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旁边的世界 下——空灯流远

黑色斗篷又如潮水一般把夏明若淹没其中。

而他枪里只剩最后三颗子弹。

他袖里的刀已经豁了口。

那片黑风的缝隙中，他看见楚鸿浩站在人群的尽头看他垂死挣扎，脸上一直挂着不变的笑容。

最后的最后，能从尸堆里站起来是个奇迹。手还能动也是个奇迹。楚鸿浩已经走了，地上是血和尸体。夏明若感觉得到自己残破身体的崩溃。背上有道被刀口，一扯痛的钻心。他感觉到了后面刀看下来，然而左手卡住前面人脖子，右手一刀刺入侧面吸血鬼的心脏，竟然躲无可躲，生生挨了一刀。沾着血在地上画了个六芒星，夏明若自己也不明白，在生命的最尽头，他没想铭色，也没有想樱水，满脑子都是楚鸿浩放开他手的瞬间，慢镜头般一边又一边的回放——松手，转身，挥手告别，然后湮没在吸血鬼群黑色斗篷后面。

穿越空间时伤口一齐出血，痛的撕心裂肺，下一瞬间他看到了悬挂的天幕上的月亮。月亮下是冰蓝色湖水。巨大的白色风车靠着一座斜顶小白房，在湖边缓缓转动。

夏明若想进屋，找遍衣兜都没发现钥匙，只好靠着风车底座坐下，伸直腿，闭上眼睛龇牙：“自作自受。”靠了会儿背上伤口痛，就歪着倒下去，以为要撞上地面，却被人托住：“伤成这样，感知力都下降了。我一直跟着你。不去找铭色疗伤，来这里干什么？”

夏明若的心跳慢了一拍。

“人类体质和吸血鬼不一样……我伤成这样已经没救了。”夏明若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还是止不住想说，夜晚的冷空气刺得肺痛：“我想回来看看……初次见面的时候我给了你一枪，你让我带你来这里养伤。老子笨，不知道你愈合速度变态，养了半个月的伤，又是做饭又是洗衣服的……拆线后才发现根本没他妈的伤。”

“这是我一处私宅。”楚鸿浩轻声说：“我当时觉得你可能会喜欢。”

夏明若说：“嗯，我喜欢。”

楚鸿浩腾出一只手解开他衣服的扣子看伤势，只看了一眼脸就白了，嘴唇有点抖：“你会死？”

夏明若点头，伸手想摸楚鸿浩的脸，举到一半无力的垂下来：“你会伤心？”

楚鸿浩低头看他：“我爱你。”

夏明若艰难的咧开嘴笑：“没关系，我死了契约就结束了。契约结束了你就不会伤心了。”

有句话一直没说出口。

你不知道，其实我想的是，今天和你一起死。

然后我们转世到一个吸血鬼和人类彼此没有仇恨的世界去。

可是看见你还活着，感觉，真好。

“后来？”吴远川撑着地板艰难的站起来：“后来他在夏明若死前续签了二十年的血契。所以夏明若是笑着死的，他很幸福。我一直以为特别事务科是隶属国家的某个安全机构，不知道你们遵循的是梦见川的意志。”

“本来就是。梦见川的使者不止我一个。我们遍布这个世界，深入政府内部。我恰巧是其中比较出色的一个，被委派全权负责吸血鬼的事情。”铭色安静的看着吴远川，神色有些悲伤：“你还在恨我，当初逼你杀他。”

吴远川笑笑：“夏明若是夏明若，我是我。那个滚字是他要骂你，与我无关，不要找我算账。你快带我去见楚鸿浩。”

“楚鸿浩死了。”

“骗人，我不信。”

“他在自己的继位大典上布了伏羲八卦阵，把自己和所有的吸血鬼一起封印在那个独立出来的空间里。曼珠沙华殿外八根白石柱和着八个方位，他一启动，整个空间都被封印起来，和我们世界脱离。召集了几乎全部的吸血鬼，做了这种事情，又受了重伤，肯定活不了。”

吴远川猛然抬头：“他受了伤？”

“和一夜打时中了解不了的毒，你又给了他一枪。他为了给你解毒，又流了很多血。”铭色坚定的拉住他的手腕，像哄孩子一般轻柔的拉住他往外走：“所以他已经死了。小川川听话，跟我回家。”

吴远川急急的抓住铭色的手臂：“他有个表，可以穿行空间的。他可以用那个逃出来！”

铭轻轻摇头，一脸怜悯：“那个有使用次数，早用完啦。带你去了很多地方，后来半夜忍不住来看你，还没到最后时刻就用得一次不剩。”

吴远川想起在永耀宫的晚上，梦里常常觉得有人温柔的摸他的头发，喊，小川，小川……

他空壳人偶般站在塔顶小小的石室里，天窗外的高云在他身上投下明暗流动的影子。

“带我去见楚鸿浩。他肯定没死！你只要能画出六芒阵，我就能进那个空间!我是‘钥匙’，没有我进不去的空间!”

41.橘色

时间倒回去年秋天，史老先生开满浅蓝色绣球花的小院。吴远川在教深澈小屁孩翻墙，铭色在堂屋外逗小白，史老头自己在房间里算卦。忽然门悄无声息的开了，史老头没回头：“今天穿这么正式，就知道有事。”

楚鸿浩站在门后，笑得歉意：“要借向老先生借一样东西。”

史老头三角眼往上一翻：“又借东西？不借！你和小夏一样，借出去的东西从来回不来。”

楚鸿浩抱歉道：“我想借您的头一用，这次可能真还不来了。”

楚鸿浩就着昏暗的灯光解释，史笑长三角眼翻下来，神情渐渐变得严肃。

“一夜给你杀我的任务，我不死你没法回七夜。你不回七夜就没法执行你刚才说的计划。所以我必须死。”史笑长叹口气：“这个我不怪你，可惜宇文年轻不懂事，以后还要楚先生多多担待。”

楚鸿浩脱下警服外套，恭敬的点头：“鸿浩明白。老先生先走一步，我很快来陪先生喝茶。”

血溅在衬衣胸口上，如深红色曼珠沙华。

“封印之前我和他谈过，他原本就没有打算背叛。”铭色说。

吴远川再次见到曼珠沙华殿时朝阳如血，把整个空间笼罩在诡异的橘红中。铭色安静的跟在他后面，脚步轻得几乎听不出来。

曼珠沙华殿在晨曦中依旧宏伟壮丽，拱廊雕花精致如初。不远处的浮星殿寂静如抛弃依旧的坟墓。橘红色的天空中隐隐看得见深红色弧线，拼成复杂的八卦阵，把空间定格在太阳升起的那一刹那。

广场上八根白石住黯然耸立，柱基被鲜血染成深红。

地上四处是盛装男女的尸体，表情狰狞，眼睛圆瞪。

吴远川站在广场正中，脚下是一具燕尾服少年的尸体。尸体在封印的力量下保持死亡前的状态，少年有一张稚嫩的脸，似乎是刚转换不久的吸血鬼，心脏被人一击之下掏走，眼睛茫然睁大。

“我刚才四处看了看，唯一可以穿行空间的独角兽都不在马厩里，男仆的住处也全空了，楚鸿浩应该暗中已经把这里的人类都送走了。”铭色站在吴远川身后：“三个月了，春天已经到了。这么多吸血鬼封闭在这个空间里，没有人类提供血源，只能相互吸血，所以成了这幅惨状。”

压制不住嗜血欲望的吸血鬼攻袭同类，而鲜血引起了更强烈的欲望。

吴远川嗓子干涩：“可我不知道。这么久了，我还在恨他。”

“他不希望你知道。”

吴远川点头。

“我也不希望你知道。”铭色涩然道：“我以为你会忘了他，跟我在一起。这么久了，我几乎觉得我们真的在一起，而且会永远在一起。”

他指指吴远川，又指指自己：“你，我，深澈，我们会是一个完美的家庭。”

吴远川茫然的站了一会儿，顺着尸体向曼珠沙华殿内走。铭色拉住他，笑容有些难过：“小心脚下，别绊被死人着了。”金碧辉煌的门厅处躺着更多的尸体，姿势奇异。吴远川甚至看到两具纠缠在一起的男尸，颈项相交，相互吸食对方的血，直到血竭而亡。

他一直走到大殿深处花园里，没有人照看的曼珠沙华已然凋零，深红色残瓣没入泥土。封印的力量让空间静止得一丝风都没有，宛如一个寂寞的墓地，安静得让人窒息。吴远川顺着一条一条的回廊找，满地都是死人，铭色拉住他的胳膊往回拽，吴远川不听，弓着身子在尸堆里翻找。

吴远川无法想象楚鸿浩他死时的样子。他的胸口是不是像其他人一样贯穿一个血洞，被掏去心脏？他的脖子会不会被蜂拥而上的吸血鬼咬得面目全非？他会不会难过？会不会痛？

吴远川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往暗辰殿深澈的玫瑰园里跑。玫瑰花依然开放。一把大剪刀放在花园中间的白色小圆桌上。被吴远川乱剪过一通的玫瑰花已近被修剪整齐，一半纯白，一半深红，在橘红色天空下灿烂开放。

楚鸿浩曾说，等我有空了，教你剪枝。你这是糟蹋玫瑰花。

外面是血腥的杀戮，楚鸿浩一个人在这个园子给玫瑰剪枝，纤长的睫毛垂下来，神色安静而悲伤。

铭色拿起沉沉的园艺剪，下面压着一张纸条。

熟悉的草体字，笔画流畅漂亮。

我爱小川。

我爱小川。

我爱小川。

同样的四个字反反复复写了很多遍，占满了四指宽的纸片。

吴远川突然站不住了，慢慢的原地蹲下，想起深澈的话。

那时候他还恨楚鸿浩，这句话过耳就忘了。

小屁孩眨着亮亮的大眼睛说：“小川哥哥，你还记得我们在永耀宫的那个玫瑰园吗？那个其实是鸿浩哥哥让我种的。他说以前有人送过他一朵玫瑰花，他要还人家一个玫瑰园。他说会带那个人来看。”

吴远川问：“那这个花园以前种什么花？”

小屁孩瘪瘪小嘴：“什么都没种，跟旁边那个园子一样荒着嘛。”

情人节前的周末，吴远川去看楚鸿浩，确实拿了一根灰不溜秋的玫瑰花，还象征性的提了两斤苹果香蕉。当时楚鸿浩笑了笑，顺手把玫瑰插进花瓶里。

吴远川怔怔的看着纸条：“原来他都记得。我都不记得了他还记得。”

铭色靠着他蹲下，取过纸条叠了叠收起来，哄孩子般轻柔的拍他的背：“不要再看，都过去了。”

吴远川心口痛得难过：“至少写这张纸的时候他还活着。”

永耀宫背后有一扇暗门通往外面的荒原。吱呀打开的木门后面是一望无际的原野。门口倒着两具尸体，皆是一击致命。尸体背后是高高的石楠，纯白纯白的石楠花弥漫整个春天的荒野，开得盛大浓烈，无始无终，仿若一场葬礼。

昏黄的光线落在白色的花上，仿佛能倒转时光。

顺着一路零星的尸体到了一片高地。吴远川猛然站住脚。

最近的尸体里他只有五步，血染红了身下整片土地。五步之外，楚鸿浩坐在青色的条石上，双手抱膝，脸深深的埋在膝盖上，仿佛是个沉睡在时光中的孩子。

他身上有深深浅浅的伤口，优雅的黑礼服被血染红了。最后的追击者死于五步之外。

吴远川欣喜的要去把沉睡的人摇醒，铭色却突然伸出手臂挡住他，自己半跪在楚鸿浩身边查看。片刻后直起身子：“他死了。”

“他身上没有一处伤致命，他死于前任一夜下的毒。”

“我本来可以救他。”

铭色摇头：“这个封印很复杂，我们都没预料到你可以进来。而且这是他一心找死。毕竟这么多族人是他亲手封印的，他也不想活下去。”

离楚鸿浩只有五步，吴远川仿佛原地生根一般，一步也迈不动。

铭色温柔的挡住他，摇摇头：“别看了，我们回去吧。他死了。”

吴远川神色茫然，听不见铭色说什么，他看见楚鸿浩对着灿烂的余晖伸出修长的手指：“到春天时，荒原上会开满白色的石楠花，很漂亮。真想和你一起去看。”

他记得自己这样回答的：“那时候说不定我会陪你去。”

楚鸿浩坐的这片高地比荒原高处一点点，正好俯瞰大片大片的石楠花海。绝佳的观景点。

肩膀被狠命的摇晃，回过神来才看到铭色惨白惨白的脸。他一脸后怕：“你拿枪干什么？”

吴远川这才发现左手不知不觉间握着夏明若的银枪。枪本来是放在口袋里的，怎么就到了手上？他一松手，枪咚的掉在松软的泥土上。

“哦。没事没事，我拿错了。”

铭色从后面抱住他，温暖的身子覆上他僵直的背：“跟我回家，深澈在等你。”

吴远川说：“好。”

吴远川又想了想：“告诉我怎么去梦见川。”

铭色不说话，拉着吴远川一步一步往回走。吴远川走一步回头望一眼，直到楚鸿浩褪成远处的一个小点，突然站住，死也不走了，开始脱自己的外套：“这里阴冷阴冷的，我去给他加一件衣服。”

加了衣服吴远川抱住楚鸿浩的肩膀不走了，下巴搁在他肩窝上：“老大全身冰凉冰凉的，让我暖暖他。”

铭色远远的站在十步之外：“吸血鬼从来都是凉的。”

“吸血鬼也怕冷。”吴远川倔强的摇头：“告诉我怎么去梦见川。”

“这个是人偶师的秘密，我不能说。”

“我只是看看他的灵魂会漂流到哪里。”

铭色远远的站着，向他伸手：“你看不到的，乖，我们回家。”

“我要见梦见川的意识，你们说的神。”

“铭老板，我求你。”

“我不是作为吴远川求你，我作为为梦见川死的夏明若求你。你还是不答应吗？”

铭色满脸悲伤，背过身去，缓缓闭上眼睛：“我只想你跟我回家。”

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让人以为是石楠花茎叶相碰的簌簌轻响：“梦见川介于实体和虚幻之间。你可以试试，闭上眼睛，想象一杯没有重量的水，一炉没有温度的火。每个灵魂连接着梦见川，只要你足够专心，你会感觉到一股握得住的风，顺着这个你就可以找梦见川。不是每个活着的人去了都能安全返回，有可能你的躯壳在这个世界上已经腐烂了，而你的灵魂仍然困在那里回不来。”

42.雨天

楚鸿浩睁开眼睛就看见一个灿烂的笑容，吴远川伸手拉起他：“老大冬眠醒了。”

楚鸿浩脸总是那么清秀漂亮，长睫毛下的眸子还有些迷惘。于是吴远川很痞的抱着手看他，还伸出一只手去勾其下巴：“嗯，睡了一个冬天，瘦了。”

然后捏住美人下巴，把脸凑上去：“你以为一个人死了事情就解决了？还差得远。”

楚鸿浩刚醒，一愣一愣的，看得吴远川异常愉快。

“吸血鬼没有了，你不用再负担起梦见川给你的责任了……这样挺好……”

“老子不喜欢！”

“啊……什么不喜欢？”

吴远川趁着人没清醒，麻起胆子凑上去飞速强吻一下，放开，退后一步：“好啊，死得好啊。你死了我怎么办？！”

一吻就吻醒了，人刚退过去就被揽回来，腰被抱得死死的，楚鸿浩扬眉：“哦，你呀。我把你借给铭色了。”

吴远川怒：“老子就是看上你了！”

楚鸿浩揉其头发，安抚顺毛：“好好，看上了就看上了。”

吴远川继续怒：“所以我去找梦见川把你要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