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之夏——虫曷

三人一鼓作气赶到金帝酒店的时候，在总台当班的正是朱红。她解释说，当时是因为庄为民一大早就外出了，中午回来酒店，直接在大堂表示要退房，自己就顺便把钱包还给了他，没有登记是因为......张立迫不及待地打断她问道："那你是否知道这位SAMSON先生后来去了哪里？"

"他就在我们酒店2610房间，是我介绍他过来的。"

庄为民就在这个酒店的2610房间！

张立向朱红强调，关于刚才的谈话，请她务必保密，然后领着萧阳姚东快步走出了金帝酒店的大堂。张立把萧阳直接送上了一部候在大门的出租，然后又拨通了程局长的手机。在外事组的便衣赶到之前，他和姚东目不转睛地盯着金帝大堂进进出出的男男女女。便衣来了后，张立留下姚东，也迅速赶回了局里。

关于制定行动方案的会议，不等张立赶到，就已经召开。张立到场后，了解到局里领导的初步意见是，让萧阳假扮成酒店客房服务生与凌厉见面，再根据情况做下一步的安排。

萧阳坐在会议室里，听着大伙热火朝天的讨论，心里很不是滋味。刚才在金帝，当他得知庄为民的藏身处后，立即倒吸了一口凉气，尽管他深受张立那位朋友的事迹打动，但是到了动真格的时候，他仍旧想要逃避。张立似乎猜到了萧阳现在的情绪，所以他进会场后直接去了萧阳身边坐。萧阳想笑笑，但他的脸却是一幅哭相。张立拍了拍萧阳放在会议桌上的右手，然后紧紧地握住了。萧阳享受着张立的体温，细细体会着张立手掌里四个明显的老茧，吃了定心丸似的慢慢平静了下来。他开始积极思考，后来领导问他意见的时候，他提出，自己之前告诉过庄为民，哦，就是凌厉，自己刚取得了中文学士学位，现在如果让他以酒店服务生的身份出现，恐怕有点惹人怀疑，最好能扮成文职人员什么的。于是大伙又讨论起来，萧阳的话不无道理，尽管现在求职不易，但一个本科大学生做客房服务生的还是不多见。可是，如果让萧阳假扮文职，要制造他和凌厉碰面的机会又很困难了。

于是张立让萧阳先说说，他的大学同学都从事哪些职业。萧阳开始回忆：公务员、记者、老师、导游......导游！萧阳想起以前他和父母住的那些酒店，经常都有导游在那里等生意上门，于是他问张立，北京的酒店是否也有这种情况？

大伙顿时茅塞顿开，妙极了，以萧阳的条件扮做导游无疑是很有说服力的，而只要萧阳以导游的身份出现在金帝大堂，凌厉一旦碰见，就不可能不上钩！很快，行动方案制定完毕，缉毒大队再度和外事组联手这个案子。

首先，金帝酒店方面暂时把朱红调离了总台，并且举行一次公开聘请酒店导游的招聘会，萧阳和姚东假扮导游前去面试，并都被择优录取。外事组的便衣则负责二十四小时对金帝酒店监控，只等萧阳碰见凌厉就挂外线追踪。

安排姚东与萧阳一起，是张立的提议，毕竟萧阳不是科班出身，如果临时遇见什么问题，没人照应，保不准会弄出什么纰漏。张立这席话都是官面话，萧阳知道其实张立是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全，所以才把跟自己要好的姚东搬出来护驾。萧阳感激地向张立看过去，张立微微点了点头。

次日早上9点，金帝酒店挂出了招聘导游的大幅海报。到下午，前往报名的导游就已经有五十多人，其中包括萧阳和姚东。晚上6点，第二轮面试被刻意地安排在了酒店大堂举行，做这样的安排自然是希望可以早点让凌厉与萧阳"巧遇"。然而直到面试结束，都始终不见凌厉的身影。假扮总台小姐的女警再度查实，用庄为民这个名字登记入住的凌厉，于午饭时间外出后，确实还没有回来过。大伙都有些松懈，尤其萧阳和姚东，既然面试已经结束了，很难再名正言顺地留下去。两人假装关切地再次向正在善后的工作人员询问了一番，正要撤。萧阳听见背后门童在喊"先生晚上好，您请小心"，循声望去，来人正是庄为民！尽管他已经喝醉，是被一个男人搂着摇摇晃晃地走进来的，萧阳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萧阳愣住了，姚东显然也有点手足失措，忙向在沙发上假装读报的张立使眼色。然而庄为民已经径直朝电梯走了过去。当庄为民经过萧阳身边的时候，萧阳胆怯得不行，他几乎连头都不敢抬，直到与庄为民擦肩而过的一刹那，才用余光匆匆扫了扫，他总觉得庄为民已经看到自己，还朝自己恶狠狠地笑了笑。

北京之夏【8】

对于这样的结局，所有人都倍感失望。庄为民是一名同性恋，又是黑道出身，能对一个仅仅有过好感的人，一直怀念吗？无形中，萧阳被抬高的地位，遭到了无声的质疑。

但是既然已经花了这么多功夫，在没有找更好的方案之前，行动还得照计划执行。第二天早上，萧阳和姚东等十名导游，就齐齐等在了大堂左手边装着落地玻璃门窗的小房间里面。

快十点的时候，一名女导游被客人选中了。过了一会，又来了一名外国老太太，她用英文询问，可有英文流利的导游。看到旁边的几位"同事"争先恐后地用蹩足的口语在那里献媚讨好，萧阳到底年轻气盛，忍不住也参合着说了几句。没想到这位老太太立即指着萧阳就对负责的领班说道："HE

ISENOUGH！"

这下坏了，萧阳并不真的导游，而且他是冲着庄为民而来，不是来赚取外快的。如果他被领走了，那么今天这一天，也就基本等于要被白白浪费掉了。萧阳局促地琢磨着，去哪找个合理的借口推托。这时候，他突然听到有人说，"价高者得，这个导游我要定了！"

是庄为民吗？萧阳忙抬头一看，正是他！

庄为民以五倍的价钱抢走了萧阳，那位老太太最后悻悻地离开。萧阳觉得自己太屈辱，这不仅是因为他现在处在可以被庄为民拿钱"买"的地位，更叫他尴尬的是，他必须认钱不认人地对这位外宾说难以启齿的话，这实在太有违他自小接受的教育和他做人的准则了！萧阳委屈地朝大堂看，想找到张立。幸好姚东及时提醒了他，萧阳这才调整心情，跟上庄为民离开了。

庄为民没有和萧阳说一句话，两人默不作声地出了酒店，上了出租。萧阳觉得自己既然是导游，就不能再这样沉默下去，他开口问庄为民："SIR，FISRT

OF，WOULDUMINDTELLMEWHERESHOULDWEGO？IFU......"

不等萧阳说完，庄为民突然猛地一把抱住萧阳，死死地吻住了萧阳的嘴。自打接受这项任务，伺机和庄为民重新接触后，萧阳每天都在想像他们见第一面时会是什么情形？是冰释前嫌和好如初，还是遭到庄为民的谩骂羞辱，或者是久别重逢时的兴高采烈？萧阳没有想到，结果会是这样。他极力挣扎，毕竟这是在出租车里面，前面的的哥正一脸愕然地等他们提示往哪里走。然而萧阳越是用力，庄为民就抱得越紧，把萧阳吻得更死，萧阳痛得厉害，又出不过气，他大声啜息着，声音里面带出了哭腔。庄为民这才松开手。萧阳缓了缓，尽量用平静的口气对的哥说："师傅，麻烦您去故宫。"

故宫，是萧阳第一次来北京后，留给他印象最深的地方。他随团进去时，被导游小姐赶着，只走马观花地看了大概，后来在自由活动那天，他就一个人又买了门票进去呆了一个下午。当夕阳把朱红色的宫墙渲染得更加鲜艳夺目的时候，萧阳产生了幻觉，他觉得时间倒流，自己到了清末，在那个国运衰微民不聊生的时代，他看见了光绪的无奈，看到了珍妃的绝望，然后他又被管理员的催促声，带回了现实。他感到在时间面前，一切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都不过是稍纵即逝微不足道的泡沫。

今天，萧阳带着庄为民奔故宫而去的时候，潜意识里面是否也是想让对方体会到这样的寓意呢？萧阳说不上来。

一路上，庄为民沉默地坐在一边，萧阳也没有吭声。到故宫后，两人几乎同时地掏出了钱包来，这样的情节是多么熟悉啊。萧阳不觉有些唏嘘，在他和庄为民共同抗敌，然后又互相照顾的那个夜晚，谁会想像得到，他们有一天会走到水火不容的地步呢？庄为民自然不清楚萧阳心里的种种，但是看得出他同样感慨万端。他说，上次的车钱就是你出的，这次轮到我了。

然后两人又一前一后地下了车。看着庄为民默默走在前面的背影，萧阳觉得自己内心某种温情的东西，被唤醒了，现在的他多么想给庄为民一点安慰一点温暖。可是，他眼睛的余光，已经看到了跟踪而来的同事，他知道，他现在的嘴巴已经不再是自己的嘴巴，他的手他的脚他的一切，都已经不再是他私人所有了，所以他也已经不再是庄为民的朋友，他和他，只能是敌人了。

远远地，萧阳发觉故宫经过装修，少了他印象中历经沧桑暮气沉沉的感觉，而多了一种节日里喜庆热闹的氛围。看来，世界上真的是没有什么不会变的东西啊。想到这里，萧阳有所觉悟，他觉得自己已经太过放纵个人的情绪，他必须和庄为民和好如初，尽快打探出有用的消息。

于是，萧阳把庄为民带到右手边一个侧殿的门口。两人席地而坐。这下所有跟踪而来的同事都尽收眼底，萧阳想，这样的话，他在和庄为民谈话的时候可以放松一些，不用再小心提防他们两人有过更深一层接触的秘密被最终识破。

"你怎么会搬金帝来住了？"

"哦......"

"你这几天都怎么过的？你手上的伤怎样了？"

"哦......"

庄为民似乎有点心不在焉，对于萧阳的关切都哦哦几声应付了事。萧阳觉得不大对劲，就追问你没出什么事吧？

"萧，你爱我吗？"

不等萧阳回答，庄为民继续说："我知道，你并不爱我。"

"不，庄，我对你一直都心存好感，也心存感激，"本来萧阳想说我爱你一类的海誓山盟，可他实在不愿意说那些违心的话，他总觉得庄为民出了什么事情了，他有点替他担心。

"萧，如果你一辈子都再见不到我了，会不会想我？"

"怎么会呢，你以后还可以再来北京玩，我们也还是朋友，"说这些话时，萧阳看着远处的蓝天白云，他确实是多么希望有这样的一天，他可以和庄为民再做回朋友啊。

"那么，你有没有想过我和离开北京，去外边看看？"

"离开这里？这对我太不现实了，我......"

萧阳觉得庄为民话里有话，所以他欲言又止，等着庄为民的下文。

"你知道吗，萧，我以为我一辈子都见不到你了，我马上就要离开北京了，再也不会回来，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这几天我天天都在蔷薇酒吧喝酒，我总幻想你也许会因为想念我而到那里去看看，但是每天我都等到天亮，都等不到你。昨天我醉了也累了，我就提前回酒店。我没有想到会在大堂看到你，我想这是个梦吧，但是我多么不甘心啊，早上起来我跑下去，我想看看梦里面你出现过的地方。我没有想到，你真的在那里，我，你知道吗？看到你活生生地站在那里，我哭了。"

庄为民的一番表白，叫萧阳心酸了。萧阳知道，庄为民对他是动真感情了。可是，萧阳也清楚，自己出现在庄为民的面前，在给他惊喜的背后，却带着要置他于死地的目的。萧阳不觉动摇起来，自己究竟是为什么在做这些事情？为了荣誉，为了嘉奖？萧阳知道不是。那是为了张立吗？萧阳觉得也好像不是。既然什么都不为，自己却要这样残忍地对待一个爱自己的人，这不是很滑稽吗？

尽管如此，萧阳并没有因为这份愧疚，而给庄为民任何承诺。这个下午，他的心乱极了。庄为民得不到萧阳正面的答复，也恢复了沉默。两人都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络绎不绝的游客渐渐变少。萧阳突然感到，自己上次独自来这里大发怀古幽情的时候，是多么幸福多么单纯的一个人啊！按身份证上的出生时间算自己今年才21岁，而实际上他才18，可萧阳觉得自己已经未老先衰，不再年轻。

北京之夏【9】

晚饭，是萧阳陪庄为民回酒店用的。萧阳告辞的时候，庄为民满脸的留念。萧阳赶紧扭头走掉。回到局里，他把自己下午和庄为民的谈话做了详细汇报。局里上下都觉得庄为民的话相当可疑，什么叫"再也不回来了"？为什么再也不能回来了呢？除非凌风正在部署什么重大的阴谋！大伙正百思不得其解，刘大志进来通知盒饭买好了。对了，今天挂外线的同事，都还没有吃晚饭呢，于是会议暂停。萧阳吃过晚饭，但他还是要了一份。他想和张立呆一会。张立是这么了解萧阳，他带着他离开大伙，绕到了后院，然后两人一起蹲在了花台上。

"队长，我......"

萧阳犹豫着想说点什么，但他究竟想说点什么呢？他又觉得无从说起。

"萧阳啊，你还太年轻，遇到事情会迷惑，这正常。我也是这么一步步走过来的。记得第一次参加缉毒大队行动时，我们去拦截一批毒贩。后来开火了，我举枪瞄准了一个毒贩，但是双手打抖，硬按不下扳机，要不是我们老队长赶紧补了一枪，我当时就毙了命。事后我觉得自己特窝囊，为什么不敢开枪啊？可是我一连好几次行动，都犯这毛病。站在自己对面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想到这里我就不忍心。队里没办法，换我负责办公室。因为工作关系，我就和吸毒的人还有他们的亲友接触多了起来。慢慢的，我意识到毒品，是那么害人的一个东西，贩毒实在是罪不可赦啊，你要行妇人之忍，就又会多出很多受罪的人。我认理了，每次工作没进展的时候，我就总觉得有小孩在对我喊，‘叔叔，我要爸爸，叔叔，我要妈妈，叔叔，叔叔'，我想宁可自己硬下心来，也要保住我们老百姓的安宁。"

张立这次说这些话时，萧阳感觉得出他内心的激动。张立虚岁已经三十五了，至今没有成家，一门心思全放在了这个大队上，萧阳觉得这确实是非得有坚强信念去支撑不可的。记得入党时，当自己宣誓说，要为人民贡献自己的一切时，心里闪过的是什么？是嘲讽。现在，萧阳开始懵懵懂懂地有了一些领悟，从张立身上，他突然感到，无论这个世界怎样地物欲横流醉生梦死，人依然可以活在自己心灵的净土！

"队长，谢谢您，真的，我也常常在想你那个朋友。虽然我没有想过，也不想做什么英雄，但是我觉得你们是对的，我自己太脆弱了，我也许做不到你们那样勇敢，但是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我不会含糊。"

萧阳说这番话，同样发自肺腑。虽然张立并没有如他所料那样表示什么，但是萧阳觉得自己的心又定了下来。他发现每次自己要迷失的时候，总是张立适时的一番话在唤他迷途知返。会不会自己受他影响已经变成了，自己以前嘲笑的那种"左"的人？萧阳想，无论怎样，自己现在能有这么一个信念立在心头，这是一大收获。

和张立的一席话，让萧阳兴奋了起来，回到宿舍他又拉住姚东讨论，最后他们达成共识，崇拜英雄但是不做英雄。姚东嘀咕说："你要做英雄去啊，准被你女朋友扭掉耳朵。"萧阳明白姚东的意思，这世界上没谁能活在真空里，即便坚持自己的信念，但你始终还是不能免俗，"也是，就说张队长，他上馆子还免不了要挑合算的进。"萧阳本来想继续下去，却发现姚东已经睡了，只好作罢。确实，这几天大伙都够累的。

萧阳突然觉得姚东的女朋友很幸福，有这么一个正直又温柔的男朋友。萧阳又想，爱情确实需要缘分。不然为什么和姚东这么优秀的一个男人同处一室，自己却会心无杂念？扪心自问自己对庄为民并不怎么样，但他却那么刻骨铭心地爱着自己，而自己又为什么会这么义无返顾地爱张立？这些都只能归结到一个缘字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