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恋花————出流

作者:出流  录入:04-02

 

 


爹就是说他心软、妇人之仁,现在他可体会的真切了。

 

 

范谨托著个豁出去的决心,双膝一跪,「皇上,是罪臣没凭实据地参了李公公一本,惹来禁卫军将李公公视为犯人,就给囚在太和殿外,是罪臣不察,罔顾圣恩,请皇上降罪。」

 

 


这话听的永贞是一知半解。凡是信而有徵,为官者依此明察,若是不青红不分是当论罪惩之,可这罪是从何而生,是轻是重他是一概不知,要惩可是从何惩起?

 

 

「皇上,既然范大人知了错即是能改,能改者犹是君子,尚能为国尽心尽力。依奴才之见,可否将这事儿交给奴才处理?奴才必定禀公论处。」

 

 

李商此言一出,范谨是登时嗅出了阴谋诡计之味,出口之话有种覆水难收之悔恨!

 

14

 

什麽叫知了错即是能改?活像他是捅出了什麽搂子让李商赦罪似的。范谨看著皇上下的批文,心头直是悔不当初。可无奈这批文是皇上下的,连张纸都视为圣旨,纵有著满脑子的悔不当初也只能往肚里吞,也不能毁了皇上的批文泄泄怨气。虽然这批文看来,无疑是安了自己这个遭到停职的给事中一个新官做,那就是宣徽院总管的跟班!

 

 


依照朝中的律令,无证参劾,有碍天听,罪属欺君,重则该斩,轻则配之、罢官,可他仅只被限期停职,但可以个人名义为原所司之事提供己见,唯不得行使参劾之权;而有此批文,他更可以往来宫中内外府部无阻而不需经通报,照这麽说来,他是该叩谢皇恩,只因他向来都是个视官位如浮云的人,可问题就出在此!往来府部可不经通报,那是因为他从今天起便身为那总管太监的「跟班」!有了皇上的批文许可後,才可同他一道在宫里内外来往无阻!

 

 


当时见李商那句向皇上请旨的得意笑容,这才惊觉此事必有诈!拿著批文瞪视了老久又能如何?天知道他当初是怎麽著?他是不想让李商出个什麽意外,怎麽知道代价竟然是这麽的大。这事情要是传回去了江南的老家,听在老父的耳里,他著实不敢想像了。

 

 


叹了口气,小心地收好皇上的批文,这可算是张通行证,可最好别用著了,省得时时提醒自己一个堂堂的正五品官,竟落到成了总管太监的跟班仆役似的,还得得顾著大病初愈李商。他想,这光是众官员们的异样眼色就够他受了吧!

 

 


「没想到你对皇上的行书批文如此有兴趣啊,子都。」李商自宣徽院中的厢房中走出,就见范谨一脸老大不愿地呆坐在宣徵院的厅子里,连他站在一边老久就被视之於无物。

 

 


一张纸竟将自己狠狠地比了下去,还真是「孰可忍,孰不可忍」啊。

 

 

范谨闻言,整个人登时一个起身,大掌一拍个响声,「你这阉人,你叫我什麽!」

 

 

李商身著全白的长袍子,在清早的此时被著件褂子在外头,随意绑扎的长发是小河的涓流,垂挂流泄著。带著笑,李商轻移步伐向前,彷佛昨日的虚弱已赶出了白皙的脸蛋,浮上自然的淡雅。

 

 


「子都,名谨字子都,不对吗?难不成叫你……殊者子?还是叫狂且、狡童好?」李商吟吟地笑著,身子骨不过小有复原,稍有了起色後便又起了玩兴,不玩上一把不过瘾,且压抑久了,可不是他的性子。

 

 


伸手拿了把椅子就坐在范谨身旁,嘴虽悠地喝了口甘甜的茶,可口中所出却尽是挑衅,毫不在意此次靠近是否会再度亮把刀或剑在他颈子上耍弄耍弄。并不是谅他以待罪之身而不敢为,而是……他舍不得的。想至此,李商笑的可又美了。这莲儿是清又真,毫不矫情,这下可又看的分明了,也愈发得他的意了。

 

 


「我名什字为何不需你来提醒!字岂是你能叫的!」范谨虽是立著身,气势却比坐姿的李商还少了大半,只能靠大声来充充场,比起李商的气定神,范谨却是仅仅被子都二字激的方寸大乱的那一个,熟胜得口头之战,自然是一目了然。

 

 


唤他子都?岂是这阉人能叫的?论交情没交情;论亲密不亲密;论感情无感情……范谨顿了,想到脑袋迳自发了怔。感情……感情……范谨的双眼是想到泛了红,倔强地告诉自己只是没睡到好觉才会搞到眼充了血。抬手就将眼使劲地揉了揉,就算没红的眼也给搓红了。

 

 


李商的唇畔轻触杯沿後,一抬魅眼瞅了下,只稍这麽一瞧,就能望进人所有心事似的。「哦?这样吗?我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被停职的给事中,这可这麽称呼好?」李商煞有其事地撑头一想,「不然吧,我们以字互唤如何?你也别老叫我阉人,我是不是阉人……你不已验名正身了?哦,这样是不是该以身相许呢?」

 

 


「你──」不说还好,说了他脱脱地像个羞涩少女,脸是说红透就红透,窘极了。不过就是看了个男人的身子,有什麽好窘的?可恶……

 

 

「襄甯。」李商啜了口茶之馀还口出清脆之声好心提点,只是无奈他的子都就是不领情啊。该面红的,怎麽说都该是因著病,全身无力而任人摆布的自己才是,怎麽这下都给对调了?「只有你这麽叫,我娘和我爹都没这麽唤过。」

 

 


李商美眸一瞅,杯子是半遮双唇,可他却比谁都清楚,正是杯後的那张惑人的唇轻吐著暗示般像是直朝自己是朝了朝手似的,他整个人就快被这麽一招给招了失魂,然,却被李商口中那提及亲父母的话给止了这招魂术。

 

 


「你娘?你爹?一个是太后,一个是江南案死的李昌期?是吗?」范谨显然没忘他落得现下这地步的来由为何,只是真相却尚未拨云见日,暂且不说此是否会让他就此复职,至少他要知道真相。

 

 


「你还挂著这事儿啊。」李商放下瓷杯,单手支著下巴,整个人升起一股慵懒。「没想到你看来聪明,这事却还要人提点,不会是我太高估了你吧?」

 

 

「你这是什麽意思!」又被糊理糊涂地一损!叫他怎麽甘心就这麽吞下口气就算了?

 

 

李商好整以暇地从衣袖中抽出了张纸摇了摇,成心抛出了个饵,钓上范谨这条愿者上勾的大鱼。「这纸……看来是新了点吧?是吗?子都。」

 

 

范谨不满地回瞪,但不否认地,那显然已准备好的东西从衣袖中一亮了出来时,欲知真相心切的眼就已被勾的随之晃啊晃,最後伸手一抽,摊在眼下一瞧才发现这纸熟悉的紧!这不正是他在内务府书籍大库中国子生员录里发现的……记著关於李商身世的证据?「你这是……」

 

 


「这纸太新了,你不觉得吗?国子生员录卷七十於昭统三十三年,也就是先皇时代编成,距今的圣统五年是不是颇久一段了?没想到内务府向户部要银子的工夫一流,保存书籍的功力更惊人呢,知道如何独独让这张纸泛不了黄,活像是张新的呢。」李商说的是一派轻松,反倒范谨是持续的面红耳赤。

 

 


在满是灰尘和泛黄纸张的国子生员录中,李商拿出的那张简直是特异的很,新亮亮的,全然不像是其中所记,距今已达了十一年的纸龄,若说是约莫七日前的纸都不为过!

 

 


「……你骗我?你用这个耍弄著我玩?」范谨摇著这当初震憾自己颇久,那揭开李商身世谜团的纸张,不敢相信自己认真了半天,现下竟告诉他,这证据是伪造的……他竟傻至如此!当时竟没看出记著李商身世的纸张,是如何地和其它页的纸张格格不入?论纸质不合,纸龄更是一大破绽,摆明是中途给人放进去的!而这人不用说也知道是谁!

 

 


李商刻意佯装的一脸无辜,却在面向范谨时给硬是换上了张自鸣得意之貌,「襄甯还以为早给发现了呢。让我想想……那天在御花园见了武王爷时,我同小德子说了什麽耳边话的样子,不是也给瞧见了?子都明知竟还陪我玩上这麽一段尽兴尽兴,襄甯不胜感激。」

 

 


这话将范谨拉回数日之前的御花园,当时他只是一心想著李商满肚子的坏水要往哪儿倒,压根没对那两人讲耳边话的样子给当一回事!这奸人竟然这麽早就计划闹上这麽一闹!将自己的官位闹丢了不打紧,还搞出了一身的伤病……看著李商那同衣一般白的绷带缠在颈上,愈看是愈发起了当时的凉意,一会儿像是泡热沸水,这下又浇了一身寒。

 

 


「这纸虽是造假的,可我没说上头写的一样是伪的。」李商悠悠地道著,一面抬手束了束长发,顺势滑下的衣袖所露出的又是一圈圈的绷带子,这番话和这般的白,印在范谨的眼中是染上了复杂之色。

 

 


「你是什麽意思?」范谨的身子一僵,「莫非……你仍意著父债子还,要弑君以报江南案时先皇的夺你母杀你父之仇?」

 

 

「这……就随你怎麽说。」稍稍整好发後,李商依旧同范谨打著哑谜,将真相这诱饵钓在离海面五尺之处,论鱼儿是怎麽也法办法咬著饵。「停职期间的你,也好看看我是如何对皇上不利,如何地报仇……」

 

 


李商起了个兴味的话头,可说至後却愈发抖声,甚至,声音同手这麽地一僵,心里一扫玩乐的兴头,手中的瓷杯应声坠落於地。这,全是不知何时立於门外的永贞使他不仅玩性尽失,还体会到了揪紧心头的滋味是如何地苦涩。只要永贞这一个眼神,就能让他咽了满口的黄莲。

 

 


「你说的……都是真的吗?商……?」

 

15

 

「……听永熹说的,朕还当她在打趣呢……」永贞嘴角颤著,硬是扯出了点笑容,可看来却是勉强的。袍下的掌不由地紧握著,或许没人知道他连在这个时候都在死命地撑著皇帝的尊严。可商知道,他知道商一直是明白的。

 

 


打从一入了宫,他便无时不刻地不撑著。撑起皇帝的架子;摆起君主的威严;展现出历代所有帝王该做的一切、守的礼教……这些本该不是他这个坐都坐不住的民间小鬼头所会做的,可他做了,一做就是五年。因为他知道,自己不是只有一个人在撑著。有努力扮演好臣子角色的靖,有替他分忧的妹子永熹,还有打小最了解他的商在一边帮著自己……这些少一个都不行!

 

 


只是这一切,竟在几句话间就毁於一旦。

 

 

从小他视之为哥哥,吃在一起、玩在一起的人,竟是将来要刀剑相向的人。

 

 

永贞目光中的悲哀,李商的精明全看在眼里,可却也全走了调。他想上前一步,却被那双绝望给硬生生地挡了回去。向来耍弄人们於股掌之间的李商,此时却不仅是失了操弄人的力气,连自己的身子也无法做主,无法动弹。

 

 


江南案是他心中永远的秘密,特别是对永贞与永熹而言,更是不可道之的秘事。亲眼面对著亲爹惨死的血红、亲娘泪眼婆娑的诀别背影……这种痛,只要他一个人承受就够了,那实在是太痛,也太苦了。那时,他为了亲娘放心离开而笑;为了娘亲就此得已入宫过好日子而笑,为了亲爹对娘亲的至死不渝的情感而笑;也为了亲爹至此摆脱了红尘俗世的纷扰而笑。

 

 


可笑的好难过啊,他现在都还记著,心里头直在渗著血,流著泪啊。

 

 

这种痛苦,那时还像是个小萝卜头似的永贞哪里可能受的住?小萝卜头就是要笑,要笑的开开心心的,不是笑的在心里淌血的啊。

 

 

「呵呵……李公公高招!能够瞒了朕这麽多年,佩服……佩服!」永贞出口,便满是刻意将两人种种一切撇的乾净的话,若非眼中所流窜的悲哀,这些话竟只成了表面单纯的君臣应对之言。「……可笑的是,朕还将心头的一根刺当了宝一般看待,给它愈扎愈深!」

 

 


「皇上!」李商那总是能堵得大臣及王宫贵族哑口无言的利嘴,此时却反成了有苦说不出的一方。「这不是真的!这只是打趣话!皇上不也知道……奴才最爱打趣?」李商断续的话间,硬是顺著永贞的意,唤出了奴才二字,总挂在口边的话,这下唤来却是又苦又涩。

 

 


只因现下的永贞,是个帝王,不是身为童年玩伴的安永贞。

 

 

「呵,这趣打的好玩!可却也像是个绣花针,一针针地扎在朕的心头肉上!你懂吗!」末句,永贞吼的是声嘶力竭,整个身子撞上宣徽院的门板上,最後无力负荷地跪瘫著。那声是又重又响,也撞散了心中对儿时种种美好记忆,而将之成为不值回一顾的过往云烟。

 

 


他不明白,为何商能做的到?做到同杀父凶手的孩子一起长大,同住一屋檐下,甚至像是不明白何谓恩怨地玩乐著……他情愿不要如此!他倒情愿在小时就被这弑亲的怨恨给一剑穿心而死,让他至始至终怨著、恨著,不会到现今这一般,明知将要有把刀架在颈上,仍不愿反抗,因为那是商啊……。

 

 


「我懂!我都懂!但这一切不是这个样子!」李商双膝一曲,跪了下。只是不知是否因著宫廷礼节,与皇上同跪,还是内心的那股爬满全身的悲而站不住脚。

 

 

永贞已然充血的双眸一抬,颤颤地与李商平视著,一抹悲凄之笑,看得李商又怎不像是心头上的针?甚至更能说是根铁杵凿著他的心,碎了不成个样。

 

 

「那是怎麽著呢……?朕是皇帝,理应对弑君者杀无赦以彰法度,可朕下不了手……因为那人是你!是你啊……」永贞颤著手,拿起地上瓷杯的破片,递给了李商,「可……我愿意死在你手里,只要你愿意……只要你放过永熹,她是无辜的……」

 

 


最後一句话,一个眼神,让他们又回到了儿时,这里不再是宣徽院,他们俩不是一个君主,一个奴才。现下若是再要他以君臣间的关系强装著、撑著,实在是太难。

 

 

李商桃花般的魅眼这下成了桃核泪目,红肿充了血,彷佛是给永贞手中的破瓷杯片给扎的。当年他撑著不哭出来,现下却撑不住,那总是魅色的眸子硬生生地滑过了他打小至今的第一颗晶泪。永贞还是永贞啊,为什麽都入了宫五年了,当了五年的皇帝,大权搁在手头,握在掌上也五年了,还是一个样啊?正因为他一直是如此地真诚与良善,他往自己这儿递上来的破片就愈是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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