦哟哟,真是……」
话没说完,话锋一转,他干脆利落地道:「也罢!好,我求你!」
「……」完全出乎意料,耶律枫石化中。
「意不意外?高不高兴?开不开心?」李思南笑嘻嘻地冲着他挤眉弄眼。
「……」抽搐,极度抽搐。
「怎么?不够有诚意?哎呀呀,那红叶美人你觉得怎样才算?这样如何?药师我上有八十岁老母(才怪),下有嗷嗷待哺的幼子(还没投胎),求求美人你高抬贵手,把秘诀告诉我罢!」
「……」青年已满头黑线。
「哦哟哟,你到底觉得怎样才算有诚意啊?美人,好歹你说句话嘛,你不说我怎么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呢?虽然你很有深意地看着我,可是你还是要对我说出来嘛。毕竟我们俩还没达到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境界……」
忍无可忍,耶律枫欺身前行,一掌击出:「给我闭嘴!」
澎湃劲气狂涌而出,至精至纯,刚猛无俦,果然是如假包换的太乙真气。李思南滑步错身,袍袖拂动间卸去大部分劲力,余劲却仍是绵延而至,只得双掌疾推,迎上他的来势。
「砰」的一声巨响,劲气交击。[论坛]
因石梁狭窄,毫无转圜余地,两人这下交锋是实打实的内力比拚,并无花巧,真实本领顿时显露。
——年方弱冠的青年耶律枫,竟与名震天下的世外五绝之一邪药师拼了个旗鼓相当,平分秋色!
耶律枫连退数步方才勉强拿椿站定,俊脸一阵青白,如是半刻才渐有血色。
相比之下,李思南虽是面色如常,身体却猛一阵剧烈晃动,在狭窄石梁上摇摇欲坠,
正在此时,连峥与小秋如飞赶到,瞧见这情景,不由大惊失色。
「王子,你住手!」小秋嚷道,「药师是这世上唯一能医治你的人!你要是丧心病狂连他也杀,你的疯病就永远好不了啦!」
连峥心中骇然,一时不假思索,一纵身已踏上了石梁。小秋惶然道:「师尊!你做什么!」
这石梁狭窄之极,便是一人转折腾挪也觉步步惊心,现在两大高手比拚,哪还容得第三人插进?
可连峥却既不愿见邪药师殒命,更不忍见耶律枫败亡。邪药师若亡,世上还有谁医治得了耶律枫的「离魂之症」?若耶律枫永远不能治愈,他又情何以堪?
偃月两刃刀紧握手中,他低喝一声,长刀划出却是插向身前石地,借着刀身支撑与反震之力,他瘦削的身体已然腾跃而起,在空中一个鹞子翻身,越过李思南的头顶,落在了对峙两人之间。
霎时间,人人大惊失色!
「好个连峥!」李思南赞叹出声。
黑衣男人卓立于他两人之间,面朝耶律枫,高瘦的身躯挺直如标枪,衣襟下摆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仅存的左手紧紧握着长达丈余的偃月两刃刀,刀芒雪亮,在昏沉的夜色中闪烁着清亮的寒光。
「……你想做什么?」沉默良久,耶律枫冷冷发问,「上次侥幸在我手中捡回一条命,已可算是你家山有福。而今还想自不量力与我作对么?」
连峥抬起头看着他,却不说话。苍白的脸隐没在夜色的阴影中,神情模糊难辨。
半年多之前,耶律枫还常常误会他这样的表情。可是,他现在却知道,连峥一直在看着自己,一直一直地看着……
「哦哟哟,小两口要深情对视也别无视我这位老人家哇!」李思南戏谑的笑语自风中飘来,中断了两人间无言的对视。
耶律枫神情陡变,冷笑道:「你既然执意找死,须怪不得我!」抢上一步,左掌疾劈。
连峥应掌侧身,横刀封架。
「蓬」的一声闷响,耶律枫肉掌顺着他长刀来势,正贴上平滑的刀脊。真力疾吐间,掌心陡然生出一股吸力,已将长刀牢牢黏住。连峥太乙真气已失,此消彼长,内力远远不如,顿时闷哼一声着了道,却仍是紧紧握住长刀,不肯松手。
这时只要耶律枫掌力尽数吐出,立时便能将他震下石梁。此处地势高峻,脚下深谷雾锁云转,深不可测,便是有通天武艺,落下去怕也只能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小秋在崖上观战,看得胆战心惊,连呼吸都似已摒止。
在此刻,连睁生死攸关。世上唯一能救他的,恐怕就是他身后的李思南!
他就在连峥身后数步之处,又是功力堪与耶律枫相比的绝顶高手,只须伸手掌抵上连峥背心,输内力给他,便能解救他的杀身之厄。
可李思南却笑吟吟地看着,一动也没动!
耶律枫犹豫片刻,一咬牙掌力终于吐出。
浑厚劲气甫一吐出,来势汹汹。连峥身体一晃,连人带刀立足不稳,霎时间跌下石梁!
小秋痛呼道:「师尊!」
李思南轻叹一声,踏前一步袍袖拂出,当作软鞭来使,及时卷住了连峥下坠的身体,提着他悬在半空。这时他眼角一瞥,却瞧见耶律枫眼底深处如释重负的神情,心中一动。微微一笑,他身形掠起,似是要从石梁退回崖上,忽地一脚踏空,竟也坠下了万丈深壑!
「哇啊啊啊啊——」小秋的长声惊叫划破了寂静的暗夜。
李思南这一失足,自也搭上了他刚救起的连峥。两人之间被李思南的袖子连着,如断线的纸鹞般飘飘荡荡朝着深谷直跌下去,眼看就是神仙也难救了。
千钧一发之际,耶律枫的神情终于变了!
眼底深处掠过一抹深刻的痛楚,青年右手扯住自己腰间的束带,真力注入迎风一抖,倏地卷出,便如一条天矫灵蛇,捷逾电闪般缚住了连峥的腰,将他连人带刀又提了起来。
鲜红的锦带卷着通身黑衣的连峥,在掠过山谷的飓风中呼呼摆动,下方还悬着个李思南。两人宛如串在一根绳子上的蚱蜢,临空晃荡,惊险万分。
连峥身在半空,却似已全忘了自己的生死存亡,一双漆黑的眸子眨也不眨地牢牢钉在上方青年的脸上。
隽秀的脸,斯文柔和的眉眼,偏偏却还有一张冷峭无情的薄唇。他无数次在睡梦中思念亲吻过的熟悉容颜。可是,纵然青年从来都是三分带笑神情柔和,从那张薄唇中吐露出来的不堪真相,却曾叫他心碎神伤,痛不欲生。
「……我从没喜欢过你,我恨你,我一直恨你!」
「你对我来说——连欺骗的价值也没有了呢!」
「……我突然很想看看,向来面无表情的你,得知真相之后的反应,会不会如我所料的那么有趣!」
冰冷的话语,讥诮的笑容,刻毒的言辞,如同利刀般插进他的心脏。他那时才知道,原来,痛到极致的感觉是麻木……
而当红衣青年自血流成河的擂台上居高临下俯瞰众人时,眉眼含笑,眼神却是那般冷酷无情。世人终是得知,那是个与其无害外表截然相反的刽子手!所有人都可以确信,这样的血腥煞星,是决计不会为任何人动摇的!
——可是,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要救我?
耶律枫也看着他,手提衣带自石梁上居高临下俯视着他,眸光深邃。
鲜红如血的锦带,一端连着他,另一端则连着他……
连峥苍白的脸颜浸润在暗夜的墨色里,那样枯槁憔悴。他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可那双漆黑的眼睛却似会说话,无声地吐露着他深埋心底的无悔爱恋,以及他这大半生来为他付出的艰辛和苦痛。
剎那间情潮翻涌,青年几乎就想冲口而出,不管不顾说出一切。
……我有多爱你,你知道吗,峥哥?
我从来不想伤害你,你知道吗,峥哥?
我……好想和你一起回临安,你知道吗,峥哥?
——可是,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他双手用力,纤秀修长的手背上青筋贲张,弓身立于仅可立足的石梁上,一寸寸将衣带提起,友带那头连着两个大活人,稍一疏忽便不堪负荷。即便他内力惊人,也异常吃力。
这时恰有一阵风吹来,连峥和李思南都吊在那条衣带下方,顿时如荡秋千般晃晃荡荡,被风吹得转了半个圈子,凶险无比。
耶律枫被突然加重的巨力带得身体一晃,只觉喉头腥甜,几欲呕血。一咬牙,他运起真力向上掹提,终于将两人一寸寸拉了上来。李思南由斜下方侧目睨着他,忽然会心一笑。 未染小wjj坛搬
——那一种不能解不能说不知前生是什么关系的缘和痛,它深深烙印在相爱的人心中,如宿命般纠结难懂,怎可能有人无动于哀?
长笑一声,他微一拂袖,缚在连峥腰上的袍袖已松开,身体顿时直直坠了下去。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他唇角逸出狡黠的微笑,忽然凌空翻身,一个「细胸巧翻云」,右足在左脚脚背上一点,下坠冲势已缓了下来。这时他袍袖再度挥出,顿时缠住崖壁斜伸出来的一株小树,借势一纵,足尖已踏上了山崖侧面的岩石。这一踏上实地,便如龙游大海,鱼归池塘。石屏山纵然再险峻奇峭百倍,又岂能难得了世外五绝之一?
只听李思南的笑语在山崖下远远传来:「红叶美人,后会有期!药师我等着咱们重逢的那一天!」月色幽暗,他的背影很快隐没在荒山幽草间,消失无踪。
连峥遥遥注视他离去,忽觉身体一轻,原来少了一个人的重量,耶律枫已不失时机将他拉上了山崖。对面小秋见状,欢天喜地跃上石梁奔了过来,嚷道:「师尊,你没事吧?」
连峥却顾下上他,抬起头,他怔怔凝望着身前的耶律枫。
青年一身鲜红锦衣,卓然傲立于崖边,手中还攥着那条同色的衣带。长长的束腰锦带逶迤地面,如深秋经霜的枫红,在一片墨色的暗夜里那样鲜艳夺目。狂风拂过,头顶云层越来越低,山雨欲来。青年目中神色似柔和又似淡漠,昏暗夜色中明润如星,静静回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