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曼琳话语中的「他」,自是指连峥无疑。那么,三年来,连峥还好吗?那夜石屏山大雨中一别,那人定是伤透了心吧?连昭示着两人结义之情的海东青也已被自己亲手诛杀,他们两入之间的羁绊,终是走到了尽头呵。
……妳和连峥、还好吗?
恍惚间,他几乎问出了口。
早在少年时,早慧的他便瞧出,这个灵秀妩媚的小姑姑,总把目光投射在木讷的黑衣青年身上。可是,那时的他,总想着把连峥整个独占,不分给任何人。所以,有意无意地破坏着,最后,更是用书房里的那个亲昵无比的吻,昭示了自己的所有权,向她示威。
岂知,经过许多波折坎坷,他丧失记忆,竟将所有的苦痛留给连峥一人背负!而当多年以后,密宗教祖来袭,山庄危在旦夕的那一刻,他终于恢复了所有的记忆……
他终于明白,自己这一生,绝不可能给予连峥幸福,唯有决然放手。山洞一夜,刻骨铭心。那是他最后留给自己的回忆。
此后,他径自拔上带兵搜山的金军将领完顿鸟禄,展示惊世骇俗的功力,投效金国官府,主动带兵搜山取信于是。可没料到,耶律曼琳竟也没猜出阴谋者是萧燕,被她所伤。好在他引着金兵搜山,吓走了萧燕一行人,又有意无意将陈老大一帮人引到山洞附近,救了连峥,这才随金兵离开。
那一次,他是彻彻底底走出连峥的生命了。没了最后的羁绊,他的余生岁月已只剩下唯一一个心愿……
而那个心愿一旦实现,等候在他前方的,将是血池地狱,无间苦海。他只能一人独行,再不要牵累自己最深爱的人……
蓦地抬头,他一掌劈去,掌风激扬处,耶律曼琳应声晕去。这个身具巫力、武功本也远远凌驾于他之上的女子,现今也早不是他的对手。
……可是,哪有什么天纵奇才、机缘巧合?
连不死不救邪药师也迷惑下已的浑厚功力,哪可能那般轻易得来?
这个世上,从没有平白无故的幸运!更何况,早在幼年时代,他便已知道,自己终其一生也不可能攀上武学巅峰。即便,自己付出千百倍的努力、汗水与血泪……
老天就是这样不公平,每个人出生时,早就站在了不同的起点上。为了改变先天的劣势,很多人甚至要花费一生的拚搏才能获得应有的成绩。
——而他,不但不是天才,还是那种即便付出了、也永远无法获得回报的人!
多少次,他在耶律浩天充满期待的目光下挥出弱小的拳头,之后,便只能瞧见那人眼中无法掩饰的失望。与普通望子成龙的父亲不同的是,那人始终没对他放弃希望。那人执着认定,自己的孩子只是没用心罢了,所以便一次又一次地督促他、鼓励他,把复国的期望信心满满地寄托在他身上。
殊不知,这只会让他更加痛苦……
深夜、清晨,无人的所在,幼小的他奋力练习,期望能够藉由苦练提高自己,让父王刮目相看。然而,从娘胎里带来的蛇毒阴煞之气,让他体质受限,永远无法在内力上更进一层。而没了深厚内力的支撑,再精妙繁复的招式也只能如纸上谈兵,花巧悦目却毫无实战用途。最后他只得认命,且远远逃开父亲的身边。
做不到的话,不去看,不去听,不去想……总还可以吧?
温柔慈蔼的母后很乐意瞧见孩子主动亲近她,就算她有碎碎念倒苦水的毛病和豢养剧毒蛇王的怪癖,仍是个甜美可爱的小妇人。在她身边的日子,应是他童年最欢快愉悦的一段时光吧。
更何况,还有连峥……木讷单纯,却天生一张恶鬼脸的少年。
那个时候,他最大的乐趣,便是用各式各样不着痕迹的恶作剧去戏弄连峥,看那张不擅表情的脸上露出不知所措的神色……或许,最起初,他确是抱着些许恶意去接近那个黑衣少年的。毕竟,瞧见那人满怀愉悦地说起父母说起临安说起上阵杀敌的梦想,总令他自心底深处生出浓浓的妒意。
他没有那样的父母,没有可归去的故乡,更不可能练就武功名扬天下。
——然而,那是个比谁都要呵护他、爱惜他的人。 未**染小坛搬
逐渐成长的黑衣青年便像是女真族传说里的海东青,历经沧桑依旧有一颗孤独善良的心,向往自由,倔强不屈。
海东青注定不会停驻在大地上,天空才是牠的归宿,而连峥的心一直向往着临安,想回到他父母牵挂了一生的遥远故乡。可最终,那人还是为他收敛了远扬的翅膀,留在了红叶山庄。
好幸福、好温暖,每想起一次便会露出会心微笑的美好记忆。他甚至希望,时光可永远停驻在那一刻便好了。
……喜欢、喜欢、好喜欢那个男人。
一霎时呼吸摒止,耶律枫握紧手中的金笛,全身痛楚得近乎麻痹。自己是那么地喜欢他啊!如果之后没有发生那些惨痛不堪的经历,自己应已陪着他回去临安了吧?
——可是,回不去了。
再也回不去了……
弓下身体,耶律风呛咳起来,溢出嘴角的是触目惊心的猩红。他伸手背拭去血迹,冷冷看着染在手上的腥膻液体,涩然一笑。
不错,这世上不是什么都公平,也不是有付出就能得到回报。像他这样天生体质存在缺陷的人,更没有平白无故的幸运落在他头上,上苍给他的,只有命运的无奈和残酷!
他的母亲,甜美俏皮的小女人,本以为找到了一生归宿,最后却癫狂可怖、死不瞑目。也是他,她唯一的孩子,亲手终结了她的性命!
也许,乱世纷争中,不够强大的弱者注定只能被上苍摆布,在命运洪流中身不由己地飘泊……
可是,什么也没做错的他,凭什么必须吞下命运的苦果?
他再也不愿看见身边的亲人为自己遭受痛苦了,他已失去了母亲,再也不想看见连峥也步其后尘!群蛇袭击时,那人以身蔽护奋不顾身;黑暗石室中,更是割破腕脉以血相灌;而自己失去记忆的五年里,那个黑衣男人沉默着,把复仇的担子一肩挑起,宁可被所有人误会也要守护自己……
那人憔悴风霜的脸上,每一条线纹都诉说着大半生来为他付出的所有。世人都说,左使连峥,坚硬如岩且极为冷酷,却没人知道,他坚强刚毅却又比谁都温柔,比谁都容易受伤……
怎可能不爱这个男人?怎可能舍得他再受任何伤害?
如果上苍是想用这样的磨难和痛苦昭示牠的强大和不可抗拒的话,该承受的那个人,也不应该是连峥!棋棋花
是自己双肩上的担子,耶律枫不屑把它转嫁他人,更别说让自己深爱的那个人去背负。向完颜亮复仇的担子,他会自己担起!曾经弱小且不堪一击的他,一定要扭转乾坤,改变命运。
因为他不信天、不信命!
而弱与强,平庸与天才,他们之间的差距真有那么远吗?付出过的汗水与血泪,真的只会是白白枉费吗?
那只是他付出的还不够,因为幼年的他还没有舍弃「一切」的觉悟……
……那么,就抛弃一切吧。亲人、朋友、同伴,甚至是最深爱的那个人……还有,他自己。自己的血,自己的命!
太乙真气,在水晶灯的「六合八法」中,被很多人认为是最没用的一种。元阳之身才能修炼的绝世武功,进境最快却也最为苛刻,甚至一旦破身便会泄掉内力。可是仔细推究,它的原理其实再明白不过。一言以蔽之,「炼精化气」,借助功诀将童子至精至纯的元精转化为元气内力,并恃之克敌制胜。
虽然他在娘胎里便受到黄金蛇王阴毒之气侵袭,天生体质阴煞,根本不具备修炼太乙真气的条件,但是世间至理殊途同归,太乙功诀既然可以将纯阳元精转化为内力,当然也能将人体内其它的东西转化……
譬如,气血、寿元、生命力!
「人身血气,往来循环,昼夜不停,医书有任、督,人能通此两脉,则百脉皆通。」
「……皆在心内运天经,昼夜存之,自长生。天经乃吾身之黄道,呼吸往来于此也。鹿运尾闾,能通督脉,龟纳鼻息,能通任脉,故两脉皆长寿。此数说皆丹家河车妙旨也。」
「六合八法」本是道门功诀,提升内力只是诸多附带功效的一种,其最高境界还是为了延寿长生、得道登仙。无数道门高士为此而苦苦修炼。可见,寿元和气血,乃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最珍贵的东西。
可是对他来说,强大的武力才是他迫切需要的东西!
颠沛乱世里,要向一国皇帝报仇,没有强大的武力,很难做到。「日暮途远,吾故倒行而逆施之。」所以,他逆其道行之,将自身的血气寿元转化为内力,在最短的时日里拥有强横的力量。
是的,他必须变强,哪怕用命来换!
或许,死在他手上的无辜者已太多太多,可他全没歉疚之心。因为,那是他用自己的血、自己的命换来的强大!血腥恶魔下地狱之前,没有成千上万的殉葬者怎么成?为了向完颜亮复仇,他会不惜一切!
连续呛咳着,耶律枫不停地吐着血,温热的液体沿着手掌流下,沾濡到鲜红的锦衣上,混为一色不复辨认。
他所剩的时日已不多,可他要做的事还没完成。然而,快了,就快了……
帐中忽然传来细微的窸窣声响,他一惊回神,转头望去。耶律曼琳既已来了,那么连峥他……
「耶,你小心点,扯到我头发啦!」
「姑姑妳别说话,会被发现的……嗄?」
目光碰个正着,三人面面相觑。耶律枫眼角抽搐不已。来的原来是小秋……
小秋和耶律曼琳已蹑手蹑脚走到帐帘边,猝不及防被发现,仍保持着弓身偷溜的鬼祟姿势,看着他面露惊惶。半晌,发一声喊,冲出大帐狂奔逃命。
呆立原地很久,耶律枫哑然失笑。明知劝说不会奏效还执意前来,见不能力敌便及时逃命……自己这位姑姑,真是很可爱的女人哪。
……有她相伴,连峥定会很开心吧。
大帐附近,当值兵士被惊动,喧哗起来。耶律枫传令己营兵士放行,看着那两个熟悉的背影化作小黑点,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
他就那样看着,看了很久很久。
十一月初八,金帝完颜亮御驾亲征,亲率南征主力大军十七万自采石渡江。金兵在岸边列阵达数十里,声势极为浩大。
采石矶自古以来便是长江重要的古津渡口,又因地势险要,向为兵家必争之地。然而,前守将王权畏敌如虎,竟不待金军攻到率先逃离。而这时,接任他职务的将领李显忠还没到采石,金兵已开始渡江。
完颜亮高踞在江岸边的高台上,踌躇满志赋诗抒怀:「万里车书尽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诗意桀惊不驯,充满一代枭雄问鼎天下的豪迈霸气。随侍众人纷纷赞颂不绝。
当时采石剩下的守军残部不过一万八千人,金军十倍于此,焉有不胜之理?
然而,历史已经注定了他的败亡。
耶律枫站在完颜亮身后,运足目力远远注视着江面,嘴角露出一丝微不可见的笑意。他等待已久的时刻,终于快要到了……
第二十章 采石之战
黄昏,采石矶之战开始。
金军船队由杨林河口驶出,数百艘大船迎着江风驶向南岸。行到江心,缭绕清澈的琴乐破空而来。当悠扬的乐曲流过战场,江面上大雾陡生,遮天蔽日,伸手不见五指。金兵纷纷大呼「古怪古怪」。
那是世外五绝之首太华侯的凤首箜篌之乐。
太极真气化生阴阳,左右天机,乃「六合八法」中最接近天道的一种,化出这场大雾更是不在话下。迷蒙的浓雾中,众人瞧不见太华侯紫袍玉带、指点江山的神仙风致。然而雾气深处,其人神龙见首不见尾,于不动声色间睥睨风云,更增其传奇色彩。
雾气渐散,完颜亮骇然发现,原本空阔的江面上竟多了无数宋国水军的海鳅船,于南岸列阵相待。原来,在采石犒师的参谋军事虞允文集结宋军残部,沿江布阵预先设下了埋伏。但事已至此,金兵将帅也只得下令船队继续前进。
「轰隆隆」!
巨大的炮声远远传来,接连不断,霎时间,江面上火光冲天而起,烧红了半边天。金兵战船纷纷起火冒烟,或被宋军的海鳅船撞沉。
完颜亮大惊失色:「霹雳炮!」
透过漫天的火光,耶律枫瞧见,江心中有一艘巨型海鳅船纵横来去,大而灵活。船头立着一位独眼青年,身着杏色衣袍,意气风发,指挥若定。
「儿郎们,开火!」
他举起手臂指向敌船,部下便遵令施放霹雳炮,其声如雷,纸裂而石灰散为烟雾。大批金兵眼睛被熏迷,丧失了战斗力。宋船趁势冲击,把金军的船队拦腰截断。
战局不利,金军的部分船只却仍是冲开宋军战船强行登岸。忽然,南岸傅来震耳欲聋的金鼓声,一队人马自高丘后杀出,马蹄声震得山摇地动。一员白袍小将一马当先,手持丈八银枪,英姿飒爽。他身险高悬着「岳」字帅旗,在风中猎猎舞动。
完颜亮面色陡变,惊道:「难道是从咱们这逃出去的岳家后人?」
耶律枫轻声道:「正是岳飞的外孙张凌……」
张凌白马银枪,冲杀在前。长枪戳刺间,刚猛迅捷,无人是他一合之敌。这时身侧有人冲上偷袭,他头也不回,横枪一挑。只见那金将连人带马被挑上半空,马嘶人叫中,肢体横飞,洒下了漫天血雨!
那是传说中的太阳真气,神力惊人,无坚不摧。
金鼓雷鸣,喊杀震天,后山更有无数旗帜迎风招展,尘上飞扬,似是还有无数宋军增援而来。已经登陆的金军也不由心惊胆寒,开始溃逃。
岂知,后山的树林中,只有两名青年领着数百名当地百姓,击打军鼓摇晃军旗虚张声势。高个的青年粗布劲装,面相憨厚。另一位却是个青衣贵公子,手挥描金折扇风流倜傥。
「大哥,如何?区区的锦囊妙计不错吧?」他抿唇一笑,桃花眼中波光流转,异常晶亮。
江上,岸上,金末双方的军队激烈拚杀,血流成河,尸骨累累。火光映亮了半边天空,竟比天际的曙光更亮。这场战役整整厮杀了一夜,终于将到尽头,而十倍于宋军的金兵,溃败已成定局。
高处的山崖上,白衣如雪的青年眺望战场,满目惆怅。熹微曙光中只见他长身玉立,眉目清朗。在他身边,有位容姿绝俗的少年,慧黠眼眸中柔情如水,痴痴凝视他,轻声道:「清哥,别再伤心了,咱们走吧。」
见败局已定,高台上的完颜亮顿足长叹。这时监军徒单永年自前方跑回,启奏道:「陛下,咱们的船队只怕已全军覆没了。眼下大势不妙,宋人里不少江湖中的奇人异士都在此地,再战不利,请圣驾暂先出避。」
完颜亮唏嘘道:「朕苦心经营多年的水师竟于今日付之一炬,天亡我也!」御林军统领檀世斌点起亲兵,保护他且战且退,离开前线。不料刚下了高台,又有一骑传令兵赶到,甩蹬下马奏道:「陛下,不好了!」
完颜亮勃然大怒:「又有何事?」他已倒霉成这模样了,还会有更糟糕的吗?
——事实证明,没有最倒霉,只有更倒霉……
原来,十月初七,东京留守完颜鸟禄发动政变,自立为皇,改元大定,是为金世宗,后改名完颜雍。只是消息直到如今才传到军中。
完颜亮这一惊非同小可,身体摇摇欲坠,差点吐血。一时的战局失利还可以重振旗鼓,改日卷土重来,可是如今后院起火,他的皇位竟被篡夺,没了回师北还的可能性,这才是最致命的打击!
顿时他暴跳如雷道:「怎么可能!定是你等诳朕,来人,把他拖下去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