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性范谨没一会儿地便又再次投入了这些日子以来忙碌之事,与全宇靖也只是随口间的聊,倒没目光尾随了。「全大人这几天直往刑部和大理寺走,想必是案子多了点吧?」
「嗯,会审的事多了些,不久後皇上便要亲自来查案子的进度,不加紧脚步可不行。」全宇靖言语表情中是不需目视便知泛了丝苦笑,「范大人呢?忙些什麽?瞧你如此专注,连其他大人都不打同你说上一句话,就怕打扰了。」
「不扰不扰,说说话也算调剂调剂,毕竟这是个大工程。」范谨的话成功地使全宇靖回头一望,只见范谨抽了几本书翻了翻,而後胸有成竹地在纸上挥,「要弹劾像李商那般左右朝政的奸宦,怎可能不多费点心力?」
全宇靖顿了顿,没想到范谨竟是为此而忙。犹记才方上任的同时,范谨便因著於太和殿之上,在皇帝面前公然其跟前大红人李商言语交锋,而在一时间没人不知范谨这个言语犀厉的给事中,於是乎,倒也没人因著他是个荫官而看轻了他。最後,虽说李商显然是占了上风,但皇上若是没干预其中,不到最後关头还真不知鹿死谁手。
他不明白两人是否於宫外时便有过节,但不管怎麽说,以李商那性子,对百官乃至於手下内侍与宫女,总只是喜爱在掌间把玩把玩,对朝政向来兴趣缺缺,若要说奸,倒也奸於此尔尔,不过仅只如此,竟然需要大动职权进行弹劾?怎令人不惊的?
「全大人怎麽一脸惊讶?李商这个宣徽院总管在朝气焰嚣张已久,这不是人尽皆知的事儿?若不将他拉下台来,到时哪里知道他不会使个挟天子以令诸候之举?」不知是否现下夜深人静又别无外人,入朝为官以来便直言的范谨这下倒更是语出惊人。
「范大人,此话怎得胡言!」全宇靖一声出口,还别有愠意。快步地朝都察院外头是张望了下後,才又放心地将门给带上。若是隔墙有耳,说出这种话来可怎麽得了?传出去又给人徒生造谣之辞了。
「全大人在朝为官数载之久,对这情况该更清楚才是,下官绝不是空口瞎说!」范谨说到激动处,甚至一个起身,两人间言辞往来是顿生火药味,「全大人碍於职权不在此,可其他给事中显然毫不敢动李商这尊大佛,就交予下官为之,有何不可?」
「这──」全宇靖一时间还真不知如何解释,只因范谨对李商的成见可是深到非三言两语便得已化开的。
全宇靖的声音停了下来,言谈间生了静默,像是浇了范谨一筒醒脑水,这下可换范谨登时面红耳斥起来,毫无方才之气势;紧接著,连话语都细声到不可闻了。「全大人……下官失礼了……近日为这案子,敢情是太急功近利,人都躁了点,还请全大人见谅才好!」
「无妨,不碍事的。」全靖宇只是摆摆手,看样子是松了口气,可也对范谨意图与李商的正面言语冲突感到惶惶不安了。
「下官资历浅,还不经事,日後还望全大人多多叮咛著点。」范谨倒也能屈能伸,勇於坦承自身短处而更觉其风度与有礼。「全大人,夜深了,也早些歇息吧,下官还想上外头吹吹凉风,除一身的躁气呢。」
范谨拱手退开,步出了都察院。果真,迎面轻风袭来,有如薄纱拂面般舒服。犹记方来宫中之时,还无暇让自己就这麽逗留在美景之前,看来现下便是个天时地利的好时机。点缀在宫中的大小灯火,更是让笼罩於夜中的宫廷别有一番风情。
只是正想再一步步地朝前寻幽访胜之时,拂来的轻风竟渐渐地带了点熟稔的花香气,并非如莲般的淡雅,但却亦非牡丹的浓郁扑鼻,反而是一种介於中间地带的完美融合……这味他此生必定无法忘怀,打从入朝为官的第一天,正是於那有著数十人环抱大的老松之下初见後就已不可能遗忘半分。
是李商!范谨直觉地如此一想。
不待他环顾周围,只因眼前凉亭之中,於夜中份外显明的火光之下所印照出来的,正是李商那张惊为天人的容貌。此时的李商换下来平日的朝服,改而是一袭轻松的居家薄长衫,长发虽只是随意地以几条红色棉丝线扎绑缠绕,顺著发而如杨柳般地垂挂交错著,有著一丝慵懒,却有更多摄魂的本事。不愿承认的是,不论望上几度,范谨仍会为那张面容为之惊,亦数次地因著阉人竟得此等美貌而感到不可思议。
而凉亭中尚有另一人与李商对坐著,两人准是商量著什麽事。范谨迫著自己不去注意李商的摄人美貌,悄悄地又再度朝前一点,想就此将与李商对坐之人望个清楚。只是这麽一望,便不得了了,竟是赫赫有名的武王爷!武王爷老迈,从川蜀之地不辞千里地出现在宫里就够他奇的了,且在宫里没听他有要事面圣,却来见一个宣徽院总管?此岂不怪之?
武王爷在先皇时期立了战功,让先皇破格封予非安姓的外朝臣子为诸候王,可於先皇末年江南案发生之时,被传言武王与此案关系重大,无奈其位高权重又临先皇驾崩,总观满朝文武,对他是无可奈何;而至今数年馀,当今皇上要求大理寺详查之事,甚至不论武王已年迈衰老,若有牵连,必定论罪定处,彻官削爵是不无可能,皇上的魄力可见一斑。
对於有些种背景的武王,竟不知为何地与李商牵上了线,范谨内心那份对李商的成见更是如一滴墨渍在清水中迅速扩散,直觉得两人间必定有些什麽不可告人之内幕。这让范谨心头是结了个大疙瘩,非要探就此事不可。
6
於清风之中,烛火略微摇曳,唯不知点的是何烛,竟因此而散发几缕的清香而不刺鼻。李商看似逸地沏上了壶茶轻酌了会儿,放下茶杯时还留有半杯茶水,似乎是刻意的,那双魅眼还朝里头瞧了一瞧後才抬眼。
眼前那张老态的脸,垂挂著几寸肉,肉间是就这麽地挤出几条皱纹;胡与眉稍有花白,将那有几层肉的双下巴和眼是轻轻地掩了住;而那显然为避宫中耳目,著了身不合其性情的平民氏布衣,可在李商的眼中,这却是最搭的装份。
这,就是李商眼中那昔日人人畏之的武王爷,可现在呢,给他盯著瞧上几眼,连杯子都拿不稳了。莫说他李商毫无敬老尊贤之心,他毕竟也熟读过圣贤之书,可此人似乎只是老,看不出他哪儿贤,那双老眼飘忽不定的,单看便知心头有鬼。而对於这种人,他是最爱玩上一把了。
「武王爷真是稀客,不知这夜半的找奴才前来有何指教?」李商拱拱手,收回打量的视线,不现下收敛点的话,要是现下就给他这麽抖著抖著地抖出了病来昏死去,岂不没了乐趣?
「李公公怎麽是奴才呢?李公公可是皇上跟前的大红人啊!」
武王爷降纡尊贵似地回礼,却让李商更加萌生礼多必诈之心,而果不期然,话一出便知是个官场打滚久了个中高手,总免不了学了几招吹捧工夫拿来用用,可很不巧的是,他是最讨厌这种谄媚之辞。相较之下,那种毫不拐弯抹角的直言不讳反倒很得他的意,喜欢的很,就像都察院新来的小子范谨……想著想著,李商的笑变的更魅人了,於是对於眼前那张倒尽胃口的老脸竟对多了点容忍。
「王爷说笑了,奴才在王爷面前当然只能当个奴才啊。」李商话中有话,美颜中满满是自信,可谓说的言不由衷。
李商笑的令武王爷这个官场老手是无用地从额角滑落一颗冷汗!颤著手拿过杯子喝了口水润润喉,「没的事、没的事……李公公客气了……」
还打官腔?李商那对细而富含英气的眉是皱了一下,虽是笑著,但有著不耐。虽是知道此人深夜来此,摆明是有事相求,想想以他目前被大理寺澈查的处境,连诸侯王该有的贵气亦给削得全然尽失,与街头老朽无异,这样的他若是不挣扎一下,岂不怪哉?
「好说。王爷莫怪奴才直言,敢问王爷此次远到前来,可是有要事?」
一针命中的话是让武王爷的脸先僵了僵後,故作朗声地一笑,「果然什麽事都逃不了李公公的眼啊。」
「不敢当。」李商微微应首,话中不留情地带了根尖刺,「武王爷给大理寺盯上的事儿,可是满朝文武无一不知啊!奴才要是连此种大事都不知,怎麽对的起圣上厚爱?」
「这……呵呵呵……」武王爷弯手擦擦汗,人老了果真禁不起此种犀厉。「李公公就是如此聪颖过人,难怪得宠於皇上啊!其实老夫也正是为了此事前来……老夫无能,搞到自身难保的地步,还望李公公多多关照关照,在皇上面前不吝美言几句,给小犬在朝廷里安插个事儿来做做……」
他的聪慧与才智岂要此人锦上添花?这早是人尽皆知的事。李商在心头暗暗顶了一句。不过倒是体会得出那身为老父的心情,可他却不同情。武王爷老远赶来,不图别的,就图儿子的下半辈子好过。以他灵通的消息来说,大理寺掌握的证据足以让武王爷阴沟里翻船,到时撤官削爵,没能让儿子荫个官做,连後路也会被搞到保不了。
李商扯扯唇,在武王爷终於道明来意之时,是将内心所想不著痕迹地一掩而加深笑意,「王爷真客气,太抬举奴才了,奴才不过就只是在皇上身边伺候起居杂事儿的,王爷此次请托还真令奴才受宠若惊啊!」
「哪儿的话、哪儿的话!以李公公在朝里的影响力……」
「呵呵呵……奴才若是能尽棉薄之力,自然是义不容辞,不过……」李商有意无意地在武王面前搓了搓那纤细长指,到口的话停了住,但也心照不宣。
「哦……是是是!」武王爷面上一亮,快手快脚地从衣中拿出了叠银票,移至李商面前,「这是一点儿心意,还请李公公收下,小意思罢了,不成敬意!」
李商撇撇眼,手伸细指算算,哦,还不少呢,算算少说有个五万两。拿到了实实的银票,李商的笑是更得意放肆起来。倒不是因著这笔意外之财能饱了他的口袋,而是得意於又有贪吃的鱼儿上了勾。
「王爷可知道……奴才生平最讨厌什麽事儿了吗?」李商摇摇手中的银票,不知为何地突然语言此句。
「哦?李公公说说?」
李商将美眸一转,对上了武王那轻松地过早了的松弛老脸,「那就是……贿赂。」不顾早已双目瞪大的武王爷,李商迳自地道著,「这麽大笔银两……真不知能给多少百姓吃足;多修了几条河道……可却平白无故地给了不缺钱的人,王爷,您说,这是不是浪费又可恶呢?」
「这……」武王爷闻言,伸手就要将钱给收回,没压准李商的喜好是他失策!
李商将手一抬,连个银票边也没给武王爷碰著,「嗳,送了人的礼,可有收回之理?聪明如武王爷,不会不明白这道理吧?」
「老夫……」武王爷此时是面红又窘!
「王爷也知道……皇上同奴才有一样的喜好,对於贪污收贿可是厌恶至极呢。」李商如晃钓饵般地,和武王爷的手玩起了捉迷藏。
这下武王爷是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为何满朝文武总对此人让上三分!可现在才体认到著实太晚!这下给没给儿子要个官做,还被抓著了把柄,若还想要留著老命,往後还得听命於此人!失算,失算!
「……奴才想,王爷该不希望给皇上知道这事儿吧?」李商好整以暇地算著手中的银票道著,和武王爷那直冒冷汗的模样是大相径庭。
「这当然……这当然!」武王爷应的快,可也是从牙中硬蹦出来,有著浓浓的不甘!
「呵呵,奴才也是这麽想。」李商笑的毫不掩饰,接著又一时兴起,来个再次重击,夸张地再搓了下手,「哎,真是对不住武王爷,奴才近日犯手痒,还真给见笑了呢。」
「…………!」竟……竟只是手痒!一个手痒就让他给坏了大事,才会一个会错意地将银票往李商手里送!给徒增了把柄落在他人手上!
李商坐於凉亭之中,望著武王爷那忿忿不平而离去的背影,心头就有说不出的快感!瞧了眼手中的银票,在心头大大地讽了几句。钱啊,就是这麽多人为此忙,这下看来,在手中的不过就是叠纸罢了;而人若总是追著这叠纸跑,那多无趣啊?
摇摇头,李商只是弹弹指,出口唤了声,「小德子。」
「奴才在……!」小德子气喘嘘嘘地赶至李商面前,一点儿也不敢怠慢,见了李商,更是将头一低,像是眼前有颗东升的旭日,刺著他眼不敢张目对日!
别说他无用,实在是因为自个儿好运过了头!方入宫就给李公公盯上,先是泄了王总管的底,又在领范大人入宫时打搅了李公公的「雅兴」,这下子可好了,帐房的事儿甭干了,也不必进东宫同王总管做苦力,但就得至此在李公公跟前,随传随到!不仅不得跟的太近,还得在唤上一声时立即出现,这怎不让他成天胆战心惊的?若是等著被一次唤上两声,後果他可不敢想啊!
「这拿到帐房去,说是武王爷良心发现,捐给都水监拿去盖防洪堤了。」李商一派轻松地交待著,对於那大笔的银票是毫不留恋,反倒还在对小德子那战战竞竞的样子乐在心里。「哦,对了,你该知道,皇上最讨厌污了钱的人……我也一样。」
听明了李商的话,拿在手中没多重的纸张顿时重如千万石。「呃……是!是!奴才明白了……明白了……!奴才这就上帐房去!」
而这一切,全给隐身在不远处的范谨给听的一清二楚,甚至还心生了不可思议心情!这是……李商吗?那个奸人李商?这绝对是有什麽事儿是自个漏看的……范谨不由地抓紧了树干,还括下了点树皮,连痛也没感觉到半分,只有想持续对李商行「跟监」之实的心。