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阿贵工作的店长啊!」阿爸笑着连忙搬来一张椅子,要店长跟我们一起吃饭。
「其实,我们今天一起来,是有事情要跟伯父伯母讲的……」店长手肘撞了撞阿贵,阿贵清了清喉咙。
我继续扒我的饭,准备吃完就马上读书。我的脑袋里重复着刚刚背过的本国历史,课文上的字一幕幕地在我眼前闪过。
「那个……」阿贵深吸了一口气。「她有了我的小孩,我们打算结婚了。」
刚吞下喉咙的饭粒经不起吓,全部冲了上来,我想阿爸坐在我面前喷到他可不得了,用力又压了下去,结果全卡在气管里。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我拼命地咳,整张脸都涨红起来。阿贵你要把我给吓死了。「咳咳咳咳咳……」
老妈看见我的样子很担心地放下碗筷,用力帮我拍着背。
阿爸整张脸都黑了下来。
「小孩已经两个月了,我要对她负责。」阿贵握住店长的手,很坚定地说。
「咳咳咳咳咳……」阿贵你才十五岁,这种事未成年的吃亏,哪轮得到你来说负责。我还是不停地咳。
些微谈了一下,晚了点,那店长回去以后,老爸又把藤条拿了出来,下过这回惨的是阿贵。
他也像我以前一样被吊起来打。
「负责、我叫你负责。」阿爸气得大吼。「居然把人家的肚子搞大,等孩子生下来我看你要拿什幺去养。」
阿贵被打得伤痕累累,但是咬着牙一句也没哼。
我在一旁看得胆颤心惊,就怕阿爸打得过火,把我这个宝贝弟弟给打葛屁了。
等阿爸愿意停手以后,我和阿富连忙把阿贵解下来,抬进房里去。
「没想到会这幺痛。」躺在床上的阿贵身体还忍不住颤抖着,他表情痛苫,却仍笑了一下。「以前看阿爸打你,我还以为那种程度应该忍一忍就会过去了。」他这样对我说。
「死小孩,你以为我被打是叫假的啊。」我连忙拿药帮他擦上。
阿贵屁股被打得一条一条的都出血了,阿爸真的想说小孩再生就有是不是?「明知道会惹阿爸生气,你就不能忍一忍吗?至少也该先找我商量。」
「我哪想得到那幺多,这几天我整个人都乱糟糟地。她说发生这种事是她的错要去把小孩拿掉,我好不容易才说服她把孩子留着,跟我一起来见阿爸。」趴在床上的阿贵喃喃念着。「我真的好喜欢她。」
我心里头一震。
以前,是不是也有人这幺对我说过?
「丰哥?」阿富看着僵住了的我。
「没事。」我拍了拍阿富的肩,把药拿给他。「等一下妈妈如果进来,你记得跟妈说我已经帮阿贵擦过药了,别让她再给阿贵涂万金油。」
「知道。」阿富很乖地点了头。
我走出房间去,鼻头酸楚。
真受不了自己,为什幺过了这幺多年,我还记得那个人对我说过的话。
拿着书本我走到客厅里,把桌上的饭菜收拾进厨房以后,开始读书。
阿爸打完小孩后可能又跑去隔壁阿福伯家里喝酒下棋了,老妈大概正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我翻书看了一会儿,忍不住拿出口袋里的东西,把它打开来,听着滴答滴答的声音传出。
这是一年前我在市区音乐行看到后,一时冲动买下来,小小几公分大能够握在掌心里的电子节拍器。
我听着它的声音,滴答滴答,想起小白弹钢琴时的模样。
他总是那幺快乐,老爱跟在我身后阿丰阿丰地叫。他走了以后我甚至无意识地将目光投往曾经喜欢过他的颜秀身上,在他曾经接触过的人事物身上寻找他的踪影,也因此害得颜秀一度以为我在暗恋她。
我不明白他怎幺能带给我那幺大的影响,怎幺能让我无法忘记他?
他明明只是一个平凡而普通的人罢了。
然而这幺简单的问题,我始终找不到答案。
节拍器的声音滴答滴答,根本不像人的心跳,我却仿佛在里面找到了他的心跳声。
抱着课本,我难过的心情像乌云靠拢过来,我不得不低头,掩着脸,让泪落下。
为什幺你要离开我?
我没有答案。
第七章
高三的课业结束之前,我收到了好消息。前阵子的大学推甄过了,我可以进医学院的医学系继续念书。从得知这个消息以后,我心里就开始放烟火庆祝,实在没有比这件事更美好的了,我能预见我的明天一片光明。
「丰哥。」
从学校放学回到家时,心情雀跃的我走路还一跳一跳地,阿富看见我,连忙把我叫住。
「怎幺?」我笑嘻嘻地回应他。
「今天心情好欧。」他见我笑,觉得很奇怪。
「是好啊!」我说:「你哥我又有免费学校可以读了,这样好不好?」
「噢,丰哥你真的好厉害!」阿富对我投以崇拜的眼神。
「哈哈哈哈哈——」我快乐地仰天长啸。
「对了,今天有你的挂号信。」阿富从沾着油渍的围裙口袋里拿出一封厚厚的航空信给我。
「我的?谁会寄信给我?」我哼着歌,心情愉悦地拆着。
但当我见到信里面的字迹时,好象一桶冰水从我头上浇下来一样,让我浑身上下的热情都冷了。
阿丰:
爸爸答应让我回台湾,我可以回去见你了,你要等我。附上两张演奏会的票……
我把信扔到阿富身上。
「丰哥你怎幺了?」阿富捡起信,拾起那两张印得精美的黑色门票。
「烧掉它。」我说:「扔到灶里烧掉它。」
恶灵退散——
为什幺他又要回来了?
那个家伙到底想整我几次才甘心?
晚上我看电视的时候,阿丰进了房间,我侧眼看见他把小白的信塞到我书包里面。
我没有制止他,只是将目光移回电视机前继续看节目。
隔天第一节下课的时候,颜秀拿了两张票来,在我眼前挥了挥。「白顺东回来了耶,我买到了他钢琴演奏会的门票,他有没有跟你联络,你们国中的时候感情很好的吧!」
她继续说。「我本来想买前面一点的位置,这样才能看清楚他,他也才能看到我。但是前面的位置都被订光了,真是讨厌。」
我看了她的票一眼,迅速从我书包里把信封中的两张票拿出来,抽出她手中的票,换了那两张给她。
「前排的。」我看过号码了。
「……」她看着那两张新票,沉吟了一会儿,慢慢地说:「班常丰……你还说你不喜欢我?看你连票都帮我买好了。」
「切!」我这样回答她。
隔壁班的方华抱着作业簿从走廊走了过去,她看见我的模样,我们两个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她失笑。
星期六的早上,我到方华家报到。
因为她的父母在前年发现她一直偷偷跑去疗养院看那个曾经用红油漆写一百次我爱你给她的女生,从此禁止她单独外出。
她没有向我求救,但我很自然地每个月来报到一次。
有时候还会跟她父母亲哈啦一番证明我是很正常的男孩子,她父母很放心让她跟我出去,然后我们就骑着她那台已经有点年纪的淑女脚踏车,往每月目的地前进。去看那个女生。
我想我们是需要互相帮忙对方的,因为我们都曾经体会过孤立无援的那种无助与痛苦。
「白顺东回来了耶!」从疗养院出来后,她打开假装郊外踏青用的便当,然后给了我一个肉松饭团。
「管他去死。」我咬了一口饭团,佯装什幺都不在乎。
「你有没有票?我想去听他的演奏会。」她慢条斯理地吃起便当来。
「有,不过是很后面的座位。」我说。
「你陪我去。」她说。
「为什幺我要陪你去?你想听就自己去听。」我说。
「我们一起去。」她还是坚持着。
「没空。」我把那颗饭团塞到嘴里拼命咬,但还是装得很无所谓那样。
吃完了便当,我踏着脚踏车在柏油路上慢慢骑,回到镇上时差不多已经下午四点了,我也热得满身汗,上衣都湿了。
等红绿灯的时候,一辆黑色宾士在我们旁边停了下来。我无聊地往车窗里看了一下,发觉坐在后座的人也正看着我。
突然间,窗户降了下来。
「阿丰」有个兴奋不已的声音由里面传来。
我见着声音是出自一个少年的嘴里,那个人长得很面熟,但又下是很熟。
我愣了愣。
「阿丰我刚刚才去你家找你,可是你弟说你出门了,我等了你好久。」少年笨拙地打开车门下车,要朝我这里走来。
他对着我露出焦急又兴奋的笑容,见他梳剪得整齐的头发与干净体面的穿着,我突然一震。
「见鬼了——」猛力踏着脚踏车,也没顾正在红灯中,我载着方华就疯狂飙离现场。
那人不就是小白吗?
「阿丰——」少年在后头急得直跳脚。
「我差点被你甩出去。」方华紧紧地抱住了我。
后来我送她回家后,还在镇上东躲西藏了好—阵子才回去。
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我就仔细查看附近有没有黑头车,直到确定无异状以后,我拼了命像后头有迅掹龙在追一样,奔进了家中。
「快开饭了欧,丰哥你先去洗手。」阿富端了锅竹笋汤出来。
「今天有人找我?」我问。
「啊,有!」阿富想了想才说。
「谁?」我明知故问。
「你国中的那个同学,出国去读书的那个。」阿富想了很久没想出他叫什幺名字,显然他对小白没太深的记忆。
「噢!」我装做不在意地说:「他有问我去哪里?」
「有啊,他早上十点就来了,等到下午三四点才回去。」阿富又回去厨房炒菜。
「那你跟他说我去哪里?」我跟着阿富走进满是油烟的厨房。
「我跟他说你和女朋友去郊游了,没那幺快回来。」阿富把炒好的菜夹了一些给我。「帮我试一下,会不会太淡?」
我咬了咬马上吞进肚子里。「还好,阿爸高血压不能吃太咸,这样差下多。」
「我说过你起码五六点才会回来,但他还是坚持继续等。后来好象有什幺事情才离开。」阿富说。
「很好。」我点了点头。我家阿富这次应答得体,我对他的说法很满意。
「对了丰哥,阿贵今天好象要带女朋友回来吃饭。」阿富说:「不知道会怎样,我怕怕的。」
「打电话给阿贵叫他暂时先按兵下动,跟他说可以回来的时候我会告诉他。」我说。
阿贵和他店长的事情满棘手的,那个女人整整大阿贵十二岁,阿爸为了这件事又喝酒过量昏倒送进医院一次。
阿贵这个人除了偶尔讲话有些痞,个性倒还满脚踏实地的。他绝对不会让他女朋友去堕胎,我也觉得自由恋爱是件好事。
其实阿爸虽然看起来像个乡下流氓,打人不手软,但他还是有些弱点的。
一切等阿贵他女朋友肚子大点再来说。
星期日傍晚我刚从田里回来,方华就站在我家门口等我。她是很少来我家的,一见她来,我大概就知道她要做什幺了。
我进房间拿了小白的票给她,然后甩了甩手要她离开。
「陪我去看。」她说。
「不是跟你说过我没空了?」我口气不是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