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你知道啦!”那人走到他身边坐了下来。
“就算要挖,也请你半夜里不要那麽大声,我们很久都没有睡好觉了。”他提了建议:“或者我可以找人帮你早日挖好,行不行?”
“那怎麽行?我最近才听说这里以前是藤原家的屋子,我正计划边挖边找宝藏,万一要是被别人挖走了怎麽办?”
“洛希微,你实在是个疯子!”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多谢夸奖。”洛希微笑眯眯地应了:“你放心,还有两三天就可以完工了。以後只要一盏茶的时间,就可以从你的房间直接到我屋里了。”
“不过是隔了一条大街,我为什麽要花一盏茶的时间从地底下爬过去?”他浅浅地打了个呵欠。
“是因为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洛希微轻佻地用扇子勾起他的下巴:“万一让人知道我隔三岔五地在你房里待著,我大概活不到明天早上。”
“胡说什麽啊!”他推开了扇子。自 由 自 在
“你就别装糊涂了。”洛希微的目光放到了矮几上散落著的那数十张颜色各异的信笺上:“你天天收到这麽多示爱的信,还男女不拘,真是令人惊叹啊!”
他没有多说什麽,把头靠回了窗框上,闭起了眼睛。
“自从与君别离後,夜夜低首不望天。”
他听见了,心中一震。
30
“罔田悦子不愧是才女,写了这麽一句就能让人回味无穷。”洛希微手里拿著那张桔梗色的信笺,眉飞色舞地说著:“取的是明月相思的意思,又把你的姓氏放在句中,实在是高明。因为相思而不忍抬头看天上的明月,这种意境多麽美丽啊!”
“够了!你回去吧!”他忍不住扬高了声音,下了逐客令。
“为什麽?”洛希微放下了信笺,坏心地笑了:“你身体不舒服吗?”
“多事。”他淡淡地说道。
“我看倒是不像,是心里不舒服吧!这句诗,一定叫你想起了某个人,只是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也是这样……”
“洛希微!”他沈下了声音。
“好好好!我不说,我不说了行不行?”洛希微勾起了嘴角:“你放心吧!大概也过不了几天,你想要被我烦恐怕也难了。”
他疑惑地回过头来看著,问:“你要离开京都?”
“何止,我恐怕是要离开扶桑了。”洛希微叹了口气:“虽然美丽温顺的扶桑女子令人留恋,只可惜形势比人强,我也是没有办法。”
“什麽?”他真的十分惊讶:“为什麽不得不走?”
“我的君怀忧君大公子啊!”洛希微扶著头,大声地叹起气来:“你难道忘了,我当时为什麽要千里迢迢跟著你跑来扶桑啊?”
“难道说……”他惊愕地看著洛希微。
“他追来了。”洛希微撑著自己的下巴:“有人说,有这麽个人前两天出现在刚靠岸的商船队里,他特征明显,很容易能认得出来。没想到他居然为了追我,连这麽一片大海都过来了。明明怕水怕得要死的,真是令人感动!”
“被人追杀万里还这麽开心的,你倒是我见过的第一个。”他揉了揉额角,觉得心中无力:“你准备到哪里去?”
“这里总不能再待了,你这麽显眼,他过不了多久就会找上门来的。听说在波斯和大食的更西面,有著奇异的国度,我想去那里看看。”说到这里,洛希微一扫忧郁,开始手舞足蹈起来:“听说那里的女子不但妖豔无比,更是热情如火,实在是太好了!”
“你准备逃到什麽时候呢?一辈子吗?”君怀忧无奈地摇了摇头。
“也许,等到你觉得自己逃来扶桑是件傻事的时候,我就会停下来了。”洛希微毫不在意地扇著扇子:“你又准备逃到什麽时候,难道真的要留在这里一辈子了?”
“看样子,真的只能这样了。”君怀忧看著飘落在身前的樱花,面无表情地说:“你多保重。”
“有人会为了仇怨越过大海追踪我而来,但你要知道,那个人是不可能追著你而来的,你不觉得这对你们来说都太残忍了吗?”
君怀忧没有回答,神情倒是一片平静。
“有三年了吧!”洛希微看著他:“你也真够绝的,为了躲他连家里的关系也断绝了,每次家里派来的人也拒不见面,只说很好。我真怕他一怒之下,把你家里人给怎麽了,来逼你……”
“他不会那麽做,他知道,要是他那麽做了,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他。”君怀忧轻轻皱起了眉头:“我不在,他会为我顾著家人的周全。我当时要是不走,反而是最大的威胁,对所有人……也对他……”
“就我看,也不用多久了。”洛希微站了起来:“朝中情势已然变化,不论到最後是什麽结果,你都不需要再逃避什麽。过不了几年,我们就会知道你究竟能不能再……”
“洛希微,你知不知道你为什麽会被人追杀这麽多年?”
“为什麽?”洛希微一怔。自 由 自 在
“因为你是个恶毒的人,聪明又恶毒。这样的人,通常很令人讨厌。不说别人,现在连我都想杀了你。”君怀忧冷冷地瞪了他一眼。
“你放心,像我这样的人,通常都会活很久。”洛希微洋洋得意地笑著。
“要走的话,去向我的管家支五万两,你省著点花。”君怀忧回过头去,不想再搭理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疯子。
“不用了,我有钱。”
“是吗?”君怀忧不信地反问:“那你为什麽每个月都花我那麽多钱?”
“现在是还没有,不过明天就会有了。
“你打算去打家劫舍还是掳人勒索?”
“都不是,我只不过卖了条路给人家。目前的话,还是大纳言大人出价最高,足足有一万两黄金呢!”
……
“洛希微,你真有头脑。”君怀忧的声音压得很低:“看在你这麽有头脑的份上,我出三万两黄金。你马上、立刻、永远地从我眼前消失。要是让我知道你明天早上还留在扶桑,用不著那个人动手,我立刻就把你宰了。”
洛希微两眼发光:“我就知道君大公子最是慷慨了,祝你身体健康,万事如意,我们後会无期了。”
说完,大摇大摆地拉开纸门扬长而去。
不一会,就听到了一连串的女性尖叫。
君怀忧无奈地按了按额头,觉得头隐隐作痛起来。
眼角正望见那张桔梗色的信笺,他怔然地放下手,怔然地看著。
自从与君别离後……
自从与君别离後……
31
夜深了,他却丝毫没有睡意,披了件外衣,提了盏灯,就这麽坐在宽阔的走廊上,看著樱花在夜空中飞舞。
也许是平时已经习惯了有人悄无声息地出现,所以,他看见有个人平空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他倒是没有受到什麽惊吓。
把那人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衫,到手中古拙陈旧的长剑,最後是冷峻坚毅的面容看了一遍以後,他已经知道这个人的来历。
“他不在这里。”君怀忧平静地说道:“知道你来了之後,他立刻就走了。”
“我知道。”那人开了口,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像是带著棱角一样冷硬:“我是来找你的。”
君怀忧站了起来,讶异地看著他:“找我?”
“我来扶桑之前,有人托我带一样东西给你。”
“不论是什麽,我都不想收。”君怀忧摇头:“你把它带回去吧!”
“这恐怕就由不得你了。”那人缓缓解下了肩上的带子,他这才注意到原来那人背後还背了一个方形的木盒。
一种不好的预感突然之间涌上了君怀忧的心头他目不转睛地看著蓝衣人解下木盒,然後手腕一抖,那木盒就平直地落到了他的脚边,却是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这是什麽?”他疑惑地问。
那蓝衣人屈指一弹,木盒突然四面展开。
“啊!”他不由惊叫一声,惊慌中踢翻了脚边的风灯,跌坐到了地上。
月光刺眼地发著光亮,照射在那个打开的木盒上。
木盒里端端正正地放著一颗人头。
一个美丽的人头。自 由 自 在
至少,在还活著的时候,它必定属於一个美丽的女人。
可是,它现在被人割了下来,放在了一个小小的木盒里,就算是表情再怎麽安详,还是那麽地狰狞恐怖。
君怀忧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望著这个人头。
他当然认识这个人头,不,应该是这个曾经会说会笑会动的美丽的女人。
“怡琳……”他喃喃地念出了这个名字。
“有人让我转告你,这一次是你妾室的头颅,下一次会是你独子的。”蓝衣人毫无表情地说著。
“为什麽……”君怀忧颤抖地伸出了手,触摸到了那张栩栩如生的面容,语调不稳地说:“我还以为……为什麽?他为什麽要这麽做?为什麽……”
“如果你即刻返回中土,一定可以保住你独子的性命。”
“难道这是为了这个,他可以这麽狠心地……”
“托我传话的不是君离尘。”蓝衣人打断了他。
他只觉得胸口一窒,手垂放下来,抬眼看著蓝衣人问:“你说什麽?”
“托我带这个人头来见你的人,不是君离尘。”蓝衣人木然地看著他:“君离尘在上个月,已经封锁了南方的各个港口,严格检查来往船只,就是为了不走漏风声,让你知道君家遭了变故。”
“变故?什麽变故?”君怀忧急急忙忙站了起来,上前两步:“托你带著人头来见我的人,究竟是谁?”
“皇帝。”
君怀忧被这个简洁明了的答案给惊呆了,一下子愣在了那里。
“就这麽多,我的话已经传完了。”蓝衣人转身要走,刚起步,却又停了下来:“我最初时所认识的君离尘,是一个在骨子里都没有丝毫破绽的人。在我看来,那样的他,就算是不会武功,要战胜他都会是一件最困难的挑战。只可惜,他还是遇上了你,那让他有了最致命的弱点。你如果这次决定回去,应该怀著‘死亡’的觉悟才对,因为‘天下’是一个太大的诱惑,无论对谁来说,你都是一枚完美的棋子。如果我是君离尘,会在你成为威胁之前把你杀了,在这场对决里,没有弱点的人才会是最後的赢家。”
在漫天飞扬的樱花里,蓝衣人像一把离了鞘的剑一样,那种凌厉的气息连完全不会武功的他也感觉到了。
但他没有回避,也没有脚软,他笔直地站著,笔直地和蓝衣人对视,他慢慢地说:“你认为我只是枚棋子吗?”
“不愧是君家的人,你们的身上,总有和别人不一样的东西。”蓝衣人抿了抿嘴角:“那我今天就再多嘴说一句,只要你死了,就能成全他的野心。如果你活著,他不但会败,而且必死。”
君怀忧的目光暗沈下来,他目送著蓝衣人慢慢走远,还是直直地朝前凝望著。
许久,他才低头看著那颗送来的人头,凝滞的眼里,滑出了一颗又一颗的泪水。
这泪,也不知为谁而流……
32
这一年,当今的天子以年满十九为名,像主掌政事的辅国大臣,左丞相君离尘提出亲政。
君离尘主掌朝堂近十年,怎肯轻易放手,自然万般推托。
几经冲突之後,僵持之局终被打破,君离尘率军五十万,打著“清君侧”的旗号,由南向北,不到七个月,就攻占了大半的江山,现正和退守皇城四周的十万御林军对峙於距京城不到百里的一处险关,一旦此处突破,大军就可以直逼皇城。
一时间,泱泱天下,人人无不自危。
这一天,最近总是一入夜就一片黑暗的皇城,深夜之中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在文武百官上朝的天仰殿里,年轻的帝王高高地坐在龙椅之上,审视著这位远道归来的客人。
在明灭不定的烛火里,这个人也毫不退让地和他对视著。
“我听过太多的人提起你,所以,在我的心里,你一直是个传奇的人物。”皇帝的面容虽然仍带著几分稚气,但言语谈吐却是一个帝王该有的锐利和深沈:“曾经有人告诉过我,你是君离尘命中唯一的变数,要想保住我的皇位,就一定要把你掌握在手中。我本来不相信,甚至在见到你之前我还是不相信。你想,君离尘是什麽样的人?他那种人,怎麽会因为别人而改变自己的命运?直到在四年之前,皇城夜宴的那个晚上,我见到了你,我看到了君离尘看你的表情,我立刻就相信了。”
“说实话。”君怀忧开口接下了话尾:“我也没有想到,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正式地面见当今的皇帝。但请恕我不能下跪,因为我已经没有了这个资格。”
“为什麽?”皇帝问。 自 由 自 在
“我君家一门,对你来说已经是叛逆之族。按律,满门死罪也不为过,既然是这样,我又何必要下跪呢?”
“听你的口气,似乎认为这叛乱不是什麽大罪,是吗?”
“我不知道你怎麽看,但从有皇朝起,朝代更迭,不过就是兴亡盛衰交替,成王败寇有什麽稀奇?他不过是因为没有生在帝王之家,却想挑战皇权,问鼎天下而已。野心本身并不算什麽罪过。”
“你这是想触怒我,是吗?”皇帝不怒反笑:“但我不会生气的,因为你说得一点也没错。如果他生在帝王之家,这天下早就是他的囊中之物。他绝对会是一代明君,名垂千古,永留史册。”
君怀忧深深地看著这个在记忆里并不清晰,甚至没有什麽印象的皇帝。
那一年的春天,也是春暖花开的时节,他跟著君离尘到皇宫里参加小皇帝十五岁的寿筵。那个时候,君离尘的权势正如日中天。那场寿筵,君离尘反倒比这个应是主角的皇帝更加受人追捧。他只记得,三呼万岁之後,大家的重心完全偏向了光彩夺目的君离尘,连他自己,也被混乱殷勤的人群弄得头昏脑胀,根本就忘了那盛大场面究竟是为谁而设的。
要是自己是那个十五岁的皇帝,那麽,自己的心里,会怎麽看待那一幕呢?
皇帝,才应该是站立在权力巅峰的那个人!
想到这里,君怀忧突然感觉到了一种恐惧。
33
在君怀忧的认知里,在朝廷之中,在才智和手段上能够和君离尘相提并论的,只有韩赤叶一个人。他完完全全地忽略了这个天下真正的主人并不是韩赤叶,而是这个坐在金色龙椅上,从高处把一切看进眼里的皇帝。
恐怕,连君离尘也未必会想得到,他最终要面对的,是这个他一直忽略了的,以为成不了什麽威胁的孩子。
“我没有想到,真正最高明的人物,会是年轻的天子。”
“不,我还是棋差一著,我实在是低估了君离尘的实力。也只能说,他掌权多年,在朝廷中势力之大已经是根深蒂固。我太过急於求成,最终走漏了风声,让他有机会离开京城,这是严重的失策。”皇帝轻叹了口气:“所以,他现在兵临城下,说不定这江山转眼之间就要易主了。”
“可是,你找我回来中土,并不是为了要将江山拱手让人吧?”君怀忧冷冷地望著他:“你送我小妾的头颅给我,又以我儿子的性命相要挟,为的不正是要借我和他最後斗上一回?”
“不是,我不是要和君离尘斗,而是想要他死。”皇帝风清云淡地说了那麽一句:“天下间,帝王只能有一个,我坐在这里,他就不能活在世上。”
君怀忧的心一沈。
“我也没有杀君清遥的意思。”皇帝接下去说:“你可能不知道,你的儿子和我可是八拜之交,结义金兰过的兄弟啊!”
这句话让君怀忧大大地一怔。
爹,我今天认识了一位很有趣的朋友喔!
原来,当年清遥一直挂在嘴边的朋友,居然会是这个皇帝?
“他现在已经是我亲封的御使,是我最信任的臣子呢!”皇帝盯著他,没有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表情的变化。
君怀忧的眼睛里终於闪过了一丝畏惧。
“你想让我做什麽?”
“既然你是君离尘命中的变数,一定对他有著不一样的意义。要是你动手杀他的话,应该是易如反掌的,是吗?”
君怀忧深深地吸了口气。
“再怎麽亲密,也不过就是兄弟。何况大义所在,灭亲又算得了什麽?要知道,你君家的人可都在这皇城之内,到时乱兵入城,他们的命运可就堪忧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