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叶舞秋山（出书版）下+番外————沐雨聆音(14)

话音未落，眼前忽然闪过一道雪亮的刀芒，气势如虹！

好个完颜亮，生死悬于一线之际，临危不惧。他随手扯过身边一个侍卫，当作盾牌挡在自己身前。霎时间血雨横飞，被劈为两半的尸身轰然倒地，其状惨不忍睹。

这时左右侍卫已一拥而上，刀剑枪戟一齐出手，把那刺客困在中央。一边的耶律枫却不由瞳孔收缩——

那人是自传令兵的马腹下窜出来的。只见他黑衣独臂，手持长刀，可不正是连峥？

完颜亮死里逃生，惊魂乍定，怒道：「嘿，向刺杀朕，你还未够水平！」

连峥深邃的目光投射在耶律枫身上，完颜亮得亲卫御林军中也不乏高手。眼看便难逃一死……

适才情势险到毫厘，众侍卫也均捏了把冷汗，这时回过神来，乱刀齐下向他砍了过去。

「且慢！」千钧一发之际，耶律枫冷冷开口，侍卫们得刀剑应声顿在半空，静待分晓。

完颜亮皱眉道：「耶律枫，你！」

红衣青年一扬眉，悠然道：「我怎样？」他神情柔和，唇角微翘似笑非笑，瞧去十分可亲，唯有清透的眼瞳中射出冰冷的寒光！

完颜亮被他目光钉住，便如被蛇盯上的青蛙，心中发慌，喃喃道：「耶律都统，朕知你素来忠心耿耿，你没道理在这个时候反朕的！乌禄那家伙早把你当成皇党，你就算想依附他也……」

耶律枫脸上笑意更温柔，他朝向战场朗声道：「诸位听清楚了，辽阳新天子已即位！完颜亮篡权夺位，名不正言不顺，已被贬为庶人。众将士且随我拿了他，举军北还朝见新皇！」他内力深厚，声凝一线远远传了出去，整个战场上的将士都听得清清楚楚！

金军大败之际，士气本就低落，再听了这个消息，顿时军心涣散，再无斗志。一时间漫山遍野都是哭号之声，溃军如潮水般退去。他们逃命之际慌不择路，只见人仰马翻、自相践踏，偌大一支精兵竟是死伤过半，完颜亮半生心血付诸东流。

完颜亮气怒攻心，骂道：「耶律枫，朕自问待你不薄，你临阵倒戈，其心可诛！」

「待我不薄么？」红衣青年冷冷一笑，「是啊，你确是待我不薄——」

「我娘亲一生凄苦、红颜薄命，拜你所赐；我父王半世伤心、悔不当初，归根结底也是你造孽所致……

更不要说，我一生挚爱因此所受的伤，所遭的痛……」他止住话语。不远处，被众御林军包围中的那个黑衣男人，正定定地凝视着他，一直一直凝视着他。

完颜亮骇然注视着青年娟秀的容貌，忽然若有所悟：「你的脸……你娘亲是……」他生平淫辱过无数美貌女子，素来引为荣耀，此刻却说不出的后悔。

这时御林军统领檀世斌喝道：「陛下休要听他胡说，这三年来他有无数刺杀机会，为何偏偏要等到这一刻发难？分明是趋炎附势的奸诈小人！」

耶律枫微微一笑，徐缓道：「我听说，完颜亮你登基之前，未染小**坛搬曾述说自己生平有三个心愿。一是总领国家大事；二足攻下江南一统天下；三是得到人间绝色。」

「你弒皇登基，第一个愿望已实现了。而你生平好色无度，『淫甓不择骨肉』，第三个愿望自也没落空。那么，你半生经营、为之努力的只剩下第二个愿望——南下侵宋并一统天下！」

「那么，要让你生不如死、要让你尝到毕生最大的痛苦……当然便是在你即将功成的前一刻，让你自胜利的巅峰摔下来，叫你尝到什么叫挫败，什么是痛苦！

我的确是个小人没错，而且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我生平信奉的便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你害我娘亲一生痛苦，与我仇深似海，纵倾三江之水也难以洗清，只害你半生功业付诸东流，我还嫌便宜了你哩！」

青年的眼瞳里漾动着刻骨的怨毒之色。四周御林军被他阴森神情所慑，忍不住倒退数步，心中战傈。棋棋花

完颜亮也不禁机伶伶打了个寒颤，颤声道：「你、你竟为了报复朕，不惜在朕身边潜伏了三年……而且，这三年来你杀人如麻，连你的契丹同族也……」想到此处，即便他自己亦是一代枭雄、荒淫好杀，也不禁为之胆寒。

耶律枫淡淡道：「我生平最擅长的，便是忍耐。」缓缓自袖中取出金笛。

檀世斌大吃一惊，叫道：「护驾！」四周侍卫均见识过耶律枫狠辣无情的手段，心中惧怕，偏又不敢抗命，没奈何只能围上。

连峥的目光越过中间的人墙望向耶律枫。两人分离数年，值此重众之际，却是在重兵围困中，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四目相对，百感交集。

忽然，远处的战场上又传来清透悲悯的梵唱声。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乱军之中，一位白衣居士手持念珠，翩然而行。只见他米白的侩袍洗得发黄，长发披拂肩后，打扮非憎非俗，却有仙风道骨之姿。他脚步所到之处，无数冤鬼黑气化为乳白的佛光氤氲而起，竟是以偌大法力在度化战场亡灵。

那是世外五绝之中的圣居士子瑜，即是还俗的禅宗掌教慧深禅师。他发下大慈悲心，阻止金宋战祸，因不忍生灵涂炭，故亲临战场，超渡亡魂。

在他身畔，还伴着一位黑衣玄裳的青年。与圣居士超凡脱俗的气质相比，其人眉眼弯弯，笑得痞气，眼见杀戮遍地的修罗场竟是面不改色。他手掌扬飞处，银针激射，金兵如潮水般自他身边退却。

这人耶律枫相连峥却认得。因为他便是不死不救邪药师！

檀世斌大声道：「陛下，咱们必须尽速出避。」连未曾露面的太华侯在内，世外五绝已来了三个，若不快逃，只怕完颜亮性命难保。

完颜亮一挥手，道：「快给我杀了这叛贼和刺客！」

霎时间只见御林军众武士刀光霍霍，冲了上去。原来他们也惧怕世外五绝的威名，都想尽快杀了两人好逃离战场。

连峥低喝一声。身形掠起，已和耶律枫并肩站在一处。他虽仅剩一臂，神威不减当年，偃月两刀刀舞得水泄不通，护住了己方两人，将冲上来的敌兵杀退。刀光剑影中，耶律枫与他背靠背站着，手中金笛翻飞，指东打西，攻势如暴风骤雨。近身接他招式的人，皆是挨着即死，碰着便亡！

血雨腥风拂面而来，脚下尸横遍野。两人心中只剩杀戮冰寒，唯有肩背相触的地方传来些微的暖意。同上战场，生死与共，多年前的约定，想不到竟是以这样的形式实现

这时檀世斌见众侍卫久攻不下，突然从完颜亮身边跃出，加入战团。此人正当壮年，功夫老辣，更胜民间传说中的金国第一高手雪衣侯。只见他长剑挺出，剑芒点点，顿时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已在连峥长刀的刀刃上刺了十多下。原来他目光犀利，一眼瞧出连峥内力不足，又是独臂，大有可乘之机，意图各个击破。

连峥被他内力反震，勉强振作精神挡下攻势，不一会半条胳膊已被震得酸痲不已，刀势渐渐慢了下来。他背后便是耶律枫，立时便知他落了下风，只是那帮御林军侍卫急着保皇帝逃命，悍不畏死，杀了一批又冲上来一批，哪里腾得出手来救援连峥？

忽然檀世斌大喝一声：「着！」长剑挺出，剑花颤动，已在连峥手背上刺了个窟窿！霎时间血花飞溅，连峥疼痛难忍却不丢刀，手臂横挥，长刀划出反守为攻。与此同时，耶律枫咬破舌尖喷出一篷血雾，竟抛下自己这面的对手，倏地转身，左掌拍出，右手金笛则脱手掷出。

两人连手合击，兔起鹘落之间，场上局面已全部改变！

檀世斌难敌两人重手，一霎时胸膛中刀丹田中掌，即刻倒地毙命。而耶律枫金笛掷出，风声凛冽，竟是直贯完颜亮心口！

完颜亮临危不乱，急挥佩刀格开金笛。只是耶律枫内力惊人，金笛与佩刀顿时齐齐坠地。这时耶律枫低暍一声，飞身掠起，翻过众御林军组成的人墙扑击而去，握拳直取其心口，竟是不顾生死的打法。完颜亮避让不及，被他一拳直捣心窝，手臂贯胸而入，立时气绝。

一代枭雄完颜亮，竟在南侵战场上死于非命！

这时耶律枫气力已竭，身后武士刀剑齐下，砍在他肩头，后心也被大力击中，斜刺里更有一柄铁鞭沿地扫过，打折了他小腿。青年痛哼出声，终于支撑不住单膝跪倒。重伤加身，他不怒反笑，狠狠用力，自尸身上拔出拳头。鲜血如瀑布般喷溅出来，泅湿红衣。而他通身的伤口也在不停流血，脚边积了一汪血泊，浑身便似个血人一般。

四周侍卫见他浑身浴血形态可怖，更被他武勇所慑，一时竟不敢再上前。

伸出手，耶律枫勉力膝行，自血泊中捡回金笛，拄地欲起。连峥心如刀割，不顾手背上的创口还在汨汨流血，他回身抱紧青年，两行泪水淌下脸颊。

「……哭什么？」耶律枫躺在他怀中，迷惑地问。整个小腿骨粉碎，他再站立不了，然而，比起自己身上的重伤，他更关心身前这个黑衣男人悲痛的心情。伸出手，他疼惜不已，冰冷指尖拂过连峥的眼角，想要拭去男人的泪水。

手上的血还未干透，温热的液体濡湿了男人苍白的容颜。血是红的，泪竟也是红的，与鲜血同样的热度和色泽。

原来，伤心到了极致，眼里会流出红泪……

害你一直伤心，对不起……杀了那只海东青，对不起……

千言万语哽咽在喉间，他嘴唇蠕动，却是欲言又止。彻骨的冰凉缓缓漫过胸口，他知道，快要走到尽头了。逆练太乙真气带给身体气血的恐怖侵蚀，终于发作了。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温柔的仰起头，定定注视着连峥。

完颜亮已死，萧燕也早被我所杀，此生应已再无憾事。可是

……我不甘心，我其实是不想死的啊。

我还没同你一起回过临安，我还没见到风光如画的西子湖，我还没看到接天莲叶十里荷花，我还没尝到脆甜可口的莲藕……

我还没能陪着你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连峥抱着他，泪流满面，忽然霍地站起身来。

「……回临安去。我们一起回临安去！」右手空袖倏卷，他将耶律枫负在了背上，左手紧紧握住长刀，向外便闯。

御林军兵士如梦初醒，高呼着冲了过来。连峥荡开长刀，刀气纵横间挡路者纷纷被震开，竟从重兵包围中冲了出去。原来皇帝已死，大多军兵已溃逃，便是向来军纪森严的御林军，也已没了斗志。

「挡我者死！」背着青年，连峥人挡杀人，佛挡弒佛，在乱军中杀出一条血路，施展轻功向南急奔。他此刻心神纷乱，不辨方向，只记得临安应在南方。

黯淡的眼神再度炽亮起来，宛如回光返照的前兆。耶律枫弯起唇角，勾出一抹淡若柳丝的微笑，将金笛凑到唇边：「好，我们回临安去。」

苍凉高亢的笛声在战场上空响起。摄魂魔音加上黄金蛇王的召唤力，树林间、草丛里，无数蛇虫毒物涌了出来，簇拥在两人身周。

「……」连峥不由脸色发青。

耶律枫伏在他背上，低低窃笑，依稀还是当年那个慧黠爱笑的少年：「这便走吧，峥哥。」

两人由蛇阵卫护开道，穿过广袤的战场，向南，一路向南。

……我想回临安去。

……和你一起。

一起在西子湖畔，找个景致最美的所在住下，一起看接天莲叶十里荷花，一起尝脆甜可口的莲藕……

没有谎言没有欺骗没有痛苦没有仇恨没有血与火。

只有我和我最深爱的你。

不要名利不要地位不要权势不要绝世武功。

只要能和你在一起。

此际金兵仍在溃逃，宋军几方会师，欢呼呐喊的声音响彻天地之间。烟尘滚滚间，两人绕开兵马行出数里，忽听得前方人声喧哗，待要避让已不及。

连峥心中一凛，抬头看时，北少林住持道容方丈大袖飘飘，徐缓行来，他身后眼着大批中原群豪。

——当年石屏山上目睹耶律枫血腥屠杀的北五省绿林群豪。

「耶律施主杀孽深重，犯下累累罪业。连施主，你且将他放下吧。」道容方丈淡然开口。而他身后，当年死伤者的亲眷好友已破口大骂起来。

「杀了他！杀了这个魔头！」

「耶律枫，你这杀人魔，你也有今天！」昔日红叶山庄的耶律撒八等人也来了。萧燕被耶律枫所杀，双方自是结下了血海深仇。

众人戟指大骂，一时间沸反盈天。

连峥一言不发，紧握长刀冷对群雄。耶律枫伏在他背上，脸挨着他的颊，微弱的鼻息喷在他的颈项间，却是悄无声息，显是伤重晕去了。

「无关者速速让开！你知不知道在他手中死了多少人？」

「难不成你要庇护这个杀人魔？」

「你要和整个中原武林为敌么？不、是要和全天下为敌么？」有人怒声质问。

连峥忽地浑身僵冷，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是啊，他此前并不知道，耶律枫心底的仇恨远比他想象的更为深重。所以，个性决绝的青年只能选择那样的法子来向完颜亮报复。然而，这三年来，为了取信完颜亮，死在青年手上的无辜生灵何止成千上万？那都是活生生的人，并不是用简单数字可以一言蔽之的东西。更何况，石屏山擂台那日，连峥本人便在现场，那日的屠杀惨状……就算是为了报仇，也太过了、太过了！

难怪耶律枫拚命伤害他也要迫他离开自己，只因青年知道，若连峥出于情意站在自己这边，只会和自己一样，成为金宋辽所有世人的公敌！

血池地狱，一人独行；修罗杀业，一肩背负。

胸口的抽痛已非言语可以形容，黑衣男人握紧手中长刀，在群豪环伺下缓缓抬起了头。

「……我不会让开。即便天下所有人都想要他死，我也……希望他活着。」看着身前的人们，他沉声开口，语调喑哑，「动手吧！」

……是啊，比起那些枉死的冤魂，他更在意的，是小枫心底的伤痛！

那些无辜枉死的人们，会有他们的亲友去替他们感到悲伤。但在这世上会为小枫伤心的，却只有他一人……

是非、黑白、对错，这尘世间所有的规则和公理，他不是不明白，却仍是没办法舍弃小枫。怎么也没办法！

俯下身，他衣袖一振，小心翼翼将耶律枫放在地上。蛇王召唤下，群蛇盘曲身体，围成个小小的圈子，将主人护在核心。连峥拄刀站起，转身应敌之前，忽然想再看看他……最后一眼。

青年静静躺卧地上，面如金纸，残存无几的生命力仍在急速流逝。连峥已不用再问他功力由来的原因了，所有的伤害、羁绊、纠缠，什么也不必问了。在这一刻，他已全然明白。

霎时间，天地无声，山河失色，整个世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

遗世独立的苍凉与痛楚。

「……峥哥？」忽然，细若游丝的声音低低响起。连峥应声低头，便瞧见耶律枫漾动着浅浅微笑的眼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