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之夏——虫曷

想着想着，萧阳也睡了过去。早上醒来时，萧阳听见外边居然有鸟叫，姚东已经在穿衣服了，萧阳赶紧也跟着动。他去卫生间，痛痛快快地洗了个冷水澡，他觉得这么多天来留在自己身体内外的疲惫，都已经被冲洗得干干净净。

然后两人去食堂买了早饭，边吃边赶公车去金帝酒店。姚东说，等我女朋友过来，一定让她给我们烧几道地道的家乡菜吃吃。萧阳说好啊，我最喜欢吃鱼香肉丝和跳水牛肉，就先报上了啊。姚东说没问题，到时候保险你吃得流口水。萧阳问，那你那位什么时候才来？姚东满怀喜悦地说，早呢明天就到，迟也不过这个星期五，反正她打飞的，就等着请准假了。

萧阳看看天，今天的天空特别蓝特别高，他预感明天肯定可以吃到美味的家乡菜！

然而已经没有明天了，在萧阳和姚东兴高采烈地走出警察局宿舍，向公车站走去的时候，在他们身后，一直跟着一辆黑色奔驰车。

昨天和张立结束谈话，程局长等领导又特意和萧阳谈了一会，详细指导了他第二天和凌厉见面后，应对的技巧。当萧阳和姚东踏进了金帝酒店的大堂时，他们也不可能知道，昨天晚上在这个大堂，凌厉已经和他的父亲碰面。凌风今天在北京将有一桩大买卖，完成这桩交易，他就可以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了。所以，大半年来他处心积虑先自己经日本转新加坡，然后来到北京。接着又把他在加拿大的儿子弄过来，为的就是在完成这项交易后，一起往西南，经四川从西藏边境潜逃出国。

也就是在昨天晚上，整个事件发生了戏剧性的转折。凌厉提出了要带一个男人走。

凌风刚得知儿子的性取向时，他也勃然大怒、极力制止过，但后来他觉得这就是命，是自己做了太多亏心事后，现在他儿子身上的报应，他凌家到了他儿子这一辈，是注定要到走到尽头了，所以他不但早已接受现实，还对儿子存了份愧疚。

凌厉提出带萧阳走时，凌风爽快应允，直到他在大堂看到了萧阳那张刊登在客户服务部的照片后，才登时变了脸色。凌风以为自己见鬼了，这不正是8年前自己亲自做掉的那个条子吗？凌风是个典型的宿命论者，他坚信这个萧阳会是他们的又一个克星，于是父子两个昨晚在凌厉的房间，发生了严重的冲突。

后来凌风退了一步。他在北京的一个已经歇手多年从事正经生意的老部下，按照他的旨意买通了不少官僚。于是，他拨通这个部下的手机，让他帮忙找公安局调查一个叫萧阳的人的资料，如果萧阳真的如凌厉所说，是个刚刚大学毕业，来北京做导游的清清白白的人，凌风就遂其所愿，如果不然，萧阳只有一条死路。

对于凌风的话，这个老部下自然不敢怠慢，他立即以寻找一位名叫"萧阳"，系自己国外一亲戚失散外甥做借口，亲自敲开了他唯一认识的一位警察局局长的家门。门开了，程局长热情地把他迎了进去。

北京之夏【10】

凌厉坐在车里，看着昨天还和自己共用晚餐的萧阳，同另外一个男人，兴致勃勃地走出警察局，上了公车，然后又下公车进了金帝。他惊觉自己原来是这样一个傻子。在别人想方设法要置自己于死地的时候，自己却在把心掏出来给对方看！父亲问自己看清楚了没有，凌厉哑然无声。今天中午他将和父亲一道飞上万里无云的蓝天，而他旁边会空出一个座位，原本应该坐在这个座位上的人，到时候却已经去了阴曹地府向阎王爷报到了。想到这里，刚才还满腔愤怒的凌厉，又不争气地有了被掏空的感觉。他精疲力竭地靠在了窗玻璃上。

此时此刻的萧阳，刚好与凌厉处在两极，他精神饱满，对自己的下一步，也有了一番全新的规划。他要尽快通过凌厉找到凌风犯罪的证据，把他绳之以法。而凌厉，他要帮他走出泥沼。程局长不是都说，凌厉并没有任何犯罪的记录吗？所以，只要自己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让凌厉大义灭亲接受现实，他一定可以重新做人。想到这，萧阳开心地哼起了曲子。

这时候，凌厉出现了，他招手让萧阳过去，萧阳就小跑着过去了。凌厉盯着萧阳看，这正是自己深深爱着的男孩。早晨明媚的阳光，透过窗玻璃投射在他的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金黄。他笑着问自己今天要去哪里。他笑起来眼睛眯成了两条线，嘴角也更加向上翘起。他看上去是那么单纯、那么漂亮、那么有活力，自己真的舍得就这样毁了他吗？

凌厉不敢再往下想，他说今天我们去长城，然后就拉着萧阳往外走。

"别动！"

萧阳一声令下，让凌厉大吃一惊。随即他听见咔嚓一声，原来萧阳用一个即拍即得相机，给自己拍了张侧面大特写。

"今天天气这么好，早起照张照片，能给你带来好运气！谢恩吧。"

萧阳说这些话，是真诚的。现在的萧阳既然以为自己厘清了一切，自然就情不自禁地对

凌厉热情了起来，说实话，他是很愿意和凌厉成为好朋友的，要不然这之前他也不会那么痛苦那么沮丧。至于他和凌厉之间发生过性关系的往事，在这个新鲜晴朗的早晨，早已经被萧阳视为可以忽略不计的鸡毛蒜皮了。

"你爱我吗？"

凌厉终于忍不住了，他一把拉住了萧阳。萧阳和凌厉四目相对，萧阳笑了，他说："我希望你永远平安快乐，我爱你。"其实萧阳是想说"我喜欢你"，但是昨晚程局长嘱咐过萧阳，必要的时候应该说些适当的谎话，来稳住凌厉。萧阳觉得"喜欢"和"爱"虽然有差别，但是相对于破案而言，也就显得微不足道了。况且早日破了案，对凌厉也有好处。于是，萧阳第一次说出了"我爱你"，这句他对张立都不曾说过的誓言。

凌厉拉着萧阳朝停在不远出的黑色奔驰跑去。萧阳看见那部车，突然想起他在公车上时，看到过一部这个型号的奔驰车一直跟在公车后面。萧阳自小就对车子感兴趣，读初中后，又开始对车子做系统了解。不要说奔驰这样的名车，即便是大众化的国产车，往他眼前过去，他都能说出车名、型号、年代以及大概的价格来。而且平日出门，别的男孩子是看漂亮女生，他看的却全是车子，这个习惯已经养成不知道多少年。所以，当萧阳走向这辆车的时候，他立即觉察到了异样。他停住了脚步，疑惑地盯着凌厉，凌厉回头对萧阳喝道"走！"萧阳什么都明白了，他知道危险正在逼近，他想向同事求救，但他一张嘴，就被凌厉捂住了。还在大堂里面的便衣并没有注意到两人是扭打在了一起。萧阳来不及做出下一步的动作，已经被凌厉拖进了车子，然后车子一溜烟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黑色奔驰车停在了**高速路入口处的公厕门口。追踪而至的外线便衣，看见萧阳和凌厉进了厕所，又很快地回到车上，然后车子便上了高速路，径直往八达岭长城的方向开去。

到景区的停车点，便衣守在停车场大门，左等右等却始终不见萧阳带着凌厉出来，他们感到事情不妙，赶紧进去找，他们看见那辆黑色奔驰停在不远处，就假装找东西，嘀嘀咕咕地走了过去。其中一人用手触摸了一下马达的位置，凉的，显然车子已经熄火多时。那么萧阳和凌厉去了哪里呢？

北京之夏【11】

萧阳和凌厉，此时已神色紧张地出现在了首都国际机场。凌风原本决意做掉萧阳，主要是担心自己感情用事的儿子，将来保不准哪天会做出傻事，跑回来找萧阳重修旧好，所以他得一不做二不休地绝了凌厉的后路。但和自己的老部下碰头时，这个老部下却建议不妨把萧阳带上，在出境之前，带上个警察人质，可应不时之需，况且萧阳又是这么个文弱的小孩。凌风觉得此话不无道理，但他并没有把这个安排告诉凌厉。后来他带凌厉去看萧阳的庐山真面目，看到儿子伤心欲绝的模样，他才做了决定。于是，他在和儿子分手后，抢先一步，派人在金帝大堂的卫生间里，劫持了姚东。等凌厉把萧阳带进奔驰时，姚东已经被注射麻药，昏睡在了车子里。

"你怎么了，姚东哥，"萧阳又惊又惧又恨，他质问凌厉，"你要干什么，你把他怎么样了！"凌厉也不知道为什么姚东会睡在这里。这时候和司机坐一起的男人说话了："萧阳警官，你要是想让你朋友平安无事，你就听话点，否则你和他都别想活命！"

后来车停在高速路口的厕所，凌厉和萧阳被戴上一顶印着"长城观光留念"字样的宽边太阳帽，然后他们下车进到男厕，在那里守候多时的两个与凌厉、萧阳身材相仿的人，立即同他俩换了衣服，然后带着帽子上了奔驰。外线不能跟得太近，远远看见两个穿着一模一样的人，自然以为是萧阳他们无疑。所以奔驰一开动，他们也就马不停蹄地跟了上去。这时候萧阳才和凌厉坐上一辆凌志，掉头往机场走。

奔驰车上的人，很快地换掉衣服，车子停在停车场后，他们先后在外线的视线下大摇大摆地离开。深夜，奔驰车被警察打开，里面发现了萧阳随身携带的衣物和仍旧昏睡着的姚东。

与此同时，在北京西郊传来消息，在一个废弃的大型水泥仓库里，发现了多名不明身份的男子尸体。今天上午，在那里，凌风顺利完成了一项大买卖。他以黑吃黑，把手上的海洛因先后买给了三个买主，然后坐收渔翁之利逃之夭夭了。

萧阳精神恍惚，他不敢有一点点反抗，因为姚东在对方手中，自己稍不如他们的意，姚东就没命了。想到早上他俩讨论家乡菜的事情，萧阳突然觉得那好像是发生在一个世纪以前。现在的他只求上天保佑，千万不能让姚东出事，他的女朋友就要来了......

飞机于下午6点，在**机场降落。自己是到**了吗，自己是回家了吗？萧阳没有想到半个月后，自己就会回到家乡，他更没有想到的是，他是这样被押解着来。一个月前，当他从这里起飞去西安的时候，他在机场的餐厅买过一份扬州炒饭吃，现在他又坐到了这个地方，他又点了这样一份炒饭。萧阳突然脆弱地哭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收拾不住。凌厉把他搂着，安慰他，还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萧阳这才想起自己和凌厉，曾经彼此有过好感，而就在今天早上，他还在计划着如何和凌厉做回朋友。可是，这一路上，他已经把这些忘记得干干净净，他只知道是这个人劫持了自己，并随时可能杀死自己。他怕。凌厉抱他亲他，他不住地发抖，凌厉问他是不是冷，他赶紧说不不不，凌厉坚持把外套脱给他穿，他又不敢不穿。

此时此刻，凌厉和萧阳，他们各自的状态，和早上相比，恰好颠倒了过来。他原本想以死相逼，让父亲不要伤害萧阳带上萧阳，他甚至对父亲说，只要不杀萧阳，可以给他注射海洛因，让他永远离不开毒品，也就永远不可能背叛自己。完全出乎意料的是，父亲竟训斥他说："你如果真的爱他，你记住，千万不能让他沾上那个玩意，否则吃苦的是你自己。"说完这些话，父亲就带着萧阳一行6个人登机去了。凌厉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幸福，弄的愣头愣脑。直到在父亲旁边坐下来，他才羞涩地说："DADY，谢谢您！"

凌风并没有在**停留，很快就有人来机场接他们。然后他们直接坐进一部三陵车，飞速离开。当车子从市中心经过的时候，萧阳看见了自己的家，罗马假日小区！他激动地往里面看，里面万家灯火，哪里是自己的家？萧阳多么想看看自己的爸爸妈妈！但是他知道没有可能了，就这么两秒钟，他只有这么两秒钟的时间跟自己的父母告别，孩儿不孝，只有下辈子做牛做马再报答您们。萧阳又想到了张立，如果不是张立，自己还在学校里，现在这个时候，他应该去了教室自习，他最喜欢去到第9教学楼，坐在305教室的第一排看书，那张桌子上，自己写过的打油诗还在不在？现在是谁正坐在那里？张立现在又在做什么，在着急地找寻自己，还是在开会研究？哦，永别了，我的爱人。

这个晚上，萧阳万念俱灰，他就这样一一地同自己的过去告别。凌厉不时地打扰他，他惶恐地应答着。他现在对凌厉只有惧怕。他不恨他，他这才明白什么是敌人。敌人就是要么你处在优势去加害他，要么就处在劣势任他处置！既然自己不忍心去伤害凌厉，那么就闭上眼睛被切割吧。

第二天，当天微亮的时候，车子终于停下了。他们来到一个汽车餐馆吃早饭。萧阳听到四川口音，这是在哪里呢？他环顾四周，发现过路上下的车子，车牌全部是"川H"。知道了，这里是四川的南大门，是剑阁县。萧阳没有想到自己多年来为汽车付出的心血，会在这个时候这样回报自己。萧阳仿佛看到了一线生机。

可是自己应该怎样联络到组织？萧阳暗暗地想。他后悔自己懒，得到别人电话号码，都是随手存进手机，根本没有动脑子记过一个。现在，即便是张立的电话，他都记不起来了，更何况单位办公室。萧阳不觉又气馁了。

凌风本来打算在剑阁县稍事休息，大家睡睡觉，然后晚上再赶路。可是整个县城，却找不到一个像样点的旅馆。即使是县政府的招待所，外观虽然还凑合，可进去一看，床单是脏的，墙壁是黄的，浴缸是破的。凌厉立即反对住下来。于是大伙决定从长计议。

"或者景区有好点的旅馆，"萧阳冒出这么一句。凌厉赶紧翻译成广东话，给凌风听。没想到凌风立即决定去剑阁景区看看。

记得读本科的时候，萧阳在所有的科目里面，最感兴趣的就是唐宋文学。他记得那个老师说过，曾经为了李白的一句"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而亲自到剑阁一游，还在那山上的农家旅馆住过一宿。当时的萧阳就生起了对剑阁的期待，虽然现在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前往，他仍旧多少有那么一点点喜悦。

路上，凌风一直在谈论着什么，萧阳听不懂广东话，就问凌厉。凌厉说他父亲是在介绍剑阁的历史呢。萧阳有点惊讶，这个罪大恶极的毒枭，会有这般情趣？突然，萧阳听见凌风用蹩足的普通话念到："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

萧阳没有想到凌风身上会有这么一股文人气质，他看凌风，凌风也回头看他，问道："你不是学中文吗？你应该知道这是谁的诗。""陆游。""是啊，和我们现在的情形很相似。""不对吧，"萧阳反驳，"陆游写这首诗，说的是从外边进四川来，我们如果按照地理方位算，应该和他刚好相反。"萧阳说的是普通话，他不知道凌风听没有听懂。反正凌风是笑了。萧阳觉得，假如是在学校见到凌风，他肯定会以为他是一个清廉的教授。凌风很瘦，瘦得带出一股道骨仙风。

车子在山路上迂回行驶，到景区入口处的时候，已经差不多可以吃午饭了。凌风突然用普通话说："走啦，这里的豆腐宴很出名，我们去试试啦。"于是大家先去吃饭。不知道是自己有了破罐子破摔的心态，还是因为通过接触，对凌风不再那么恐惧，反正萧阳感到自己放松了很多。别人吃饭，他也跟着伸筷子。豆腐宴确实名不虚传，一桌菜全部用豆腐做成，但味道各异。萧阳一直以为四川菜，肯定都是辣味，但今天才发现不然。

吃完饭，司机去车里取东西，另外两个相当于保镖的人，一个结帐一个买门票去了。这时候，凌风突然问萧阳，"你爱不爱我儿子。"萧阳顿时觉得，他才刚刚开始松弛的神经，立即又紧绷了起来。萧阳一点也不爱凌厉，尤其是他现在走到了这样的地步，他对凌厉仅有的好感，都在迅速消退。虽然这一路上凌厉对自己照顾有加，但是假如有机会，萧阳肯定会抽身离开，永远不要再和凌厉见面。"我，我爱"，萧阳不能不说违心的话，他没有把生死置之度外的气概，他不敢硬来。之前他那股要崇拜英雄学习张立的勇气到哪里去了呢？萧阳只知道它已经消失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