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中,最为深刻的那两次风雨交加之夜,风雨拍打著树沙沙作响,模糊了周围的一切景像,却独独自己眼之所及是一片清明,种种的一切似乎都暗示著他将与娘亲分离。一次在四岁;一次在五岁。
四岁的那年,他静静地立在人群的混乱之中,在混乱之下而死的亲爹身旁,彷佛一切都和他没关系似的,没有丝毫的害怕,神情异常正经,正色到不像是四岁的孩子,只是定睛地望著眼前的一幕幕。
含泪的亲娘被官儿们带走,还频频回头望向自己。很莫名的,他竟然不会哭著追上去,叫喊著要娘亲回来或是要娘亲带著自己走,只是任由打在身上的雨流的纵横,爬满了脸,却没有哭泣的样子。
这时,不知想起了什麽,本是一直立於一旁的他突然缓缓地朝著娘亲走去,官儿们见了他的过於冷静,甚至面对一切毫不惧怕的神色,竟也在一惊之下退了开,松开了他的娘亲。他只是朝著官儿们笑了笑,那是一个不属於四岁孩子该有的沈稳笑意。
他抬起饱含聪慧的眸望著如吞了黄莲般满是苦楚的娘亲,童稚之声道出了口,「娘要上哪儿去呢?」
「商儿……」她遍布的泪在听见儿子的一句话後,终於又再次泛滥成灾。抚了抚儿子软嫩的面颊,其上的湿意竟只有雨水的冷。「娘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她紧咬著红唇,与儿子生的相近的脸有种与生俱来的灵性,但此时美丽的脸庞却只有苦说不出的痛苦与无奈。商儿还这麽小,怎麽能说因为她被选入了宫里当妃嫔,所以被逼得不得不离开,从此得居於深宫大内?甚至,商儿的爹还因为反抗被视为抗旨而惨死。商儿天资聪颖,该要接受更好的教养,将来得以为国尽分心力,而不是该这般恨意中长大而抹杀一切。这一切都只能怪命连捉弄人,坏了她一个美满的家……她怨的起吗?不过是一介平民,在皇帝的跟前总是怨不起啊。
「娘要到墙的另一头里吗?」李商伸出小手,以衣袖替娘亲拭起泪来。
「商儿……」听著儿子的一句话,与眼神中闪著理所当然,让她惊觉了什麽。
墙的另一头,指的正是宫廷,那是旧时曾带商儿至京城经商之时,常常一整天待在客栈屋顶上头望的出神的地方,因著那是被高墙包围的深处,还自己取了个「墙的另一头」的名唤著。但也仅只这麽一次。而现下儿子目光所闪烁的,竟是对一切的了然於心。
「商儿会去找娘的。」李商的笑漾了开来,虽是些大可不必在意的童言童语,但听在她的耳中,却听出那是充满著肯定与胸有成竹的自信。
如果可以,她自然不会希望儿子目睹宫廷中的尔虞我诈与勾心斗角,更不想让儿子小小年纪便体会到了骨肉分离的背後,竟只是一桩强抢民女入宫的事实。现今的政局不稳,深宫内苑中的黑暗更是可想而知的了。
忍著泪,她最後抚著儿子被雨水打湿的的发,「商儿乖,听娘的话,先到姨的家去,把姨当成娘一样……以後若是还能记起娘,再来找娘好吗?」
李商只是持续漾著笑意,因著年幼而尚分不出是男是女的秀气面容更增了许许多多的莫名成份。挥挥手,像是在道别似的,他就是这麽目送著被官儿带走的娘亲,嘴边的笑始终未曾消失。
五岁那年,他再次见到娘亲,此时他已经唤了姨整整一年的娘,但他心中一直没忘所有属於娘的一切。笑、慈爱与曾说过的话。
那是个同样不平静的夜里,亲娘冒著风雨出现在姨的家门前,不停地拍打著李府的门,手还怀抱著一双沉睡中的婴孩。睡的那样沉,与当时的风雨、娘亲脸上的焦虑都变的突兀起来。
李商只是静静地待在门後看著,没有朝久久未见的娘亲飞奔而去,灵灵的大眼中像是已然知道现在并不是他们该相见的时候。在门後的那一双眼,望著姨与娘亲和那强褓中的一双婴儿。
「阿姐,你这是……」李商见姨露出了他所没见过的惊慌。
「这是我朝的唯一命脉!现在此种情势下,冒死也得逃出宫来,只为了求你保著他们俩啊!」李商睁著精明的大眼,彷佛小小年纪的他并不造成他理解这一切的阻碍。略伸长著颈,想看清楚那对婴孩的样子。
「什麽……?那岂不是……太子了?」接过亲姐手中的那对娃儿,手竟有些颤抖,毕竟抱在手中的,身份竟是如此不凡。瞥见夹在两个娃儿间的那一封信,会是交待这一切答案吧。
她点了点头,掩不住的心慌还频频朝身後探著,深怕有追兵发现,说的话都抖了起来,「……宫里发生政变,乱的很啊,就连皇后都被乱贼给杀了,现下皇上的安危都保不得,我也只能保住皇后留下来的这对孩子,只求延续命脉啊。」
虽然她只不过是众多妃嫔之一,仅为一介贵人尔,但她却能明白於此种危急存亡之秋,只能以国家大体为重,就算在深宫中有多少为地位的争权夺利,现下都该放在一边才是。为此,她才会冒著生命危险,也要将太子-那未来的皇帝与郡主给送出宫外,至少这样能保住一命,在情势稳定之後再回至宫里也不迟。
望著冒死出现於宫中的亲姐,低眼时惊见那身华服下竟不知何时染了触目惊心的血,还不断地溶与雨水之中,於地面上拖了道长长的血水。「阿姐……?你受伤了!」
双手紧压著微微隆起的腹,弓著背脊喘气,对於亲妹的询问只是抱以虚弱的笑。见地上早拖了条长长的血水,心头不禁升起了许多的苦。在入了宫後便封为贵人,在许多妃嫔眼中又羡又是忌地,竟毋需经过漫长等待便受皇上临幸,甚至又因此在腹中又添了个男娃儿。
她早想好了要给他起什麽名字,叫子逸,希望他能在安逸的盛世中安然成长……但至今因为跑了过多的路,老远从京城逃至江南,几乎将他给牺牲掉。虽说这男娃儿并非是出於自愿而来到这世间,但终究是自己的骨肉啊!保不保的住只能听天由命,就像当初被迫离开商儿一样……
或许她真的不够聪明,竟然为了皇后的儿子而几近失了自己的亲骨肉。其实她大可不必如此的啊!等著宫中的妃嫔逃的逃、被杀的被杀,就单单留下逃出宫的她,母以子贵,政局稳定後,将来的皇帝非自己腹中的孩子莫属,而她亦得以从一介贵人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但她仍究没如此做。抱起皇后那双儿女的当下,心头的不忍愈发燃起,孩子是无辜的,怎忍的放他们俩被乱贼所弑?於是她来到了此地,将一切托於亲妹之手。
忍著询问爱子李商的消息,打消了想看上一面的想法,腹中的疼痛使她转身转的艰难,「……没事……妹子的大恩,阿姐会铭记在心的……请你一定要好好待著他们……让他将来成为一个有富有仁心的君王与郡主……」
李商再次从背後注视著娘亲渐渐消逝在夜晚那交加的风雨之中,扶著门板的手稍稍地紧握了些。五岁的他知道了所有的事,不同於四岁时那些许的懵懂。他知道了将来会有对娃儿将与他一道在李府中生活;或许会唤著他该唤的姨;以後会和娘亲一起回到「墙的另一头」去。在一旁悄悄地看著姨以颤抖的手打开了那夹在娃儿身上的信,他又知道这对娃儿一个唤为永贞;一个叫永熹。
是未来的皇帝与郡主,是要生活在「墙的另一头」里。
而他,也将会过去。
五岁的李商一直如是想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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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夜深人静的偌大宫廷之中,已然子时的夜里没了白天时朝臣与王宫显贵们冠盖云集的景像,仅有少部份的宫女内侍们三两人点缀在王廷的各处,有的负责守夜与夜里巡查工作,有的则藉机偷了点,打起盹来了。
一阵吹过御花园的轻风拂来,带了点花草的淡香似乎又有催人入梦之效果,但事实上却不是如此。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偷的如训练有素的军队,当花香仅只先是飘过仁中,尚未吸进鼻之际,但登时抖擞精神,脚步带著一致性地一跨,回到自己的岗位之上;打盹的显的略为後知後觉,但倒也知道要挺直腰杆,强装精神振奋样。会有如此变化,并非皇帝有夜半三更巡视宫中内外的情,而是另有其人。
若真要他们这些给人差遣的仆役选择,不约而同地,反倒希望他们的皇帝有著夜半游晃宫廷的雅兴,可偏偏皇帝操劳政事,至今若是还尚埋首於古今圣贤经典与奏摺实在是不足为奇,更遑论是无所事事般夜半在宫廷中游,还举杯邀明月呢。
会如此说,实在是因为有著情在夜里的宫中巡视的,自然是比皇帝还更为骇人的人物,那便是掌宣徽院的内侍总管李商。让他们闻花香如见本尊,而事实上亦正是如此。
李商随意束起长发,并未因为已然深夜休息之时而在衣著上有著些许的不得体,仍然是身著整齐朝服,长长的衣摆下那修长的双腿是一步步地向前跨出轻快的步履,就这麽穿梭在大小宫殿的长廊间。想到在远处远远见到内侍宫女们在一转瞬之间便迅速归位的样子感到有趣极了,虽说这是每晚必定上演的戏码,但李商对此还是乐此不疲,每一次都不自主地在远方打量许久。自己前进一步,他们便迅速立定;自己稍稍退一步,他们便回复松散与满脸的倦意,没见著他这个人,倒还是有如此精明的反应,虽说体力上略显不足,但单就反应这一点还真是可以多加训练的人才啊。
想著想著,李商那带有精明与狡黠与融合著秀气的面容是浮上了莫名笑意,白皙面孔的虽是脂粉未施,却也因著这打从内心升起的笑意而泛上了绮丽的淡粉红;细致的柳眉下,那对闪著慧黠的瞳眸更是随著心思之所往而更加增添聪慧之色。
而这笑意突地就这麽顿了一下,抬头望了望日月星辰,像是觉察到了某种时机的到来,心头倒是硬生生地压下渐渐浮上对内侍宫女们的玩性,只因还有更大、更有意思的趣味事儿在等著自己。刻意叹了一口毫无哀怨之意的气,李商总是於此时不禁感叹起自己高超又过人的才智了。
移步向皇帝寝宫,见了那守著寝宫的小内侍,李商美眸一眯,对宫中上上下下无不知晓的他,见此便当下明白了某些事。这个看来稚嫩的脸孔,单看便知是个新来的小太监;再仔细瞧上一眼,似乎该是归帐房总管王公公带出来的手下。他就说啊,负责寝宫一带的内侍已告老回乡,找了王总管身兼二职,怎麽该操劳点的王总管这下变的年轻起来了?再看看衣著,穿的是刻意换上的那过大的深绿袍子,而不是新来的该著的深蓝袍子。
观察的结果使李商会意地点点头,红唇向上微微一弯,接著慢步移至那小太监身旁,露出了不该属於他这张成聪明到成了精的脸所会有的无辜笑意。身形略为修长的李商弯下腰来,刻意以他那张欺骗世人的演技正对著单纯无知的小内侍,「小兄弟,王总管要奴才过来交班呢。」
闻言的小内侍是突地一惊,而後便被李商那突地靠近的美丽脸庞给吓傻了,紧抓著穿的著实不习惯的袍子,对於突然冒出的貌美之人硬是抖了个几下。王总管说他内急,他这个新来的便被这麽地从帐房一唤,充来顶替这儿的守夜工作,连袍子都给迫著换上了,说是等等就回来,怎麽过了几乎半个时辰还没见著人影,反倒见了个自个儿没见过的美人出现,无声无息的,像鬼魅似的!
「呃……是来交班的?」新来的小内侍彷佛还未从此惊讶中回魂,说话结结巴巴还带有一丝怀疑。
「是啊,王总管怕小兄弟给累著了呢。」李商持续扬著一抹无害的笑意,对於初来乍到的小内侍而言,自然是不会知道这个笑意下正在算计著什麽。
小内侍接著是松了口气,单纯如他,果真被唬的一愣一愣的,连李商那全宫中无人与他一致的衣著都没给注意到。「呼……再不来个人交班儿,这可真要毙死奴才了!王总管怎麽内急到现在还没回来,这简直是要我替著的心惊胆战啊!要是给上头的人发现了可怎麽得了。」
李商转了转纯黑的眼珠子,原来事情是这麽回事啊。心一想,玩性一来,李商索性顺著扯起谎,演技可谓炉火纯青。「王总管腹泻,严重的紧啊,见我行经茅房外头,便唤奴才我来这儿给你交班啦。」
可怜这个花了大半辈子在宫里操劳,干至今儿个只需揽几件轻松事儿便可顺便享天年的帐房王总管,明儿个就得到东宫享受,替太子端洗脚水了。李商在心中兴致勃勃地盘算起来。只是这个新来的给他这麽一搞,顺道成了个垫被的,想来还真是对不住极了。
转头见小内侍毫无中了计的自觉,赶忙离开寝宫外头时,得意的笑才又大胆地浮上那细致过人的脸孔上,放肆地朝皇帝寝宫前进。
寝宫虽大,但严格说来却较他朝显的不那麽富丽堂皇,少了点古物珍奇,但却挂了不少字画,让这儿增了不少书卷气息。李商见此,虽是早已习惯但仍忍不住地将笑意盈满特意点上鲜红的唇上。想当初皇上还是个成天跑上跳下又坐不住的小鬼,近儿却喜欢挂起墨宝,吟诗作对起来了?
方才的玩性一经那小内侍的挑起,而美眸扫向四周、屏气凝神之下,似乎听到了什麽传出的声音时,全身上下更是被一发不可收拾的玩性所淹没。预想到会有何种好戏看时,细指倒是已经开始蠢蠢欲动起来了。
走近那「倍感可疑」的床边,李商伸手将帐子这麽一拉,而後勾起红唇,倾了倾身,将那露出一贯精明的脸孔给无形中挡了住。「奴才给皇上请安。」李商独特的嗓音就此刻意顿了顿,抬眼对上了话中之人,「也参见全大人。」
床上衣著凌乱的两人对李商这个杀出来的程咬金反应可谓两极,著黄袍者──当然是皇帝先是迅速地拉起被子往身旁的人一盖,而後褪下了布满脸与饥肤的婍旎之色,取而代之的是怒气的红色,还不时地咬牙切齿。最後坐在床上,看似烦躁地抓了抓长发,丝毫不顾那半敞的衣袍下是印上了多少方才欢爱的记号;而另一人,也就是李商口中的全大人,当下侧过身去,而身上虽是为被子盖的厚实,却掩不了身上未著半缕的事实。略为刚毅的面孔上,此时剑眉却是窘地拢起,甚至是面布羞於见人的潮红,恨不得全身都往被里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