铭色那边碗叮当的碰到杯子,然后一点声音都没有。当吴远川以为他放下碗走人了的时候,碗里多了一块麻辣排骨。铭色一边给他夹菜一边无所谓的打哈欠:“那管我什么事?我爱你就是了,没说你一定要爱我。哎呀困死了……明天还要早起开店……”
他走到门口时,笑容就挂不住了,终于垮下来,一颗长泪划下脸颊。可惜吴远川只看得到一个无所谓的背影。死要面子撑强的人偶师即使被拒绝也要显得从容大方,悠游有度。
第二天铭色没人任何变化,高高兴兴拖着吴远川要带着小屁孩去游乐园。深澈吵着要进鬼屋,进去后被下懵了,一呲尖牙吓昏两个装鬼的工作人员。
就这样直到雪化之后的春天。知更鸟在窗台上跳来跳去,阳光透过云层明媚的照亮整个世界。吴远川心里一点点积攒的压抑终于崩溃。 他先瞒着铭色去了和楚鸿浩一起住过的那套公寓,锁没换,原样修好的,白色的房间空空荡荡。楚鸿浩用过的白色沙发,欧式风格的高背椅,被扯落在地板上的窗帘没人收拾,被开着的窗户外飘进来的雨濡了。所有的东西楚鸿浩用过,所有的东西一如那夜,分毫未动。
他又一个人去了夏明若的墓地。找到那个空间的入口,不用画五芒星,只要闭上眼睛他就能踏上通向冰封蓝湖的小路。巨大的白色风车依然永恒的旋转。他一直蹲在湖边,看着沉睡在湖底那具纤瘦的少年尸体,一动不动。
最后他穿过铭色店后那条铺着木地板的长长走廊。走廊尽头那间杂物间分毫未变,墙上铭色画的那个失了真的六芒星依然在。这是他刚刚遇见楚鸿浩时去的空间,浓雾里楚鸿浩第一次抓紧住他手,在白色高塔的阴影下面,他痞子气的强吻了楚鸿浩。
穿越的瞬间,吴远川感觉到了温暖。这个世界里,黑森林正面临冬季。树木凋零,高塔依旧耸立,地面铺着松软而温暖的白色,在目所能及之处延展开去。大片大片的白色羽毛自苍穹飘落,如鹅毛大雪,落在地上尚有余温。巨大的白鸟在塔尖盘旋,一声声哀鸣,直到羽毛脱落到不能支持空气的浮力的程度才笔直栽下。
这铺天盖地的白色,竟然是巨鸟们祭献的葬礼。
推开塔顶封闭的窗户,海的味道扑面而来。人鱼的歌唱夹杂着海风,让人沉沦。
心里突然空空荡荡的,脸颊湿润,吴远川的手痛苦的抠着窗棂。记忆涌来的时候,他几乎翻身跃入这个沉静的海蓝世界,无欲无求,再无痛苦和思念。
身子悬空了一半,忽然被强有力的手臂拉回来。窗户啪的甩上,吴远川被扔到对面的墙上,背撞上石壁隐隐生痛。头一次看铭色发怒:“吴远川,你竟然找死!”又紧张的过来抱住他:“痛不痛?对不起下手重了,怕晚了一秒你就掉了去了……”
“我不想死,只是想看看楚鸿浩和我前世的回忆,看他到底爱不爱我。你放心,我不会跳进海里去。你的事情只是顺便想起来的。”
记忆里的铭色没有这种温柔的眼神,吴远川半天才喃喃说了一个字:“……滚。”
铭色一瞬被震住,忽然变得很悲伤:“你都记起来了?你不原谅我?”
吴远川说:“我要见楚鸿浩。”
铭色手指微微颤抖的捂住胸口,仿佛一瞬间那里很痛:“我爱你。”
吴远川仿佛没听到:“我要见楚鸿浩。”
铭色执拗的重复:“我爱你。”
海风自窗户缝隙灌进室内,回音一般在四壁碰撞逡巡,把铭色的声音拉长吹散,轻柔得跟耳语一般。
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你。
铭色一直笑着在说,到最后却笑得像在哭:“楚鸿浩已经死了,你为何不忘了他?你为何不原谅我?”
40.前尘
二十来年的人生想想很短,须臾片刻,弹指刹那。
二十年的人生回忆起来却很长,每一个分钟都像一个轮回。
夏明若刚从酒吧里出来,就被人拽住。楚鸿浩靠着黑色保时捷抽烟,清秀的脸被缭绕的浅蓝色烟雾遮了,整个人阴沉而颓废。烟头掉了一地,夏明若皱起眉头:“熄掉。”
楚鸿浩说:“吸血鬼吸烟不上瘾。”
夏明若皱着眉头拉开车门:“我不喜欢烟味,污染环境。”
楚鸿浩掐了烟头,车一路驶进上大街,猛的打了方向盘,却没掉头,车以罕见的精准角度倒行进一条小巷。夏明若翻着一个厚厚的笔记本半天没说话,最后楚鸿浩僵硬的说:“你进去得太久了。”
“五夜樱水的地盘,哪有这么容易脱身。况且今天樱水来了。”
“樱水很危险,不要和她接触太深。”
夏明若无奈的摊手:“晚了,已经很深了。”
楚鸿浩问:“上床了?”
夏明若笑:“上了。”
车猛地停下,夏明若不可避免的撞上前座,下巴咯在椅背上痛得龇牙。楚鸿浩默不作声的坐了一会儿,转过身温柔的给他揉下巴,慢慢的说:“还有一年。”
夏明若下巴很痛,眼睛却慢慢垂下去:“恩,我知道。”
“一年后我们的契约就结束了。我会杀了你。”
夏明若虚弱的笑笑:“这么绝情。果然跟吸血鬼订什么爱的契约没用。”
楚鸿浩拉住他的手,慢慢移到胸口。夏明若几乎感觉得到整洁的衬衣下面冰凉的心脏在跳动。
“你让我这里很痛,所以我不想你活。你活多久,它就痛多久。”
楚鸿浩又摸了摸他的下巴,有些失神:“恩,所以你要杀我的话不如趁着契约还没结束时候。现在的话我说不定会不反抗……”
夏明若衣兜里的手摸到枪,攥得紧紧的,抖啊抖就是拿不出来。
声音轻得自己都听不见:“放心,我不会活很久……”
——————————————————————————
特别事务科的办公室里阳光明媚,风里听得到窗外界河流过的哗啦哗啦声,铭色三个指头夹着白瓷茶盏看着他:“哟,下不了狠手?”
夏明若心情烦躁:“不是。”
“契约一结束楚鸿浩会变得很危险,你最好早点解决掉他。”
夏明若身子在深绿色的警服里显得单薄,撑着头,脸在阳光里白得有些透明,精致得不真实:“我知道。”
“哦?你喜欢他了?”
“我喜欢他。”
“不对,你只喜欢女人!”铭色突然摇头:“你不是同性恋!”
“谁说的?自己设的套自己一头扎进去,我这是自作自受,你不用管我。”夏明若把一本资料翻得哗啦啦的,几乎蹂躏成油渣,声音有点可怜巴巴的:“如果他亲我,我会控制不住的想回亲他。我也试过换女人,但是每次从酒吧出来就看到他阴沉沉的脸,看得我心里发慌。利用一个人又这样处理掉,我做不到。”夏明若停顿了一下,笔尖的墨水漏了一滴在纸上,洇出片深蓝色。
他几乎是自言自语:“我对他很凶……因为不想他陷得太深。”
铭色有些不安:“你最好找个女人安定下来,这样下去不好。”他飞快的说:“你知道契约结束之前我们必须杀了楚鸿浩,不然他对我们是巨大的威胁。等你们契约结束了,他对你一点感情都没有,你是绝对杀不了他。这场感情陷进去的人必须是他,不是你。”
夏明若点头:“我会杀他。说不定我会和樱水稳定下来,一起结婚生孩子。”
铭色脸色在阳光里没有表情:“樱水?她也是吸血鬼,夏明若,你在抗梦见川的意志。”
“她说愿意为我离开七夜,她说她爱我……梦见川的意志?!为什么要被梦见川选中!?我夏明若何德何能,担此重任!”夏明若猛然站起来,碰的拍桌撑着铭色面前:“凭什么选我?”
铭色愣愣的看着他,第一次看见夏明若发火。记忆中这个人一直很隐忍,对“气”有着超乎常人的感知能力,眼睛干净清澈得看得见底。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整个灵魂都泛着微光,像梦见川上飘荡的雾气。梦见川选择使者的要求只有两点,灵魂干净,能力强大。只用一刹那,铭色就选中了他。
那个笑容透过薄雾穿透铭色的眼睛,明亮如同这个世界里明媚的春天。
真正的人偶师离神只有一步之遥。铭色还记得师傅抚摸他的头发的感觉。那时他还很小,师傅却已经很老了,眼神有些迷惘,摸他头的手也有些颤抖:“器官,肢体,皮肤,才十三岁你就已经学会了如何制造完美的人。我们唯一不可以制造的就是灵魂。灵魂的制造方法只有少年知道。”
铭色记得自己仰起头:“为什么我们不能制造灵魂?”
师傅的眼睛惯常的眯起:“因为你的身体里也有一个灵魂。你知道为什么人类中人偶师一族的寿命会特别长吗?因为我们是被神特别选中的使者,在神的指导下协调这个世界上的各种矛盾。你长大都会遇到同伴,然而他们活的一定比你短。你会看到很多你爱的人死去,看到他们的灵魂在梦见川上漂流,然而你必须活下去,继续你的使命。”
“所以铭色你要记住,千万不可以爱人。你付出的每一点爱都会成为无尽时间中压在你心头的巨石。”
“我让你从小养的那种无色透明的虫,叫风蛊。当你选中同伴时,你要把他通过眼睛种进那个人心里。它会引导这个人一生遵从神的意志,至死不渝。”
铭色做鬼脸:“不可以反悔啊?”
“反悔会被反噬,结局只有死。风蛊会附着在灵魂上,跟着那人轮回转世,来生他还会肩负起一样的使命。”师傅神情严肃:“刚才你问我为什么人偶师不能制造灵魂。因为我们是操纵傀儡的幕后人,我们的灵魂是最黑的黑色。不干净的我们没有资格触碰透明的灵魂,更要不提制造。”
小铭色脸上的肉比现在多,皱起眉头努力想事情的样子很可爱:“神就是那个梦见川雾气里跟我说话的那个声音软软的哥哥吗?为什么他从来不出来见我们,为什么我们看不到他的样子?”
“因为他不是人,是梦见川的意识。”师傅低低的笑,摸他头的手不知不觉的停了下来:“他是河流上凝聚的雾气,是雾气下面流淌的河水,是你脚下的风铃草,是摇动风铃草的轻风……他什么都不是,又无所不是。他赋予了我们长于常人几倍的生命,他照看我们转世的灵魂。”
夏明若把铭色从回忆中拉回来:“我最讨厌的就是一个高高在上的意识,非要把人类引向自己设定好的轨道。不是所有吸血鬼都杀人,也不是所有人类都恨吸血鬼,为何一定要拼个你死我活。人也杀人,为什么不把整个人类灭亡了?只要经历时间,没有什么消磨不了的矛盾和仇恨。算起来,你们人偶师也不属于正常人类。”
铭色哑然,片刻后再开口,声音很涩:“你恨我?恨我在你身上下蛊?恨我把你推到风口浪尖上,自己却安安全全的躲在后面?”
夏明若的脸离铭色鼻子尖就隔了一寸,铭色看着他,突然有些失神。
半天夏明若才叹一口气:“勾引楚鸿浩,逼他签订血契,契约为爱情——这个计划的确是你定的,只有你这么厚的脸皮才想得出这么黑的美人计。不过当初我也答应得很干脆,所以谁都有责任。”
“台前幕后也没有什么关系,我们遵循的都是梦见川的意志。科长的工资比你高。”夏明若笑得小人得志:“我是科长,所以工资比你高,啦啦啦。”
他突然站起来,推门到走廊上,又回头笑道:“放心啦,我会杀楚鸿浩。”
夏明若的笑容有种凄凉的味道,关门的刹那,铭色猛的伸出手。门砰的关上,铭色颓然坐下,手撑着头,自己对自己苦笑:“人偶师不应该有爱情。”
很多年过去了,铭色总是自责,如果当时他冲出去拉住夏明若,问清楚他的行动计划,事情还会不会是这样,夏明若还会不会死,自己还会不会自责这二十三年。可惜没有如果。
总是悠闲的躲在幕后喝茶数钱的铭老板终于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狈。
——————————————————————————————
子弹插着脸飞过,夏明若也不转身,反手开枪,只听后面一声低呼,就感觉到血溅在后脖子上。
地上都是尸体,吸血鬼还是不断的涌上来。黑色斗篷铺天盖地盛满他的视野。子弹还剩最后三发,楚鸿浩还没到。
夏明若的手下意识的握拳,指甲嵌进肉里:“没来最好。”
黑色中划过一道银白,正前方离他最近的吸血鬼胸口插了把短刀,仰面倒下。夏明若抬头,顺着刀来的方向,吸血鬼们突然一齐站住,仿佛被威势所逼,整齐的让开一条道。楚鸿浩站在人群的尽头,灿烂的太阳下面,身上是干净整洁的亚麻衬衫,优雅的玩弄夹在指尖的刀:“怎么中这样的埋伏?即使是我要带你全身而退都很困难。”
楚鸿浩站在阳光下永远是那么耀眼好看,夏明若看得眼睛都没眨一下:“我不小心。”
阳光刺眼,夏明若终于眨眼。一眨眼前面的人就不见了,有人拍他的肩,转脸就看到楚鸿浩站在他身后,伸手环住他的腰。夏明若沾了一身血,有点手足无措:“放开,我身上脏。”
楚鸿浩笑笑:“没关系。”然后转身对包围他们黑压压的一片吸血鬼说:“我只是带他走,不想死就让路。”
那片黑色兜帽斗篷骚动了会儿,竟然真的自动让开一条窄道,刚够两人通过。
夏明若眼睛都瞪圆了。楚鸿浩拉住他的手边走边低语:“你竟然去惹暗部的老巢,这里吸血鬼多,都是特训过的,我再来晚一点埋都埋得死你。这些大部分人是我训练出来的,余威尚在,趁着新任二夜没来,我们赶快走。”
夏明若却突然怔住:“余威尚在……所以他们不敢杀你?”
楚鸿浩半笑着斜瞅他:“你以为什么?我一来暗部就把我当叛徒灭掉?现在二夜位置上那个人可能是想这样,他手下的人可不敢。……还是你想借这些人的手杀我?”
夏明若震了一下,突然抓不住手里的枪,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你知道?”
楚鸿浩脸色变了:“其实我只是随便说说,没想到你会承认。夏明若,你的城府不够深。”
夏明若的只觉得一直被握住的左手松开了,楚鸿浩退到他伸手够不到的地方,抱起手:“你这样做真没必要。契约以后的事情其实我们还可以谈。”
楚鸿浩说:“拿你自己的命来赌,你真的下的了手。”
“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杀我。”
楚鸿浩优雅的转了个身,消失在黑色斗篷分开的通道尽头,背对着夏明若远远的举起手挥了挥:“我要毁约。你们爱把他怎么办就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