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秋奔过来,笑道:「哇,王子恢复正常了,太好了!刚才真是多亏了王子哦……」话没说完,耶律枫「呼」的一掌将他劈翻在地,脚一抬,足尖已踏在了他的心坎上。
「王子你干什么——」小秋的惊呼在瞧见青年阴沉的神色时戛然而止。
暗沉眼瞳里射出森寒的锐芒,举手投足杀意凛然,红衣上甚至还带着暗褐的湿濡痕迹……那是他血洗擂台留下的证据!
他们不该忘了,眼前的青年就是今日那场血腥屠杀的刽子手,杀人魔!
连峥拄刀站起,哑声道:「住手吧,小枫!不管你想做什么,到此为止吧!」
直到如今,他仍是不知耶律枫到底在想什么。那日绝情的举止、狠毒的伤害,还深深残留在他的心中。可他仍是不愿放弃……
耶律枫望着他,须臾,莞尔一笑。这笑容如此柔和,连峥心中一喜,满心悲怆竟是忘怀了大半。
「哈,你居然还叫我小枫?」目光变得阴戾,青年口气不屑,「谁允许你这么叫我?」
「……枫师弟,我们无论如何都同门一场,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想做什么?」连峥顿了下,心中一痛,却仍是改了口。
「我要做什么,你岂有资格过问?哈,亲爱的峥哥,你是不是又误会了——」耶律枫瞇起眼,阴恻恻地微笑,「你以为我救了你,是对你存有情份?」
「……那,是为什么?」黑衣男人身体一颤,仍是问出了口。
耶律枫看着他,脸上又露出那种既温柔又恶毒的神情:「让我这么告诉你吧。我救你可绝不是因为什么旧情难忘……只是我忽然觉得,就让你这么死了,很无趣啊。
毕竟,从我孩童时一直看着我长大的你,是唯一一个能够见证我由弱小变得强大的人啊!因此,我要你活着,要你看我如何杀尽世间愚钝众生,要你看我翻天覆地、血洗天下!」
「……这样杀下去,便是你的目的吗?」连峥神色沉痛,却仍满怀希望地问道,「其实,你是想借此取得完颜亮的信任,伺机刺杀他对不对?」
耶律枫一愕,须臾,仰天狂笑起来:「哈哈,你还真是会为我着想,为我找借口呢……」
他一脚踢开脚下的小秋,踏前一步,伸手抚上连峥苍白的睑,吐气如兰道:「亲爱的峥哥,你这个样子,我倒真的舍不得杀你了哦。」[论坛]
连峥看着青年秀逸的脸庞近在咫尺,一时竟忘了回话。忽听小秋嘶声喊道:「师尊!小心!」
几乎与此同时,耶律枫一掌拍出,正中他胸口。雄浑真力乍吐倏收,连峥便如被一柄重逾千斤的大铁锥狠狠猛击了一下,心口剧痛难当。旋即他踉舱后退,连退数步后长刀拄地撑住身体,这才勉强拿椿站稳。
耶律枫一声冷笑,抢上前去又是一脚踹出,正踢中刀柄。「砰」的一声,连峥左手虎口震裂,拄在手中的长刀冲天而起,竟激飞上十余丈的高空,最后越过石梁远远落进了深不见底的壑谷中。连峥脸色惨变,口一张,抂喷鲜血。
「哼,如今看来,你的功夫真是不堪一击!」青年恣意狂笑。
小秋又惊又怕,忍不住叫道:「王子你卑鄙!你明知我师尊他……再说你这根本不是真才实学!比起我师尊多年苦练才有所成就,你在短短时日里误打误撞练成绝世武功,压根儿就是投机取巧,这根本不算真正的强大!」
「……哦?」耶律枫抬眼望向他,隽再脸容忽然扭曲起来,「投机取巧?不算真正的强人么?」他转过身朝小秋缓缓踱过去。
「……你想干什么?」小秋吓得牙齿打颤。
耶律枫启唇微笑,露出洁白森冷的牙齿,笑容未敛已抬脚踢出,风声凌厉,竟是真正动了杀机。连峥大惊失色,紧急中无暇多想,身形掠起挡在了小秋身前。
耶律枫瞳孔倏地收缩,却仍是直直踢出。剎那间,一股巨力正中连峥胸口,将他整个人踹飞出去,他只觉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了出来,终于支持不住仰天跌倒。
耶律枫定定注视着连峥颓然倒地,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微不可见的沉痛,却仍不罢休,身形一动紧跟过去,抬脚向他胸口踏了下去。
……是的,峥哥,我到底有多爱你,我永远也不会让你知道。
我只要你牢牢记得,我曾经给你的痛,最狠最绝的痛。好让你把我永远记在心底,一生一世也不忘怀!
连峥见他一脚踹下,躲闪已不及,只得弓身一缩,霎时间只听见「喀喇」闷响,胸口肋骨已折了数根,剧痛攻心,顿时眼前发黑,昏死过去。
小秋在旁看得分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耶律枫头也不回,一掌挥去,小秋也即刻倒地晕去。
第十九章 椎心之痛
「轰隆隆」!
天际闷雷轰鸣,头顶阴云压低层层逼近,风却突然停了。没有一丝风的空气中漾动着令人难耐的窒闷。
耶律枫颤巍巍举步,一步一顿,像是脚下系着千钧重量,用了很久很久,才徐缓走到昏倒的连峥身边。
冷漠无情的眸光投射在黑衣男人身上,所有的情绪都在一剎那决堤。青年双膝跪倒,用力将他搂进怀中,低头与他脸颊相碰,双眼酸涩,想流泪却发现眼睛干涸。
这一生难得付出了这么深刻的爱情,却只恨命运无常,造化弄人,相爱的人终是无法相守。也不知今生到底要用多少痛苦,才能偿还欠你的所有。
……等到下辈子,如果还能再次与你相遇,我一定会握紧你的手,一生一世不放开。
霎时间郁雷连响,乌云破开狂风骤起,倾盆大雨如期而至。豆大的雨滴哗啦啦倾泻而下,打在脸上隐隐作痛。被冰冷的雨水一激,连峥眼睑颤动,眼看就要醒转。
滂沱大雨很快浸透了衣衫,眼睛也被冲刷得几乎睁不开来。耶律枫放开手,任黑衣男人跌回地上。接近绝望的寒冷淹没了全身,他看着两人身体相触地部位一寸寸分开,心口仅存的暖意也一分分消散。
妍丽红衣在灰蒙蒙的雨幕小鲜明刺目,炽亮如火焰。可他眼底的火焰却已全然熄灭,黯淡如死灰。
「——师尊!」率先醒来的却是小秋,他被耶律枫掌风震晕,受伤不重,大雨落下不久便有了知觉。他张开眼,依稀瞧见青年站在连峥身边,情切关心,忍不住叫出声来。
耶律枫紧抿着唇,一拂袖子举步便行。心底的刺痛已非言语可以形容,他只能迅速抽身离开,若非如此,此前所有的坚持只怕都会因为那个男人的目光而崩溃。连他自己都不能承受放开他的痛楚。
脚步抬起的一剎那,他的足踝却突然被一只手掌握住!
那么冷那么无力的一只手,枯瘦苍白。掌心有厚厚的茧子,粗糙不堪。手背上青筋贲张,仿佛可以看见内里血液流淌的模样。
「……放手!」脸上有温热的濡湿,他无法追究那到底是什么。雨水纵横间,他视野模糊。
黑衣男人躺在地上,胸口的断骨略一动便会相撞,剧痛难当,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竭力伸出手,用仅存的左手紧紧握住青年的脚踝。隐约的,他心中清楚,若是任凭耶律枫就此离开,两人今生便再也无法众首。
「放手!放手!放手!」青年大声嘶喊着,心好痛,痛得无法呼吸。冰冷的雨水顺着脸颊蜿蜒而下,他决不承认那是泪水。所有的悲伤都凝结在森冷的眸光里,连血液也为之冻结。
连峥却仍是固执着不放手,五指收紧,牢牢箍住他的脚踝。
耶律枫知道,自己应该更狠心一点,譬如拔出匕首斩下他的指头,或是索性切断他的手腕,也许唯有这样,才能让这个固执深情的男人对自己彻底死了心。
……可是他再也做不到。
纵然能面不改色滥杀无辜,翻脸无情六亲不认,可是他已无法再强迫自己去伤害这个男人……自己是这么深地爱着这个男人啊!自己本不该伤害他,而是该护着他,不让任何人伤害他才是!
可是,坏人的角色一个就够了。这个男人已为他付出了大半生,事到如今,还要被他牵累到底吗?
「王子,你丧心病狂!你要是再敢伤害师尊,你、你……」
小秋的号哭穿透重重风雨钻入耳中。耶律枫悚然一惊,终于狠下心肠一跺脚,强横无比的太乙真气爆发出来,眼看便能将连峥手掌震开挣脱束缚。闷哼一声,男人口中狂喷鲜血,稍稍松动的手指却又再度抓紧了他的足踝。
暴雨如注,雨水击打在脸上,更击打任他的心上。耶律枫闭上眼,提起另一只脚狠狠踩上男人的手。细碎的「喀喇」脆响传入耳畔,那是指骨和腕骨寸寸碎裂的声音。
……痛吧?你很痛吧?
所以——
(别忘了我,别忘了我给你的痛。)
从此后,山高水长,永不再见。你有小姑姑相伴,远离仇恨纷争,必会和睦美满此生不再有伤痛。
那么,我给你的痛,便将成为你生命里独一无二的印记,今生今世都不会忘怀吧。
这一生无法完成的爱,只愿能像这痛一样深深烙入你的生命里,永不磨灭也永不消散……归根结底,我是个自私残忍的家伙。
「嘎」!
轰鸣大雨中忽有鹰唳声响起。玉爪海东青振翅飞来,见主人遇危,大声呜叫着俯冲而下,直扑耶律枫头顶。青年头也不回,反手一掌正中鹰腹,霎时间翎羽飘飞纷扬如雨。海东青抵受不了他的掌力,冲天远扬,只是飞到一半终是不支,凄厉长唳声中,直直坠下悬崖。
青年神情冷酷,若无其事般大步离开,鲜红的衣襬在骤雨抂风中翻飞如火焰。连峥伸手,断折的手指却再抓不住任何东西。青年遗下的那条鲜红锦带,被狂风卷起,从他指间滑过,越飘越远,最后飘落万丈深渊。
他没有抓住他。
而他……忍痛放开了他。
大雨仍在落着,骤急宏大。
——那是……老天的眼泪吗?
三年后,宋绍兴三十一年,金正隆六年。
二月,金帝完颜亮亲赴汴京,并频繁调动诸路兵马。五月派遣使节至宋,于临安面见宋高宗,当面寻衅质责。金宋大战一触即发。
六月间,北方黑山一带,契丹遗民耶律撒八等人起事抗金。七月,金国迁都汴京,并大肆屠杀在境内为质的辽宋宗室子弟,约有一百三十余名男丁被杀。九月伙,完颜亮终于点齐兵马,号称六十万,分四路大举南侵。
在纷乱时局中,完颜亮身边,有一名契丹青年崭露头角、倍受重用。那便是耶律枫。年轻的神武军都总管,率大名府路骑兵万余渡淮河,战拓皋,如疾风般在广袤战场上席卷而过,踏平了铁蹄所到之处。
在和州,他麾军力战十万宋兵,又在夜间识破宋兵袭营,率军追击至黎明,斩首数万,以军功升迁为银青光禄大夫。此后,完颜亮在南侵前线新增设浙西道,任耶律枫为都统,监督诸路南侵大军渡江,佩金牌,赐锦衣,荣华恩宠一时无双。
他的强大、残忍和绝情弃义在宋金辽所有军民当中口耳相传,传说中他有一双嗜血的眼,一袭红衣似血染就,在战场上如同深秋枫叶一般鲜红耀眼。
然而,在金国东路军节节胜利、连下数城的同时,其它几路军却数度失利。
原来,面临国家存亡关头,南宋武林诸多隐居名宿出开参战,连世外五绝之首太华侯也摆明立场,不再袖手旁观。不久,南宋收复洮州,而陇州、秦州、兰州三地的汉军杀金将归附反正。水军名将李宝自海道大破金兵于胶西陈家岛。
战场上的接连失利令完颜亮龙颜震怒。当时大军驻扎在和州鸡笼山,完颜亮遂筑台江边,赶造战船,决心于十一月初八从采石渡江,一举灭宋。
初七夜,眉月如钩。鸡笼山上,旌旗招展,剑戟如林,正是金国大军驻扎的营寨。天色昏暗,山上林木浓密,华盖蔽天,连绵的营帐笼罩在幢幢黑影中,平添三分诡谲阴森之感。
耶律枫时任浙西道兵马都统,白日里忙于调度兵马,只有夜半才得以独自行于山间,偷得一时闲暇。
时值中夜,冷月当空,山野间雾气缥缈,天地苍茫。极目望去,四下景物如同蒙上了一层薄纱轻绡,一片朦胧。笛声缓起,宛转悱恻,如泣如诉,竟似比雾气更凄迷。耶律枫的笛声竟与他平素予人的印象截然不同,附近的军兵隐约听到,也不由为之动容。
突然,一名侍卫过来行礼,禀告道:「耶律都统,母里哥将军送了个女人过来,说是送给都统解闷用。」[论坛]
原来母里哥是皇帝寝殿的轮值将军。而完颜亮好色荒淫天下皆知,他的臣下时常会进献美女给他,大多通过母里哥之手。只是眼下军情连连失利,完颜亮自然也没了兴致。而耶律枫位高权重,母里哥便借花献佛主动献美,以示巴结。
耶律枫神情淡然,赏了侍卫自回大帐。他自做了兵马都统以来,逢迎巴结的也不知遇上过多少,因此也并不奇怪。
他掀开帐帘,瞳孔忽然收缩。大帐内一片漆黑,竟连一丝微光都没有。黑暗中却有一双发亮的眼睛冷冷地瞪着他。
「什么人?」他厉声喝问,右手握紧了金笛。他满手血腥,杀人无数,故而遇上刺客的经历也异常丰富。
那人却不说话,黑暗中忽有鼓乐响起,悠远苍凉,低沉的鼓击仿佛敲打在人神魂深处,连心跳的节奏也似被打乱。耶律枫呼吸一滞,浑身真力鼓荡,却又有一种无从施展的混乱感,难受得差点吐血。
此人竟是他这三年来遭遇到的最可怕的刺客!
劲风倏起,雪亮的剑芒在眼前闪动,森寒杀气已迫在眉睫。耶律枫错身滑步,勉力收慑心神,左手闪电般探出,于间不容缓之际扭住了来人的臂膊。霎时间只觉人手柔软,耳边掠过细微的痛哼声,娇柔软糯,原来竟是个女子。
耶律枫一愕,忽地若有所悟,冷哼一声放开了手,身形疾退,闪到帐角点亮了蜡烛。
帐内立时明亮起来。
烛光高照下,女人转过脸来,朝着他嫣然一笑。绝美的脸庞再熟悉不过,竟是他的姑姑耶律曼琳!
耶律枫脱下外氅在帐中矮几边坐下,淡淡道:「妳混进这里想干什么?」
「『想干什么』这句话,应该轮到我来问你吧。」耶律曼琳冷笑起来,「亲爱的侄儿,我倒想问你,你这些年来的行事,到底有何目的?
我先前只当你投奔金国是为了伺机刺杀完颜亮,替你娘报仇。可三年来,你倍受完颜亮信赖,无论是御宴还是军中议事,你接近他的机会数不胜数,却从没动手!中秋之夜,完颜亮轻车简从在泰山封禅,汉人死士甘冒大险去刺杀,你竟还奋力为狗皇帝护驾!
更有甚者,今年七月,你奉完颜亮之命监斩我大辽宗室子弟数十人……你可知其中有多少你的血亲同胞?更别说南伐一起,你助纣为虐在战场上不知杀了多少汉人,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人活一世,到头来终归是个死,我好心让他们死得快些罢了。」
「没有意义的杀戮,你竟说得这么若无其事?简直丧心病狂!」
耶律枫目光一凝,抿唇道:「有没有意义不须妳来断定。不要妄想动摇我的决心,已经开始的杀戮之途,不会轻易中止。」
「……好,那我问你,你这么做最后能得到什么?耶律枫,你舍弃亲朋,绝情断义,就算你能屠尽天下人,你身边又还能剩下谁?」
耶律枫瞪着她,厉声道:「住口!」
「你以为我不说便可以自欺欺人了么?连他你都可以……」耶律曼琳哽咽起来,几至无声,继而咬牙道,「就算你是百年难得一遇的武学天才,就算你机缘巧合练就绝世神功,我仍是可怜你!
因为在这个世上,你没亲人没朋友没爱人,你是人人畏惧、避之唯恐不及的孤家寡人!」
声嘶力竭的吼叫直至透他的心底。耶律枫双眼赤红,手掌倐翻,就待立下杀手。心底深处的隐痛却在一瞬间泛滥决堤,他必须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抑制住身体的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